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万遗产变“孝子基金”,那是平凡儿子对强势母亲的爱

我是在一次公益活动中认识周觅的,朋友介绍说,你真该好好采访一下他,他将母亲留下的遗产用来鼓励员工做孝子,为员工提供赡养父母的经济保障。朋友的话顿时让我对其貌不扬的周觅肃然起敬。然而,随着与他交谈的深入,我却读到了一个令人唏嘘的故事――一个强势妈妈,拼尽最后一份心力,要为儿子铺就大好前途,谁知儿子无欲无求,并不领情,多年来的母子冲突留下了太多的伤痛与遗憾……

母亲的失望:

儿子无欲无求

1997年夏天以前,周觅的母亲吉霞原打算让儿子毕业后就来公司做少主,但在儿子大三暑假来公司实习后,她改变了主意。

周觅显然志不在此。办公室主任休假时,吉霞让周觅代管一下办公室,他却很快将自己沦为办公室的一个勤杂工,做事丝毫没有领导气度;吉霞手把手教他看财务报表,教他管理员工的技巧,教他如何识别客户的花招……他却一点都不上心。倒是公司换电脑时,他积极地冲锋陷阵,和搬运工人一起做苦力,和电脑公司的人一起拉线路。

终于,当周觅第N次跟搬运工人打得火热时,吉霞狠狠地教训了他一顿:“周觅,来公司实习快两个月了,你学到了什么?难道就是跟几个工人打得火热?你对自己的人生定位就是当一辈子搬运工吗?”

“妈,人活着干吗把自己整得那么累!你赚再多的钱,不也是一天吃三顿饭,晚上只能睡一张床吗?看着你每天不是在公司忙得跟打仗似的,就是求爷爷告奶奶地拉客户,我都替你感到辛苦。人要是这么活一辈子,有什么意思啊?”

吉霞一股热血冲上脑门,甩给儿子一个响亮的耳光。挥手之间,她觉得自己委屈极了,这些年,她独自在职场拼搏,不就是想让儿子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么?谁知儿子却对人生、对金钱是如此的淡泊;她想给儿子打好事业基础,谁知儿子却并不领情,自己倒成了儿子眼中的反面典型。“你滚!既然你觉得挣钱这么无聊,从此以后,你的学费你自己去挣,你就当自己是孤儿好了。”吉霞真是失望至极。

看着母亲决绝的眼睛,周觅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她的办公室。门合上的那一刻,吉霞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

若非那场车祸,吉霞可以一直做一个被丈夫呵护着的幸福小女人。可是,1980年12月19日,她的丈夫在下班途中遭遇车祸丧生。是年,周觅刚满3岁。

料理完丈夫的丧事后,吉霞才发现,仅仅几天时间,儿子便变得胆小怯懦,不再喜欢下楼玩,在幼儿园也经常一个人躲在角落里,他的话越来越少,吉霞轻轻地说他一句,他不反抗,只是默默地掉眼泪……看到儿子的眼泪,吉霞的心都碎了,她下定决心,再苦再累,也要让儿子过上物质优越、精神快乐的生活。

担心没有父爱的孩子会变得懦弱,吉霞强迫自己成为一个严父。每天早晨,她六点起床,叫醒儿子,带他去离家不远的大连理工大学跑步。周觅累了不想跑,吉霞便丢下他,跑得远远的,他只好边哭边磕磕绊绊地追上来。吉霞让周觅自己学洗脸、穿衣、吃饭,脸洗不干净,发配回去重洗,洗得满身是水,也不给他换衣服,并告诉他:“知道湿着难受,下次就别把衣服弄湿。”衣服穿反了,吉霞也不纠正,等着他出丑,然后知道改正;周觅刚学会自己吃饭时,吉霞允许他一顿饭掉十颗饭粒,三天后就不准掉饭粒了,否则就在不吃饭和挨巴掌间选择。每一次,周觅都选择不吃饭。看着孩子坐在沙发上,远远地咽着口水看自己吃饭,吉霞眼里有泪,嘴里的饭更是难以下咽,可是她仍然硬着心肠做出大快朵颐的样子,让儿子深切体会到做错事的代价。

孩子之间,总会有一些小矛盾,小冲突。每当周觅回到家里跟妈妈诉说时,吉霞总是粗暴地打断:“你和小朋友之间的问题自己解决。男孩子不要学着打小报告。”

对于儿子,她不是不疼爱,只是,她将这份疼爱藏在心里。每次打过骂过儿子,她总是一个人躲在房间里,捂着被子哭,或者等到儿子睡熟了,才一边摸着他红肿的小屁股,一边泪如雨下。可是,眼泪过后,她又必须强迫自己在儿子面前再现铁石心肠。

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周觅,既能隐忍又很有礼貌,是大家心目中好孩子的代表。

1994年春天,周觅在上高二,成绩平平。吉霞做出一个令所有人大跌眼镜的事情,她放弃大连市卫生局的铁饭碗,“下海”成立了一个医疗器械公司。利用在职时的关系网,吉霞的公司一开始便顺风顺水。她用心地打理着公司,希望把这个公司做成规模,待儿子大学毕业后,可以不费力气地经营下去。

