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哪里失去了你

时间:2022-07-22 02:27:31

石家庄大雪苍茫的时候,我被公司派遣出了远差,飞往广州。

走出机场,我打量着这座城市,大小的楼,高低的树,横纵的街,并不出奇。让我眼前一亮的是个女孩子,她在衣摊挑着一件肚兜,背影很小巧,紫毛衣上绽满了手绣的精致,垂腰的乌发在风中飘逸成一面猎猎的旗。

心跳得像有人不停地敲门想要冲进来,我跑过去,假装买衣服,站到了她身边。

“施瓦辛格!”她竟调皮地向我打了个响指。我看了看自己,皮夹克只扣了下面三个扣。“聂隐洋。”我也向自己打了个响指。我的确英气逼人,而她小鼻子小眼,好像花骨朵开了一半。

我们聊起来,女孩子叫夏玲,比我小五岁,是艺校的学生。“聂大哥,我住401,对面的403空着呢。”夏玲得知我要在广州跑两个月业务,热情地邀我去她租居的公寓。

我们打的到了那座大楼下,夏玲把我带进一楼办手续,我领了生活用具和钥匙,她却没了影。我找到403室,对面,401的门牌擦得亮晶晶的,还挂了一串橙红的项链。

牙刷进了牙缸,脸盆进了盆架,躺椅上放了坐垫,桌子上搁了茶杯。刚刚安置妥帖,门口一串金属落地的笑,夏玲回来了,一手端着个篾丝食盒,一手把我拽进了401。

沙发上堆着姿态各异的凯蒂猫和打开的画报,组合柜上贴满了樱桃小丸子,吊灯上骑着两只绒毛猴。夏玲从沙发上拨拉出一个地方,“聂大哥,歇会儿泡个澡吧,今儿新晒的水。”她开电视看“白龙马蹄儿朝西”,我进了浴室。浴缸里躺着夏玲遗落的一支发夹,骨雕的,绞着细细柔柔的发丝。我捡起来贴在胸前,缸里的水随着我不断蒸腾的热望,渐渐上升为一种烫人的温度。

洗完了,我把发夹塞进裤袋。那个篾丝食盒就放在茶几上,我不客气地掀起盒盖:米饭,薄饼,猪耳丝。

耳丝上浅浅地洒了一层香油,我抽了抽鼻子,拿起筷子。“别动!”夏玲夺过筷子敲了一下我腰上挂着的小刀,刀叮咚一声,我差点从沙发上滑下来。她却笑嘻嘻地从厨房抱来案板和一个大玻璃罐,把米饭、耳丝和罐里的咸肉、胡椒,还有脱水桂花稀哩哗啦地倒在案板上,接着解下我的小刀,噼哩啪啦地剁了一通,然后把这堆烂泥盛进盘子,用手抓了一把,让我张嘴。

我的嘴还真张成了蛋形,因为傻了眼。烂泥飞进来,我的舌尖立刻触到了一种从未尝过的鲜美滋味。“我们西双版纳的手抓饭。”夏玲倒在地毯上,蹬掉鞋子。

电话铃响了,是她老师的,她躺着接,表情声音轻轻柔柔。

“你们西双版纳?”我盯着她的脚,十根脚趾,纤细,透明。“我老家在西双版纳。”放下话筒后她跑到门口,从门牌上摘下那串橙红的项链,揪了几个珠子放在薄饼上,卷包成两份。“吃啊吃啊。”见我瞪着眼,她拿了一份大口嚼起来。

我也拿了一份,试探性地轻咬了几下,先是有些酸,接着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香涩……我忍不住吐出一颗珠子,拈在指间。

“西双版纳代表爱情的槟榔,我晾成了果干。好吃吧,爱本来就是一种口味。”

夏玲拉开冰箱,把冷饮扔得满地毯都是。她咬开酸奶盒子的一角,我们用一个漏洞轮换着喝,剩下的,她淋在了两个刨冰球上,然后浇上椰子汁,塞进大杏仁,又拿了两块蛋糕,教我把刨冰像果酱一样地抹在蛋糕上。最后她满脸粘粘乎乎地蹦进浴室,大嚷喷头下雨了。

水声哗哗,我把手伸进裤袋,摸了摸那支发夹。头晕,只是头晕,连椅子坐垫绽开的都是夏玲身体的模样,我逃回了403。

门锁坏了,或者,我关得不够用力。十分钟后,夏玲活泼泼地跳了进来,只穿着吊带衫,雪嫩肌肤,浅绿绸料,鹅黄流苏,一素到底却又艳光四射。

“我那个骨雕发夹呢?”她摊开掌心,又攥了回去,将壁灯的光度调到了最低。

明暗交叠,她平淡的脸立刻凸耸起立体的质感,我搂过她,适可而止。她幽幽地说了一句:和你离得这么近,只是形体上的近。说完又一次摊开掌心,很固执地。我掏出那支发夹,“夏玲,在石家庄,我有个不错的女朋友,赏心又悦目的那种。”

