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止与流动

南非世界杯闭幕式上那一幕:一张由激光投射出的巨型报纸横陈大地(如一个刚刚死亡的母体),随后被缓缓撕裂,一个个记录决赛中每场比赛的精彩瞬间(新闻摄影)破壳而出……这决赛前的回顾与道别,其间藏匿何等讯息?隐含何等隐喻?

属于印刷时代的那个岁月已然逝去,新闻摄影是随之羽化而去,还是重获涅与新生?

摄影记者的多媒体与视频转向

在当今新闻摄影界,媒介融合对新闻摄影的挑战并不是一个陌生的概念,近年来,在“危机”与“转型”的声浪中,流媒体、多媒体、视频等视觉传播形式纷乱地进入大家的视野。

“多媒体”图片报道是指静态照片和音频结合在一起,动态播放讲故事的报道方式。包括玛格南、 VII图片社等都推出多媒体摄影专题报道。

更“极端”的例子是美国《达拉斯晨报》的“视频截图”,以高清摄像机全面取代摄影记者的数码相机,以“帧捕获器”从视频上捕捉图片用于报纸,同时将视频文件挂于网站。①该报一名摄影记者声称:“(视频截图)可能拯救我们这个岌岌可危的行业”、 “视频抓图就是今天这个职业的救星。”而VII图片社的一位资深图片编辑评价,此举意味着动态影像正在蚕食静态影像的力量,从视频录像截取静态照片是一个“令人烦扰的趋势”。②而德里克・哈尔斯蒂德――前《时代》摄影师宣布要“全心全意拥抱视频报道” 、“彻底告别静态图片的拍摄,而完全转向视频”。③

为了抗御危机,实现网络生存,业界这种由动态视频取代静态照片,摄像机取代照相机,摄像记者取代摄影记者的呼声日高。这不由得让人自问,摄影记者的核心价值何在?新闻摄影的本质何在?

卡帕的预言与不断“死亡”的新闻摄影

新闻摄影算得上是一个不断“死亡”的行当,而最早一次的死讯,是由著名的战地摄影家罗伯特・卡帕宣布的。

“我们得为未来而着想。电视将改变一切。”④1953年,在马格南的一次股东大会上,卡帕高谈未来的活动影像将如何会取代静止画面的重要性。他表明,玛格南成员应该开始携带拍摄电影画面的摄影机,并预测最终所有的摄影师都将转成电视记者……

之后,在马格南这个报道摄影的圣地,面对图片媒体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的事实,常常有人提议新闻摄影应该“扩展到公共电视戏剧” 的领域,而亨利・卡蒂埃・布勒松总是提醒大家要回到基本层面――那个被逐渐遗忘的主题:摄影报道。

卡蒂埃・布勒松的两种视觉体验与决定性瞬间

早年拍摄过电影的卡蒂埃・布勒松对连续画面并不陌生。1945年,布勒松在拍摄盟军战俘获得解放的影片《回家》时,有趣的一幕发生了:一群妇女正在受到盘问时,一个一身黑衣的女子认出了那个曾经向盖世太保告发她的女人,她怒不可遏,一拳打到她的脸上。关于这一场景,电影与照片(插图1/插图2)同时交汇在一点上。⑤

“电影和摄影这两种形式很少放在一起比较,特别是当两者都出自亨利・卡蒂埃・布勒松之手,但显然在这个充满强度和张力的瞬间,即使是最出色的纪录片形式都无法捕捉到所有细节。”⑥

无疑,卡蒂埃・布勒松对电影的实践,有助于他界定新闻摄影的本质――“决定性瞬间”,这也是新闻摄影的基本语汇与根本价值的起点。

布勒松把“决定性瞬间”定义为“在一刹那间同时认识到一个事件的意义以及严密的组织形式的意义”。 “摄影是一项由感觉和思维共同执行的瞬间行动;是翻译成视觉语言的世界,同时是不停的探求和调查。它是在同一个瞬间里,在几十分之一秒中意识到某一事实,并严格地组织起来并能够表达提示这一事实的视觉形式”。

