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墨人生的舞剧言说

时间:2022-07-23 11:34:42

《粉墨春秋》,记得是泰斗级京剧武生盖叫天先生的口述史。至今记忆犹新的是,盖先生用“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归一”的“道理”(道之理)来讲述“身段”法则。他视“站相”为“一”,认为其间蕴含着角色的身份与行当的做派;而“一”如何去“生”,他最精彩的表述是关于“云手”的无穷变化。因此,听说舞剧《粉墨春秋》“粉墨”登场,那种对于武生其人和武生其艺的期待是不言而喻的。

的确,舞剧《粉墨春秋》演述的正是关于“武生”的故事,不过是同门学艺的三个武生的故事。看惯了以男、女首席舞者忠贞爱情结构的戏剧行动和人物关系,“三个武生”的舞剧如何结构“戏剧性”又如何布局“行动线”,是我在观看舞剧时不乏刻意挑剔的期待。同门三武生,坐科分行后大师兄习武“长靠”,二师兄演武“短打”,小师弟虽也置身武行,却是个一打即败、一战即溃的“撇子武生”。稍通戏理的人都明白,“三个武生”的这台舞剧,玄机肯定维系于“撇子武生”。如果只是言说“长靠武生”如何魁伟、“短打武生”如何俊朗,那就不如去看几折“武戏”。舞剧《粉墨春秋》想要言说的主题是:人也好,艺也好,“置之死地而后生”是真道理也是硬道理。所谓“天将大任,必先苦其心志”,所谓“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或者如编剧所言“走出谷底,闯出新天”,都在揭秘“死去活来”的真谛。

这样你就明白了,舞剧的“粉墨”人生“春秋”艺,言说的焦点是“撇子武生”。撇子武生作为剧中人物名叫“黑豆”,而饰演黑豆一角的舞者其实是在舞坛“传说”已久的黄豆豆。正如戏曲界有“人捧戏”或“戏捧人”的不同“戏路”,黄豆豆演黑豆既是“人捧戏”也是“戏捧人”。一方面,以黄豆豆的高超演技,他在舞台上想不成为“焦点”都不行;另一方面,这个心里惦记着“红光亮”却又无缘于“高大全”的舞者,也着实需要切合于他的剧目。我看过黄豆豆主演的大型舞剧《苏武》和《闪闪的红星》,总以为“小小竹排江中游”的潘冬子不适合出没于“风吹草低见牛羊”之地。在我看来,舞剧《粉墨春秋》中的“撇子武生”黑豆,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本色”的黄豆豆!

该剧编剧李碧华是香港很有影响的作家,也是很为舞剧编导们看重的作家。舒巧的《胭脂扣》、应萼定的《诱僧》等由香港舞蹈团演出的舞剧,故事都来自李碧华的同名小说。李碧华认为舞剧《粉墨春秋》的面世是“机缘巧合”。因为巧遇了黄豆豆,所以当编导邢时苗请她写“三个武生为骨干”的舞剧时,她“为个子矮小但身手灵巧,在戏行杀出一条血路的‘美猴王’想通了:天生我材必有用,遇到挫折不要气馁,因为‘机会’来时你已准备好,总有出头天……”。这是李碧华信服的真理,也是李碧华寄寓舞剧的主题。很显然,为这样一个“主题先行”的舞剧来编剧,难点不在于“美猴王”(黑豆)如何剑走偏锋、“撇”出盛名;需要苦思的是魁伟的“长靠武生”和俊朗的“短打武生”如何在光彩照人之际却陨落出局。

其实,舞剧《粉墨春秋》的结构骨架原本是个很常规的“ABCD”四人物的套路:即女首席燕儿(A)钟情于男首席黑豆(B),而女首席的父亲(C)则是男首席的师傅,觊觎女首席的对立面人物“军阀”(D)欲强娶A加害C而构成核心的戏剧冲突。我想,当邢时苗强调要编创一部“三个武生为骨干”的舞剧时,一个重要的理念是以戏曲的武行来强壮舞蹈的行色,另一个潜在的意念当然是规避舞剧的结构模式。所以当大师兄“长靠武生”和二师兄“短打武生”融入后,“套路”便被解套,“常规”也就不再寻常了。但正如舞剧向我们所呈现的,编剧李碧华对于黑豆两位师兄的设置,难点不在于如何“布局”而在于如何“出局”。为此她不得不在对立面人物“军阀”身边设置个“三姨太”,又不得不让“三姨太”与“二师兄”暗续旧情……很显然,对于黑豆与燕儿的主干叙述而言,这是节外生枝的一笔,不过这“节外生枝”倒有“妙笔生花”之趣。

