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夕阳的两神

时间:2022-07-22 10:51:41

看夕阳的两神

刑神俯视着山腰,很想大吼一声变成老虎冲下去。

山腰小径上,两个青年正狠狠对视着,一个手拿猎刀,另一个握着锄头。

他愤怒,因为这样的对峙已经不止一次,而这次,竟然发生在他巡山的路径――白虎道上。

拿猎刀的青年名叫枫火。穿着山羊皮猎装,身材瘦劲如豹,黑肤高鼻,眼中似有星火跳跃,嘴角带着一抹嘲讽的微笑。

手握着锄头的,是象卢。壮硕如山的身材,阔脸大鼻,穿着麻布衣服,表情凝重地皱眉看着枫火,眼里是不悦和懊恼。

“再问一次,为什么多喝一口水?”象卢的声音充满威严。

“我该回答你么?”枫火笑起来,“你这架势越来越像族长了。”

“你心里还有族长?”象卢轻哼,“族长让大家口渴时,只喝一口水!”

“族长不用在山里上奔下窜。”枫火缓缓眨眼,“被野兽追着跑。”

“你和野兽玩的时候更多!”

“那你进山玩玩看啊!”

……

刑神是看着这两个人长大的。

在这片广袤绵延的山谷交错地域,他已见过许多代孩子长大。

记不清有多少年了,雁飞南北,枫红枫绿,他依旧巡着山,看着西山族人生活。

族人从未见过他的真面目,只是对他崇敬又恐惧。

他有不同的名字:刑神、山君、虎仙等等,族人不知道的是,他管的事情比他们想象的要难得多。

譬如说――“让事情公正地发展。”

这是父神告诉他的,刑罚之神真正要做的事情。

父神的话他懂,但是,有时确实做不到。

譬如现在,山下的那两个人已抛下家伙,扭打起来。

“傻大个,拿我当麦子碾呀?你压不住我的!”

“枫火,你为什么就不老实?”

“老实容易变笨,像你!”

“可恶……”

刑神听着争吵,真想各赏他们一个虎爪巴掌。

父神缥缈的声音忽然从山顶传来:“把他俩吼开吧。”

他点点头,昂首大力吼了一声。

扭打的两人身体僵住了,缓缓分开来。

“打雷了?”

“是山君在警告!”

“那只白虎?”

……

敢说刑神化身是“那只白虎”的西山族人,也只有枫火了。

枫火的身世是个谜,只知道他的母亲在山里生下他,却没有族人承认是他的父亲。

有人说他的生父是剽悍的北漠族人,更有人说是远山的野人。

没人怀疑的是,他是族里最好的猎人。他知道山里每群野兽的行迹,拉弓能射倒巨熊或豹子。

但他野兽般桀骜不驯的个性,也令族人十分头疼。

而象卢是另外一种人。

出生在力士家族,能轻易锄开坚硬的岩土,却有着无比细腻的心思。

从小跟随长辈学习农耕,他沉稳勤奋,日日都按照计划行事。

他发现过新粮食种子,能绘制各种草木虫兽图表,知道随着节气栽苗、施肥、除虫、收获。

族长称赞他是“西山族的神农氏”。

刑神有时想,或许他俩都生错了种族,至少,不该生在同一个地方。

现在两人虽然分开了,却仍然瞪着对方。

他想再吼,山谷里突然出现了另一个声音,这声音让两人眼神都变了,变得温和许多。

那是女子的歌声,柔美清亮,婉转如袅袅炊烟般令人心安。

枫火和象卢对视一眼,缓缓走向了溪谷。

“是七七啊。”刑神微笑了。

七七,是溪谷里声音最动听的一种鸟儿,同时,也是一位姑娘的名字。

刑神记得他们小时候,只有七七能够将两个倔强的男孩拉到一起玩耍。

而现在,也似乎唯有七七的歌声能够安抚西山族人躁动的心神。

“也许该选她做族长,像西海族那样选个女子当王母。”刑神又笑了。

刑神转身去山顶找父神,西山族近来有许多事情令他感到不安。

两个月没下雨了,谷里的水流已经细成了线。

西山族长下了限水令,却没有求雨,反而在祭拜弓箭之神。

刑神当然不是嫉妒弓箭之神,那是他的亲弟弟。

弟弟是有些傻气的,成天专注于发明,不时会跑来向他炫耀成果,就像前天。“哥,这弓箭能射两百步远,百步内可瞄准,你帮帮忙,托梦教给枫火吧。”

