陈庆港:走向陌生地带

时间:2022-07-24 09:18:12

许多人都说过自己从事的职业是份遗憾的职业,其实记者这个职业又何尝不是一份遗憾的职业。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如果可以给我重新采访的机会,我相信许多采访会做得比你们现在看到的更好。但这无法做到。这正是新闻的魅力所在。

――陈庆港

走不出的北川

和陈庆港的谈话,是从5・12地震开始的。

陈庆港:“前不久,在黔西北一个小县城的车站里等车,看到售书亭的书架上挂着一本过期的杂志,是去年5月份的《体育画报》,杂志封面照片是废墟上斜矗着的一根旗杆,照片上压着‘体育暂停’四个字,下面还有一行小字:‘这个心碎的国度,此刻体育已经不再重要。’一看就知道这是一期关于5・12地震的特刊。这期杂志我见过,就在地震过后不久,但我当时没有去翻它,我清楚那时自己根本就无法平静地将它看完。而现在,那次地震已经过去快一年了,我想这时我该能去翻看它了。于是我从售书亭的架上取下那本杂志,翻看起来。然而,只翻了两页,只两页,眼泪就出来了……卖书的小姑娘紧张地看着我,问我您这是怎么了?我赶紧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这一抹不仅没有抹干泪水,反而使泪水布满了脸颊……其实,时间只会让你和某些时刻有了回旋的距离,但它却丝毫不会让你的心对之麻木。你可以用时间把一些记忆小心折叠收藏起来,但你一旦把它翻出来,打开,你会发现:它其实从来都不曾有一点的损减,它簇新如昨。”

这段时间,陈庆港经常接到各地记者朋友的电话,问他现在是不是在四川地震灾区,或者什么时候去四川地震灾区,因为马上就到5・12地震一周年纪念日了,他们都已经到达灾区,在做采访。陈庆港说地震后从灾区回来,自己就一直计划要再次去灾区采访,但直至现在,他都没成行。他说这不仅是因为自己忙,一定还有说不清的缘由。

就在和陈庆港谈话的时候,他又接到了一家国外媒体打来的电话,对方说他们此时正在北川,手里就拿着陈庆港拍摄的一张照片,他们想请陈庆港提供拍摄这张照片的具体时间、地点,以及其他细节情况,这家媒体想寻找到陈庆港拍摄的照片上的那位幸存者。对方问得很仔细,陈庆港就详细地向对方描述着他拍摄这张照片时的具体环境、时间,以及他能提供的所有其他情况……

陈庆港:“从灾区回来后,我有好长时间不愿去翻看在那里拍下的照片。直到很长一段时间后,由于要发稿,找图片,才又翻看这些图片。在连续不断地匆匆翻看那么多的废墟、悲恸、死亡的画面时,偶尔出现的他们留在寻人启事上的笑容,会让我的目光停留下来,很久。汶川大地震发生后,幸存下来的人们纷纷通过各种方法,来寻找自己失踪的亲人,想早点知道他们的真实情况。在当时地震灾区的各个地方,都可以看到这样的寻人启事。拍下这些照片,是被许多人的笑容所打动,你知道,那时,我所能看到的所有人的脸上都不再有这样的笑容,脸上有的都是哀恸,是绝望,是眼泪。那时,这些笑容让我因看到了那么多的哀痛而变得灰冷的心感到温暖。这些笑容里,没有恐惧,没有痛苦,没有一丝不祥的预兆,很容易让人想起快乐、想到幸福。看得久了,就会去想,他们现在有没有被找到?那时,我努力不让自己去多想这个问题,实在绕不过了,就想:他们一定都已经被一一找到了。但这样就又会往下想:那么,他们现在又怎么样?他们真的还好吗?寻人启事上都有联系电话,但我一直不去拨打这些电话。一是因为我希望这就是事实:他们都活得很好;二是我不敢拨打这些电话,因为我怕事实并不是这样。就这样,好长时间里,我备受煎熬。我明白,其实,我就是想知道,这些被寻找的人,这些被寻找的孩子、妈妈、还有爸爸 ……他们,现在,到底怎样了?”