看舞剧《粉墨春秋》,知道底蕴在于“天生我材必有用”,但妙趣却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在一个旧式戏班的苦练、精演、情困、艺探之间,我们赏遍菊圃艳朵、梨园清香:我欣赏那一列(6人)男旦的“寸跷”表演,在故作的“妩媚”中流淌出赤子的“清纯”;我欣赏那满台须生的“抖髯”表演,在髯口的翻飞中抖落出伶人的执着……什么叫“戏比天大”,因为“戏”是戏者实实在在的人生,没了人生的“戏”哪有人生的“天”?我当然也欣赏大师兄的“挑滑车”和二师兄的“杀四门”,也不觉得看一段蒲剧《挂画》的“戏中戏”有何累赘……不过,我更喜欢二师兄由“天霸拜山”点化而来的那段表演。这段作为第二幕核心舞段的“戏中戏”,一是好在“以舞化戏”,把随着“板腔体”顿挫有致的身段化成“旋律性”流畅成韵的舞语;二是好在“寓戏于舞”,把观看二师兄表演的三姨太闪回到二师兄流动的意识中,使二师兄的舞蹈“独白”自如地演化成他与三姨太的“对白”,使舞蹈的“咏叹”产生了“宣叙”的效应。

其实,看《粉墨春秋》这个剧名,就能想到编导必定要对传统武戏的精彩片段有所作为。当年张艺谋帮中央芭蕾舞团谋划《大红灯笼高高挂》,就明言是因为“故事里面有京剧”,言外之意是有助于强化芭蕾艺术的中国风采。舞剧《粉墨春秋》无需考虑动态语言的民族特性,它所关心的是为何、以及如何“以舞说戏”。“为何”的问题,我们已经在其“主题先行”的创作理念中点明;而“如何”的问题,则体现在诸多涉“戏”舞段的创排中。我注意到,细心且挑剔的观众心生疑虑的,主要是大师兄的《挑滑车》和二师兄的《杀四门》。其实,以这样两段“戏码”来凸显二人“长靠武生”、“短打武生”的身份,对于舞剧人物的性格刻画也是有一定意义的;如果考虑今后还要走向国际舞台,这也是应当优先考虑的市场元素。我同意对戏曲导演艺术门清道熟且驾轻就熟的赵景勃先生的看法,即舞剧《粉墨春秋》“对戏曲的提炼运用非常出色”。景勃先生认为《挑滑车》一段的出彩之处在于以“长靠”武生的表演为“撇子武生”的追求做铺垫:黑豆本只是众多被挑“滑车”的“达子”之一,散戏后却别出心裁地将“当车”之旗用作“扎靠”之旗,体现出他想由“武行”变成“大角”的追求。他还认为《杀四门》一段也非常出彩,编导将“四门”具象为移动的景物,而二师兄表演的角色和他本人所处的情境构成一种强烈的反差,剧中人秦怀玉的“杀四门”和戏班人二师兄的被“四门”追杀,使演戏者的人生成为正在演出的人生之戏,而这也直接地影响到黑豆的“粉墨”人生(参见《舞蹈》2011年第12期)。