“决定性瞬间”与卡帕式 “如果我拍得不够好,是因为离火线不够近”的“赌徒”行为方式的结合,形成了摄影报道的职业标准。

刹那与永恒:照片创造历史

在历史的许多重要关头,摄影与电视记者同时在场,但观众记住的是具有象征意义的新闻照片。有两个典型的案例出现在越战报道中。

“照片可能比活动的影像更可记忆,因为他们是一种切得整整齐齐的时间,而不是一种流动。电视是未经适当挑选的流动影像,每一幅影像取消前一幅影像。每一张照片都是一个重要时刻,这重要时刻变成了一件薄物,可以反复观看。像在1972年刊登于世界大多数报纸头版的那幅照片――一名刚淋了美军凝固汽油的裸的越南女童,在一条公路上朝着相机奔跑,她张开双臂,痛苦地尖叫――其增加公众对战争的反感的力量,可能超过电视播出的数百小时的爆行画面……她的形象成为了整个越南战争的象征。”⑦静态照片不可能完全融合在动态影像中。

“照片能够改变我们的生活。有些照片肯定已经改变了我们的生活。摄影记者总是希望在报道有关公共利益的事件和人物时,能够拍摄到这样的照片。即便移动图像在电影、电视和电脑中大行其道,头脑所攫取的却始终是静态的影像。1968年,南越将军在西贡街道上枪击越共嫌疑人的头部。没过多久,电视就报道了这一事件。但至今令人无法忘怀的,却是埃迪・亚当斯那张表现手枪子弹出膛的照片……一言以蔽之,照片创造了历史。”⑧

未结之语

“收入下降的趋势非常严重,媒体世界显然处于一种绝望之中。这种绝望正将人们推向一些怪异的道路。”用一种机器来取代另一种机器,用更多的机器来补充机器……新闻摄影人处在强烈的应激反应之中,而平面媒体以“电视化”赢得生存的尝试素不鲜见。

在印刷媒体上,“摄影图片与简短的文字说明相结合,所组成的新闻摄影报道,无论从受众的记忆,评价的角度来看,还是从新闻内容传播效果评估的角度来看,都是最有效的组合传播形式”。

在未来,静止的照片真的无法与流动的视频竞争吗?“成功的”新闻传播是以“吸引眼球”并且最大限度地占有受众时间为目标的。在网络无限的(空间)、连续的(视频)、动态的、免费的(价格)情况下,受众的时间成本成为唯一重要的成本。此时,如果能够在最短时间内让受众获得最明晰、最简洁的信息,传统摄影报道方式将获得生存空间,达到最大传播效果。

有意思的是,目前在国内实践与应用 “多媒体”与“视频”最为活跃的,正是在传统摄影报道方面优秀的“新锐”媒体。许多优秀的摄影记者在静止与流动、沉默与喧嚣、印刷平面与网络立体之间游动,或许,他们的不懈努力会让中国新闻摄影人最先实现网络化生存。

新闻摄影是一份将信念存在瞬间的职业。如陈丹青所说:“摄影家(摄影记者),有些极为大胆、入世、担当,其他种类的自不必是,也不可能是卡帕那样以身殉职的烈士。摄影家,手摁快门尤如紧扣枪栓,对决定性瞬间赋予机械式的精准权力,但可能没有一种艺术家是像摄影家那样,必须将整个儿交付给对象,投入种种紧急状况……”⑨

能够走进历史的影像是少数。

“大胆、入世、担当”“以身殉职”、 “整个儿交付给对象”所换取的照片大部分淹没在网络中,而网络读者在64%的图片上的停留时间是1秒15毫秒。⑩

为瞬间而生,是摄影记者的宿命。摄影的本质,就在于静态影像。新闻摄影的本质,在于“决定性瞬间”。

注释:

①David Lesson著,任悦译:《“是时候前进了,这是我们称王称霸的机会”》,《影响》杂志

②《VII图片社也选择了多媒体》,《影响》杂志

③德里克・哈尔斯蒂德著,王慧译:《投降?不!翻倍下注!》,《影响》杂志

④【美】阿列克斯・凯尔肖著,李斯译:《卡帕传》,海南出版社,2003年8月版

⑤【法】亨利・卡蒂埃・布列松基金会著,张晓译:《珍藏布列松》,中国摄影出版社,2010年3月版

⑥【法】皮埃尔・阿苏利纳著,徐振锋译:《亨利・卡蒂埃・布勒松》,浙江摄影出版社,2009年4月版

⑦【美】苏珊・桑塔格著,高红 乐晓飞译:《论摄影》,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1月版

⑧【美】安娜・H・霍伊著,陈立群 刘芳 徐剑梅译:《摄影圣典》,中国摄影出版社,2007年10月版

⑨顾铮:《当恐慌来临――世界当代摄影家告白》,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年10月版

⑩李希光:《转型中的新闻学》,南方日报出版社,2005年5月版

(作者单位:广州日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