陈庆港最终还是决定拨打寻人启事上的电话。在一张寻找“张馨虹”启事上,有两个电话号码,陈庆港拨打了第一个电话号码,电话打通了,接听的是位女士,她告诉他打错了电话,她不知道 “张馨虹”这个人。陈庆港放下电话,沉默了很久后,又拨打了第二个电话,这次接听电话的是家在绵阳的张馨虹的嫂子……

陈庆港:“我向她说明了意图,想知道他们寻找张馨虹的结果。她告诉我没有找到馨虹。但紧接着她就问我是不是有馨虹的消息?我知道她和我一样相信馨虹还活在某个地方,但我告诉她没有。然后我们沉默了好久,我清楚地感觉得到她和我一样都在极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最后我说,非常抱歉,打搅您了。她对我说:谢谢你了,还记得馨虹。”

说到这里,陈庆港低下头好久没有抬起。

陈庆港拍摄下的寻人启事大约有100多份,由于拍摄时许多信息缺失,大多已无法联系。他试着拨打了每一张寻人启事上的电话……

陈庆港:“记住北川,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而忘记北川,则是一件永远都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陈庆港和他的陌生地带

《陌生地带》是陈庆港几年前出版的一本报道摄影作品集,在陈庆港的镜头带给我们的那些“陌生地带”中,我们看到了许多曾经不为我们所熟知的东西,在这些显得既遥远而又似乎近在身边的陌生环境里,我们看到了各式各样的人,以及这些人各式各样的生活和经历。这是一个纷繁复杂的空间,在这个空间里我们看到了生命的激扬和坚韧,看到了光阴的流逝和时间的力量……

2004年秋天,陈庆港前往横断山脉的深处,在经过长时间的准备后,深入到一个神秘而又古老的村落。由于特殊的地理环境和长期的与世隔离,这里很少有人到达,一些人类古老的习俗,在这里能够得到完整而又原始的保留。在村落里,陈庆港和牧人一起去放牧,跟阿妈一同去水磨房磨面,与女主人喝酒,悄悄随着小伙子去会情人……他成了村子里几乎所有人都熟悉的朋友。陈庆港用图片和文字完整而详细地记录了这个村庄,他在这期间拍摄了数千张图片,做了数十万字的文字记录,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完全不同于我们所熟知的“现代文明”的鲜活而生动的另一副文化面孔。陈庆港在讲述那一段经历时,就像在背诵一篇优美的诗文。

陈庆港:“中午时分,牧人们在一处平坦的坡地上燃起了篝火。青烟笔直地升起。小伙子打好了酥油茶。老人们喝起了苏里玛酒。姑娘们拈着羊毛线,望着远处的牛和马,她们身下的草地上铺满了金黄色的格桑花。

蜂在花与花之间飞翔。

远处有人在田里收割庄稼,成熟的苦荞在阳光下一片金黄。

空气里处处弥漫着庄稼成熟时那种迷醉人的芳香。情意绵绵的歌声在青棵穗上飘荡。

就这样,牧人们喝着茶,谈论着牛羊,谈论着庄稼和收成,谈论着邻村的姑娘,他们的语言纯洁而又真实,在这样的环境里,他们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诗。

她们向我打听外面世界的事情,她们用很夸张的表情来对我讲述的那个世界表示吃惊。她们问:没有了森林没有了草地你们还怎么活?她们问:看不到鲜花看不到星星了眼睛会不会疼?她们问:人与人之间为什么要有仇恨……

小村很寂静。偶尔会有一队马帮从村里穿过。马帮的铃声叮叮铃铃。

我问达巴:一个人的世界到底需要有多大?一个人一辈子只活在一个小村里,真的幸福吗?达巴说:当一个人有太多欲望的时候,整个世界交给他他也不幸福。而对一个心境平静的人来说,一个村庄和整个宇宙一样大。当他感到冷的时候,这里有最温暖的火塘为他驱寒;当他感到高兴的时候,这里有芬芳的山坡任他享受阳光;当他感到寂寞的时候,这里有他最熟悉的亲人和朋友陪他喝酒;当他需要更多的东西时,他还可以到森林里去;这里也有供他流汗的土地,这里也有供他奢侈的羊和牛……当然,最重要的是,他在这里有爱情。他的世界里什么也不会缺,他不需要那么大的世界,他的生活可以和你一样的幸福快乐……

陈庆港向我们描述的他的“陌生地带”是如此的迷人,但要真正走进它,不知道要付出多少艰辛?

报道摄影被称为20世纪人类最有趣的摄影成果,它区别于一般的新闻照片,更不是艺术创作。摄影者要深入到自己所要拍摄的环境中去,与自己将要拍摄的人群长时间生活在一起,记录他们的生活细节。我们知道著名的报道摄影师萨尔加多、罗伯特・卡帕、尤金・斯密斯,知道他们用图片为我们讲述的许多的故事,知道他们几乎都是用自己的一生去完成了自己所关注的报道。然而,我们对于国内的报道摄影师却知之不多。其实,陈庆港就是这样的一位摄影师。

“我们的痛苦,我们的快乐”