提及这一点,我想要强调的是:舞蹈对戏曲的提炼“出色”与否,不在于戏曲形态呈现本身而在于那一呈现对舞剧主题升华、对舞剧情节推进以及对舞剧性格刻画的意义。对舞剧中“舞蹈”的习惯称谓,有“情节舞”和“情绪舞”之分,前者通过结构戏剧冲突来刻画戏剧性格,后者则是通过渲染戏剧场景来铺垫戏曲行动。除前述戏曲片段的舞蹈点化和戏曲元素的舞蹈衍展外,舞剧《粉墨春秋》还有一些与“戏曲”无关的舞蹈:比如前往戏楼看戏的各类观众的舞蹈(如第二幕开场时的士绅、民女之舞),比如戏班人员日常生活的舞蹈(如一幕终场前的学徒们弃睡偷艺之舞),比如戏班被迫散伙的舞蹈(四幕),还比如让戏人顿生悟觉、另辟蹊径的“群猴之舞”(五幕)等等。这些与“戏曲”无关的舞蹈恰恰都是支撑并强化着舞剧之“剧”的舞蹈。因此,可以肯定地说,舞剧《粉墨春秋》众多的“戏曲”舞态和“非戏曲”舞态能和谐共处并情势互补,在于在舞蹈之“网”的覆盖下,有戏剧之“柱”的坚定支撑。

什么是舞剧《粉墨春秋》的戏剧之“柱”?从直观效果上容易看到的是两位武生――短打武生和撇子武生的情爱纠结。在二师兄与三姨太干柴烈火的“纠结”之下,是黑豆与燕儿深潭静水般的“相守”。舞剧的五幕戏,第一幕有点类似“序幕”,让我们掀开了“喜顺班”戏班史的扉页;接下来的二幕和三幕,戏份交给了“短打武生”二师兄,且又因他艺名“武潘安”的才貌双全,终于在“情陷于渊”中未能守住“戏大于天”。二师兄个人的悲剧固然也值得同情,但更大的悲剧是由此而带来的戏班的悲剧。作为全剧男、女首席的黑豆和燕儿,第四幕才开始被“聚焦”,第五幕才因为黑豆的“豁然开朗”而“焕然一新”……从既往舞剧以男、女首席为戏剧之“柱”的套路来看,这种布局无疑显得有点失衡。在二师兄短暂人生的铺张渲染之中,黑豆的人生创造似乎显得短暂而急促。我突然觉得,编剧为什么说是为“三个武生”写一出戏,根由在于她把“喜顺班”的沉浮损荣视为戏剧之“柱”。舞剧《粉墨春秋》的起承转合,将“起”与“承”立在二师兄这一“台柱”身上,黑豆由“撇子”而成“大角”,既是“台柱”的“转”与“合”,也是戏班沉浮损荣的“转”与“合”。

看过舞剧《粉墨春秋》的观众,大都觉得心旌摇荡且眼花缭乱。也就是说,它的精彩之处比比皆是,却又难免有些枝枝蔓蔓。编剧李碧华擅写文学故事,此次为“舞”编“剧”如“二月花”领新标异,却未能似“三秋树”删繁就简。在我看来,舞剧若能在人物方面“减头绪”,定能在“删繁就简”之后“出类拔萃”。其一,侍应军阀的副官一角可以删去,军阀自己了结三姨太与二师兄的私情会更加有戏。其二,大师兄戏份不足,此角作为“长靠武生”之戏完全可由师傅集于一身,这样既不失“三个武生”的绚烂,又可使师傅担当起“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壮举。其三,表演蒲剧“挂画”的舞者应为燕儿所为,如舞者燕儿的“椅上跷功”不行,也可用替身行事。否则诺大个戏班人人会“戏”,只是女首席短“技”缺“艺”,总让人觉得缺斤短两。此外,二师兄与三姨太的似不必过分渲染,可以更含蓄更纯情些;由于以师傅一角融合大师兄的戏份,他与二师兄双双归西而致戏班散伙,军阀欲强娶燕儿的赘笔亦可略去……这样将使舞剧《粉墨春秋》的人物更凝炼,情节更简炼,冲突更精炼,言说更洗炼。

依稀记得古哲先贤将乐舞之类的演艺称为“粉墨”,又将书画之类的文艺称为“翰墨”,其中所寓“机锋”是显而易见的。对于舞剧《粉墨春秋》而言,我认为最可称道之处是它的“粉墨”之象饱浸着“翰墨”之意――用一句通俗些的话来说,《粉墨春秋》由“粉”入“翰”,是一部很“文化”的舞剧!

于 平:文化部文化科技司司长

上一篇:歌剧《钓鱼城》首演观后 下一篇:跨界――“分享主义”大声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