弟弟还没有托梦的能力,父神已不太管事,所以托梦给族人都要靠他。

这次他没答应弟弟,因为现在伤害生灵已经越来越容易了,这让他担心。

弟弟喜欢枫火,而刑神也并不讨厌他。

虽然,枫火对他不敬畏,甚至可能有单挑白虎的念头。

但刑神发觉枫火的心其实很干净。

枫火只取需要的食物,从不滥杀野兽,而且,尽管他对别人的闲言碎语不屑一顾,却从来没有欺凌过族人。

此外,枫火的言行常让族长难堪,这令他喜欢。

刑神对这位西山族长没有多少好感。

近年来西山族人口越来越多,粮食丰裕,弓强刀利。

谄媚的族人向族长说西山族是“天富之国”,族长便开怀大笑。

祭神的仪式铺张了,贡品的花样翻新了。

但刑神觉得,那其中对天神的敬意少了,对自己的得意多了。

刑神边思索着,边飘飞到山顶一座悬崖上。

他知道父神此刻会在此停歇,因为,已接近傍晚时分。

他和父神共同担当一项天职――观看夕阳。

刑神记得有一次曾提出疑问:“为什么看夕阳是天职?”

父神笑了笑,指着西天轻声说:“坐下来看吧。”

太阳醺红,绚烂光芒把云天山树都染了色,日神告别前撒出的金色大网,片刻间把天地人心都轻轻包裹住了。

阳气渐渐消退,凉意悄悄潜来,他听见山谷里各种细微的声音。

人声、鸟兽声、器物撞击声、风吹草木声陆续传来,缓缓融合在他的心里。

“体会天地交融之美。”父神缓缓说,“让你大起来,静下来。”

他努力领悟着,喃喃说:“这样才能平衡地感受一切。”

父神微笑了,“那样,神才能开始做决断。”

这次来到悬崖上,父神的光辉之体,在西天彩霞的映照下,竟然显得有些透明地血红。

他心中一凛,看向西方。

刹那间,他见太阳如在滴血,光霞恣意延伸,如盘踞半边天地的大蜘蛛。

“你看到了什么?”父神忽然望向他,“你的感觉,不安宁。”

“对不起,父亲。”他有些忐忑。

父神又看向夕阳,“傍晚,是生死交缠的间歇。白日的禽兽要归巢,黑夜的禽兽蠢蠢欲动……人此时又如何?”

突然转为问话,是父神考他的方式。

他谨慎回答:“人在饮食、歌舞、聚会。我觉得,他们最近的会议似乎多了些,气氛也紧张。”

“所以呢?”父神转身看他。

“我怀疑西山族……要发动战争。”他说出心中话:“有族人建议到别处去找水,族长考虑着。”

“哼,哼,西海银鱼啊。”父神突然嘲讽微笑。

“西海银鱼?”刑神没接上头绪。

“那日,西海族送来银鱼,这族长吃得眼里冒出贪火。”父神说,“第二日便说要准备秋猎,带头祭拜了你弟弟。”

“没错,父亲的意思是……他想攻打西海族?”刑神心里微惊, “怎么能?”

西海位于西山群岭南方,是一望无际永不干涸的大湖。

西海族借着湖中水产和岸边种植,生活富足。族人好歌舞,族长王母从未有过对外侵略的野心。

西山族怎能攻打如此和善的国度?

刑神心里还抱着一些希望,“但为何,这两日开会他不表态?”

“等待合适的机会。”父神接着问:“你的判断呢?”

刑神定下心,梳理思绪,“发动战争不是好事,他在等别人提议。到别处找水,就是最好的借口……不好,恐怕他明天就要宣布攻打西海族了!”

“该如何阻止?”父神望向他。

“托梦。”刑神慎重地说。

父神微笑了,托梦是他最喜欢策划的事,虽然,是由刑神执行。

这天深夜,西山族长在梦中着,最后大叫一声满头大汗地醒来。

“做噩梦了?”身旁的族长夫人担心地问。

“好多银鱼!好多长满利齿的银鱼向我扑来!”族长睁开眼,眼里满是惊恐。

“这不是好征兆啊,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夫人问。

族长沉默着,没回答。

山顶,两神轻轻地笑了。

接下来的两天,西山仍不下雨,北面甚至飘来了不少沙尘。

刑神有些烦躁了,他对父神抱怨:“谷里水流越来越细了,象卢想尽办法保护庄稼,但也坚持不了多久了。”

“嗯。”父神微皱眉头,没有说话。

“要是在二十年前,人口还没这么多,倒也好应付。”刑神继续说,“但现在,幼小的孩子已经渴得枯瘦无神……父亲,您真没办法召来雨神吗?”

“人时时逆天,天也会偶尔为难人。”父神叹了口气,“这是个劫数,要看他们自己如何应对。”

刑神望向北方山岭,“北漠飞来的沙尘多了,这是祸上加祸啊。是那旱魃在作祟吧?父亲,让我过去和她说说吧。”

“好。”父神眼里露出了笑意,“你是刑神,还是慈神啊!”