有人这样描述报道摄影师:不是所有的摄影者都能做报道摄影师的,这种劳动实在需要具备某些特殊的素质与品格;最重要的素质和品格是特立独行:独立思考、独立行动、长时间为一个目标所苦,不轻易放弃;专业报道摄影师常常一个人上路,他们神态安详、精神内守,具有沉静的智慧;他们远离奔流的人群,不追求形式、不制造效果,而是享受独立思考和个性化摄影带来的愉快。他们身穿厚厚的结实的粗布衣服,把照相机尽量隐藏起来,默默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寻找着拍摄的角度,把自己融入周围的人群和环境之中。报道摄影具有的深度决定了摄影者是一个智者,是一个隐士,是一个有深厚情感和深厚学识的人,是一个安静的人。

陈庆港又开始一个人默默地上路,这次他是去采访散布于全国各地的当年曾经被迫成为侵华日军隶的慰安妇……

陈庆港:“在当年横遭日军铁蹄践踏的城市,或者偏僻乡村,寻找。直到今天,我依然无法说出这是怎样的一次寻找,是对已然远逝的历史的某个鲜为人知的细节的擦拭?还是对正在行进的仍然无法终结的一份现实苦难的注目?在这漫长的寻找中,心里一直揣着一份无法言说的巨大苦痛。从阳光明媚的海南,到山重水叠的云南,再从山西、河北、湖北,到江苏、浙江、上海……当我站在阴暗而又破败的慰安所遗址上,当我一步步迈进当年日军精心营造的坚固而又阴森的炮楼,我似乎仍然能听得到‘慰安妇’凄惨的哭喊……一次次撩开掩藏在内心最深处的黑暗记忆,一次次将那些生动的名字去对应一撮撮冰冷的泥土……我努力将自己所能寻找到的历史碎片慢慢拼合。60多年的岁月虽然没能抹去那场劫难所有的印痕,但时间却也削弱了那场劫难所应有的太多残酷的色彩。”

陈庆港用了几年的时间,几乎找到了所有愿意站出来说出自己当年那段屈辱历史的老人……陈庆港的报道摄影作品《中国慰安妇》,是我国第一部关于慰安妇的长篇纪实摄影作品,作品第一次完整记录了中国慰安妇当年的苦难和目前的生存状况,让更多的人了解了那段历史……

优秀的报道摄影作品,通过记录客观现实演变的过程,成为人类的一部部精神史和心灵史,成为历久弥新的文献,它的作用是让将来的人看到今天人们的生存经历、行为以及情绪。自从照相机发明以来,就有一群具有特殊素质和品格的人,在日常的或遥远的、开放的或封闭的、寒冷的或炎热的、平静的或危险的、寂寞的或喧嚣的地方用相机为人世间的一切苦乐做证。他们可以做到不被那些短暂的、热闹的、虚幻的、表面的、名利的东西所诱惑;他们有着足够的耐心和坚韧,用相机对我们所处时代的某个现象或存在进行深刻观照,表达自己对现实世界的思考,用影像为这个世界留下不灭的记忆。

陈庆港:“我的这些报道,既是我记录的别人的生活,同时透过它我也看到这几年自己的人生,在记录下了别人的喜怒哀乐时,我也在记录着自己的故事。它们――那些别人的喜怒哀乐、那些别人的故事,事实上已经成为我的生活的一部分。我甚至已经搞不清,在这几年里,到底哪些故事是他们的,哪些故事又是我自己的。这几年,我常常随着采访的人的喜怒哀乐而喜怒哀乐,甚至有时候我不清楚这种哀或者乐是来自我自身还是来自于他们。在很多时候,他们就是我的一部分或者我就是他们的一部分。在很多时候,我不是在采访,而是在与他们一起渡过痛苦、一起享受快乐;很多时候这些痛苦这些快乐,不是属于他的,也不是属于我的,而是属于我们的。我们的痛苦,我们的快乐。感谢他们,因为他们,这几年里,我的生命有了质感,并且充满了丰富的色彩。”

“永远有一处远方,它遥远,神秘,无法抵达。那是一个陌生地带,那是我渴望到达的地方。”在他的《陌生地带》里,陈庆港这样告诉我们。“许多人都说过自己从事的职业是份遗憾的职业,其实记者这个职业又何尝不是一份遗憾的职业。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如果可以给我重新采访的机会,我相信许多采访会做得比你们现在看到的更好。但这无法做到。这正是新闻的魅力所在。”

陈庆港,从他那里,我们看到了新闻的魅力。

陈庆港,1966年生,毕业于南京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摄影系,曾就职于多家媒体,现为杭州日报首席摄影记者。三届“华赛”金奖获得者。摄影作品《走出北川》获得第52届世界新闻摄影比赛(荷赛)最具含金量的奖项――突发新闻类(单幅)一等奖。主要作品有:《20世纪末中国贫困地区贫困家庭状况调查》、《细菌战调查》、《外省人――农民工生存调查》、《中国慰安妇》、《灰度空间――抑郁症》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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