让吉霞没想到的是,终于等来儿子长大成人的这一天,他却无欲无求,这在吉霞眼里就是不求上进的同义语。伤心过后,吉霞发了狠心,对儿子的人生放手,等到有一天,他吃够了生活的苦头,再来体会母亲的良苦用心,再来走母亲为他设计好的这条路。

“心狠”的母亲。

忍不住心疼

母子关系在1998年的冬天跌至冰点。周觅毕业即失业,还与一位同样前途黯淡的女同学确定了恋爱关系。当吉霞得知女孩来自辽西农村,父母是地道的农民,家里还有一个超生的弟弟时,她万分愤怒。儿子的与世无争、毫不进取已经让她深感后继无人,门不当户不对的恋爱选择更令她伤心至极。“周觅,我真怀疑你是不是我亲生的?我不要求你成为什么人中龙凤,但你也不至于非娶一个这样背景的女孩子不可吧!”

见周觅不语,吉霞继续抱怨:“周觅,你但凡有点心疼妈妈,就不会看着妈妈独自在商场里摸爬滚打。你是个男孩,有点野心,有点抱负,好不好?别让妈妈一点希望都看不到,行吗?”

“妈妈,做个普通人就那么可耻吗?”周觅终于说话了。

吉霞没有想到儿子居然顶撞自己,震惊过后,伤心透顶的吉霞咬着牙说:“好,从今天起,你做你的普通人,自己找工作,自己买房子,别指望我帮你出半分钱。”

那一刻,吉霞痛下决心,要让儿子在生活中撞南墙,让残酷的现实令他心甘情愿地回头。她告诉自己:不管他以后多窘迫,自己绝不心软,绝不出手帮忙。

周觅在1999年春节快要到来之际,终于找到一份酒类推销员的工作,月薪1200元,他的女友方芳则找到一份在沃尔玛超市做收银员的工作。他们开始张罗着结婚登记的事情。吉霞的愤怒可想而知,她臆测,一定是方芳的主意,想让结婚生子既成事实,如果他们遇到困难了,难不成婆婆还能袖手旁观?

周觅用自己第一个月的工资给吉霞买了一个皮包,以此来感谢母亲多年的付出。吉霞在短暂的感动之后,冷冷地说:“这包我背不出去,还是给你女朋友吧。你要是真孝顺我,就别做一个拿月薪的人。”

“妈,我不觉得我这样活着有什么不好。咱以后别再为这件事不愉快了,好吗?”

“没有哪个妈妈看着儿子不思

进取会感到快乐。周觅,你知道不?你如此自甘平庸就是对妈妈最大的折磨。你走吧,我不想跟你吵架,不想让你来提醒我在教育方面的失败。”

周觅走了,门关上的那一刻,吉霞的心好痛。她想不通,明明眼前有一条阳光大道,儿子为何偏要走那座独木桥。

2001年4月,周觅与方芳登记结婚,没有举行任何的仪式。他们租住在大连市鞍山路附近的平房里,过着比蚁族更加蚁族的日子。吉霞第一次去周觅的住处时,正好赶上两人在吃饭,一碟青菜、一碟肉末茼蒿。她后来才知道,因为两人总是为菜里的那点肉让来让去,所以,他们现在买肉时直接将肉绞成末,这样,就不必为那几片肉推来让去了。

那天,吉霞流了整整一晚上的泪――儿子在她身边时,何曾吃过这样的苦。一想到那零星的肉末,吉霞便心如刀绞。第二天,吉霞把周觅叫到公司,给了他一张50万元的银行卡,让他首付一套房子,月供也由她来还。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周觅拒绝了:“妈,你挣钱也不容易,还是让我们自食其力吧。我和方芳都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两个人相依为命地奋斗,不与人攀比,也不依附谁。你不是一直教育我男孩子要独立吗?”周觅的话,犹如一记重锤,重重地击打在吉霞的心上。她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如今同另外一个人相依为命了。他用她曾经教育他的话来反哺她?伤心、失望,还有无处表达的心疼让吉霞狠下心来,她对自己说:我再也不会对他们施以任何的同情与援手。

再后来,周觅按揭买房,方芳宫外孕手术以及方芳的妈妈官颈癌手术,这几次重大事件的发生,周觅都是事后才跟她提及,仿佛丝毫没想过要让她这个做母亲的操点心。面对儿子的疏离,伤心之余,吉霞能做的,就是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而钱赚得越多,想到后继无人,她心里就越失落。

2004年7月19日,周觅的儿子周到呱呱落地。欣喜的吉霞拿出1O万元给孙子,她觉得再苦不能苦孩子,可是,周觅和方芳还是拒绝了。周觅说:“你这样会把我们惯坏的。自己的孩子还是自己养吧,就像你一个人把我拉扯大一样。”

这个举动在吉霞看来,无疑是儿子对自己的一种疏远,一种无声的抗议,令她很气愤,却又无处发泄。好多次,她去看孙子,看到小家伙穿着别人给的旧衣服,玩着别人送的旧玩具,喝着中低价位的奶粉,她的心里格外不是滋味。可是她能做什么?不一样的人生理念,让他们母子在人生路上相背而行,而且渐行渐远。

百万孝子基金,

那是儿子迟到的爱

经常性的剧烈腹痛后,2008年9月17日,吉霞被查出患了肝癌,而且已到晚期。这对要强的她来说,无疑是一个致命的打击。手术迫在眉睫,除了儿子,她没有别的亲人,她把这个噩耗告诉了周觅。

周觅做出的第一个决定就是把儿子送到外婆家,他和方芳排班看护妈妈、办入院手续、托关系请好医生。当吉霞听到儿子在医院的走廊里,跟方芳商量还可以跟谁借钱时,吉霞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儿子那么紧张她,他是爱她的!