“在西双版纳,女孩儿会给心爱的人绣一个装着槟榔的香包。”夏玲捋下发夹上的发丝,“我给你做一个乌发香包吧。”她的手指打毛衣似的上下飞动,我渐渐沉沉睡去。

清晨,我伸着懒腰,发现腰间的小刀旁边,挂着一个用发丝编织的小小的包,我笑笑,摘下来扔进公文袋。

随后半个月,我上佛山为公司搞宣传,终于签成了一项合同。回到公寓已经黄昏,401的门紧闭着,有声音透出来,男人皮鞋的沉重,悠远的笙乐。

我把钥匙我的锁孔,狠狠拧了两圈。嘎吱一声,两扇门同时开了,夏玲站在我面前,挽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男孩,男孩个子高高的,天蓝的牛仔裤和毛衣,清澈的笑容。夏玲的紫毛衣罩了件挖了三个洞的马甲,“江潭,男朋友。聂隐洋大哥。”她似乎很不耐烦地介绍着。我握住那男孩细白的手掌,他寒暄着,我和玲玲交往两年了,我们正要去看电影呢。我摇头,这些我都没有知道的必要。夏玲早跑到了楼下,一声声叩着半高的鞋跟,很清脆。他再一次与我两手相握,一条有温度的河在我们指间传递,似寒非寒,似热非热。

这一夜,我在窗前眺望夏玲可能出现的方向,却始终没有再听到清脆的鞋跟声。

爱上一个人后才知道他有女朋友,和被一个人爱上后才知道她有男朋友,到底谁更心不甘呢?这样的较量,像夏玲那件马甲上挖的洞,Poor又Pop,一个时尚的游戏,而已。

第二天中午,江潭提来两瓶长城,我们俩靠在躺椅上一蛊一蛊对灌。喝着喝着,他的眼光开始发直。“大哥帮你醒酒。”我起身拿酸梅汤。他的视线定定地盯着一个方向,我顺着看过去――我的床下――一只发夹,没有绞着发丝的发夹!

夏玲那晚编完了乌发香包,竟大大咧咧把发夹丢到了床下!

“这是我旅游时,在八角街给玲玲买的。”江潭转向我说。我想说是夏玲来玩时掉这儿的,自负却逼着我缄口不言。江潭推开门,缓缓向楼梯走去,背影有表情,很荒凉。

401的门半掩着,我一脚踹开,夏玲收拾着书,要去学校上课,我扯过她痛骂她为什么这样。从这一瞬开始我心里有一个卑劣的声音,逃走逃走,越快越好。

她窄窄的眼溢满了泪,“对江潭,这样也好。对你,我认了,乌发香包的意思就是……无法相抱。”

我趁机冲回我的房间,抓起公文袋出了公寓。我决定先找个旅馆住下,再跑下两张订单后立刻回石家庄。

二十天后,飞机凌空,沿着来广州的航线。

回到公司,女友为我接风洗尘。上午干白,中午干红,下午我整理公文袋,准备第二天的工作汇报,看到了那个被忘在袋底的乌发香包。黑玉一样的色泽,简单的纹路,含着一颗橙红椭圆的槟榔,香很淡,却任性地四处弥漫。我打开窗子,抓起它,扔了出去。

酒精在体内升腾,我头疼欲裂。女友就在隔壁办公,我突然想约她跑出去狂打篮球,或者滚在地上猛掷骰子。号码拨了一半,我放下了话筒,她懂得把握分寸,就像她参差有致的短发。

再和女友在一起,竟然不知道以前是怎么适应她的,我们喝桔汁必须一人一根吸管,而夏玲就像她的房间,随意、无拘,让男人天生习惯的放松和娇纵。

办公室里喷了很浓郁的香水,一天天的,我却仍能感觉到那槟榔挥散的余味。企划书和合同单上,黑色水笔的字迹,总像几缕发丝在纠缠不休。

格式化了的生活里,我突然想跳一场没有规则没有终了的舞。

三个月后,我又飞到公寓门口。401的门牌落了一层轻尘。风吹透了五月的阳光,我不知道该往那里去。

无目的地走啊走,在一个衣摊上,我看到了夏玲,她挑着一套黑色职业装,长发很随便地用缎带绑着,粉色长裙,荷叶边儿盖过脚背。

心跳得像有人不停地敲门想要冲进来,我跑过去,假装买衣服,站到了她身边。

她惊异地向我打了个响指,“哟,聂大哥!想在广州逛几天?我不能给你做向导了,忙着呢。干嘛这么盯着我?还有两个月就毕业,我要上班了。”

我固执地注视她,“这次,我只想看一个人。”

她摊开掌心。我从衣兜掏出一个发丝编织的小包,这是我来广州前,请人做的最像的赝品。

她看看闻闻,然后掷给了我,“聂隐洋,如果你丢失了真的,就去寻找,就算找不到了,也不要用假的去搪塞。”说完,她跑进人群,又一次不知去向。

回到石家庄,我很快找了一个叫的女朋友,淡淡的眉眼,颜色纯粹的衣服,孩子的脾气,很像夏玲的气息。我傲然地挽着她,我们一起玩飙车,甚至把奶油红茶倒在头发上。日子一点一点流失,心底一层一层沉淀的却是浓郁甜蜜后的苦涩:再也没有谁为我做过手抓饭,我也再没有尝过那晚那么好喝的酸奶和刨冰。

爱情没有替代品,这是真的。

我终于和分了手,飘荡到了广州街头。初秋的太阳升了又落,一个人的晚上去了又回。“爱你的花开了,想你的草绿了,等你的天亮了,你都看不到。”我常常这样一遍遍唱着,然后点支烟,看着橙红的火光在暗夜如槟榔隐隐现现,等着一个女孩子小鸟一样地跳过来,幽幽地说一句:和你离得这么远,只是形体上的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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