刑神愣了愣,回答说:“上天有劫数,但我想该给所有人机会。”

父神认真地看着他,缓缓点头,“这是真正的神的回答。”

刑神飞到北边的沙漠,心里其实有点惴惴不安。

旱魃是一位奇特的女神,秃头,眼深陷,性情有时暴烈,有时冷漠。

父神提到她时却是钦佩和同情,说她身为大神之女,立志承受人间的戾气,遭受的煎熬众神都难以想象。

刑神遇见旱魃的时机很不巧,她正在狂啸。

“啊……噫……呦……”啸声贯穿天地,四周快速旋绕的风沙像受伤的群龙,小风神们纷纷向外疾飞,如在惊逃。

他只能等啸声平息,风沙消退。

旱魃发现了刑神,利落地问:“什么事?”

“那,那样很痛苦……”刑神回想着刚才的情景,不禁心有余悸。

“嗦!”旱魃有些恼怒,“你不是会问候的神,就少说废话!”

“好吧。”刑神脸色微红,尽量平和地说,“近日吹到西山的沙尘太大了,那里的族人缺水多日……”

“这又如何?”旱魃皱眉打断他的话,“你父亲虽是西天大神,但从未管过沙漠的事。”

“父亲……那是尊重你。”刑神觉得口舌有些吃力,“但这次,干旱实在太久了!”

“呵!呵!”旱魃忽然轻笑起来,“你知道为什么长久干旱?因为戾烈之气积得太多,我的力量太大了,大到我自己也控制不了!”

“这,这是什么话?你是神啊!”刑神有些不满了。

“不但我控制不了,即使你父神来,也一样!”旱魃的眼睛发亮了,不知是在发泄情绪,还是觉得让刑神尴尬很有趣。

“你……你不能侮辱父神!”刑神忍不住了,“以他的智慧,他的力量……一定能做到!”

旱魃竟然微笑了,静静地看了刑神一会儿。

“你的父神很有智慧,但神的力量,是另外一回事。”旱魃的语气变得温和起来,“没想到,你竟然不明白。”

“明白什么?”刑神皱眉问。

“神的力量来自于人。”旱魃望向空旷大漠,语气有些无奈,“像我,人间不满和怨恨之气充满了我。世上不满足、愤愤不平的人越多,我就越强大。而你,世上要求公正的人越多,你就越强大。”

刑神听得头晕目眩,感觉仿佛天地倒转了。他呆了半晌后问:“你是说,我们……是靠人来支撑的?”

“像你父神,其实没有你强大。”旱魃直视刑神,“现在他连托梦也不做了,要靠你,是不是?”

“这点小事,我来就可以了。”刑神板起脸来解释。

“这是因为他管的事越来越少。”旱魃像没听见刑神的话一般继续说,“他只管看夕阳了吧,或许,收获祭典上会去闻闻酒气,听听小姑娘唱歌?”

“你,你怎么会知道?”刑神震惊了,觉得旱魃太可怕,难怪别的神都对她敬而远之。

“呵呵,那些小风神啊。”她得意了,甚至有了几分女神的可爱,“不就是喜欢探听秘密,传播消息?”

刑神离开大漠时的心情很复杂。

他最终得到了旱魃的允诺,不再往西山吹风沙,但感觉,却是失落更多。

对于旱魃他难以批评,或许戾气让她变得行事怪僻。

而关于神和人的关系,他仍有点半信半疑。

“也许,她只是想捉弄我。”刑神这么想。

等他来到熟悉的山崖上,又已临近傍晚时分。

父神等着他,当知道旱魃答应不吹风沙时有些讶异,“她要维持戾气不散,自己便得忍受戾气在体内的煎熬啊!”

“啊?”刑神感动了,自己一直怀疑甚至敌视旱魃,却不知她的巨大付出。

父神微微叹了口气,“只怪世间不满的人越来越多了。”

“那西山缺水的问题,怎么办?”刑神仍担心。

“有办法了,是枫火和七七想出来的。”父神笑了,“他们建议分族里一半的人往西海避旱。”

“那西海族会同意吗?”刑神问。

“用猎物去换一块暂时的驻地,这也是枫火想的。而象卢说他能带给西海族新品种的粮食种子。”父神四周的光辉明亮柔和,这表示他的心情很好。

刑神忽然想起旱魃的话,不禁轻声问父神:“父亲,枫火的办法……不是你托梦告诉他的?”

“不,不。是他们自己想出来的。”父神笑笑。

“哦。”刑神点点头,又问:“那到底什么时候会下雨?”

“当他们到西海的时候。”

“这,不是玩弄人吗?”

“灾劫对人,就是一种试炼。”

漫天红霞悄悄掩映过来。

刑神握着父神的手,向西而望。

他觉得全身清凉。犹豫片刻,终于问出:“神是不会死的,是不是?”

“嗯。”父神看了看他,饶有深意地说:“只会沉睡。”

“沉睡?什么时候?”

“当他被人类遗忘的时候。”

刑神有些安心了。

人是不会忘了看夕阳的,是不是?

发稿/庄眉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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