那几天,一份深深的悔意与心疼交织在吉霞的心里,让她几乎忘记了自己的病。方芳做得一手好菜,周觅像照顾孩子一样,喂吉霞吃饭,给她洗脸洗脚。在等待手术的那段时间里,他们就以这种温暖的方式开始了这迟来的天伦之乐。

2008年9月21日晚,吉霞手术的前一夜,她把两个孩子叫到身边,拿出自己整理好的财产清单:“妈病了,你们能守在身边,我很知足。这次手术,凶多吉少,这是妈全部的资产,至少上千万。知道你们都是好孩子,不愿意啃老,但妈妈只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对你们的爱了……”

“妈,你知道我从小数学就不好,管不了钱的事儿,这钱你留着,等你出院了,你继续打理。你治病的钱,我来出。为了我,你单身了一辈子,独自奋斗了一辈子,你不能连让儿子出钱给你治病的机会都不给。”

“周觅,别争了。先拿这些钱治病吧。你以后有钱再孝敬妈妈也不迟。”吉霞的眼圈红了。

第二天,吉霞从手术室里被推出来。醒来的第一眼,看到的是泪流满面的方芳正紧紧地握着自己的手,吉霞对方芳说:“方芳,我一直对你很刻薄,你真的不放在心上?”“妈,我也是个当妈的,所以我能理解你的良苦用心,当一个单亲妈妈就更不容易了。虽然周觅还做不到你所期望的成功,可是在你的教育下,他已经做到了阳光、淡泊、周到。所以,我还怎么会恨你?我一直很想好好亲近你,可是……没有机会。”

“方芳,谢谢你,谢谢你这么看好周觅。有你陪伴他,妈就算明天走了,也安心了。”

那是吉霞生命中最痛苦也是最快乐的时光。多年的亲情疏离在疾病面前悄然消失,儿子儿媳无微不至的关怀、贴身相守的家常时光,让她没有对疾病产生任何恐惧。为了照顾母亲,周觅一家搬进了吉霞的家,一家人开始了相依为命的时光。

然而,吉霞已经没有多少时光来享受这天伦之乐了。迥然不同的人生观和价值观让两个本来相爱的亲人形同陌路,现在要弥补已经来不及了。2009年5月,吉霞立下遗嘱,将自己共计819万元的存款全部留给儿子周觅,并表示自己去世后,名下的公司全权由儿子周觅来处置。虽然她知道就算不立遗嘱,她所有的财产也将由周觅顺理成章地继承,可是,吉霞还是希望通过这种方式表达一个母亲对儿子最隆重的爱。

2009年12月13日下午三点,癌细胞已经深入骨髓的吉霞永远地闭上了眼睛。16日,律师向周觅宣读了吉霞的遗嘱。面对从天而降的巨额财产,周觅除了流泪,没有任何的表示。连续失眠了整整五天后,他对方芳说:“我不要钱,我只想要妈妈。我还没来得及孝顺她,我疏远了她那么多年。”

2010年春节来临时,周觅第一次动用了妈妈留给他的遗产――给妈妈名下公司的员工每人包了一个1000元的红包,并给每个员工的父母包了一个2000元的红包。同时,他在公司颁布了一条规定,任何一位员工的父母患了医学上规定的28种重大疾病,他都会从母亲的遗产里一次性地拨出5万元给予资助,鼓励员工尽孝。员工们欣喜地称之为“孝子基金”。

不善管理的周觅委托在任的总经理好好经营这三家公司,他知道,如果妈妈在,也不会希望这些员工失业。

周觅一家三口依然过着最普通的生活,方芳依然是超市的收银员,周觅虽然已经在商场做到了经理的位置,但月薪也不过3000元。他们依然要像这个城市里的许多工薪阶层那样偶尔要为钱犯难。但他们过得坦然、满足。

面对笔者,周觅说:“面对妈妈留下的财产,我不是没有心动过。可是,一想到妈妈这些年的不容易,甚至把生命都搭了进去,我就觉得随便挥霍是对她的大不敬。自爸爸去世后,妈妈一直教育我要坚强、负责任,可是,我不是一个能够担当起大任的人,我只能把养家糊口这件事做好。至于那个所谓的‘孝子基金’,那是用妈妈的钱向社会尽一点责任,也是一个无能的儿子对妈妈迟到的理解和爱。” 言毕,周觅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