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小鸭》:安徒生的自传

优秀的童话总是不光有一个吸引人的好故事，往往还有深刻的寓意。在等级隔阂的社会里，当某一个出身微贱的女子，终于跟一个高层人士结成连理时，人们就会说，是“灰姑娘遇上了王子”。又如某一个受人鄙视的人最后取得了辉煌的成就，也会被说成是“丑小鸭变成了天鹅”。其实，童话，不管是怎样经由漫长岁月、历代流传形成的，还是只是作家的创造，都不会没有现实基础，甚至常常会有原型人物。《灰姑娘》最早可以追溯到公元前6世纪古埃及第二十六王朝阿马西斯法老，即雅赫摩斯二世（Amasis，AhmoseⅡ）的时代的罗多皮斯（Rhodopis）的故事。而《丑小鸭》的故事里就深刻融入了作家安徒生本人的许多生活经历和情感经历。

丹麦的汉斯·克里斯蒂安·安徒生（1805-1875）如今已被公认是一位举世无双的童话大师，“现代童话之父”，他还有诗歌、小说等其它方面的文学成就。安徒生的作品被翻译到160多个国家，发行全世界。但多数读者都只了解他这成功的一面，而不知道他成功背后的另一面。

安徒生生于丹麦的欧登塞，他父亲认为自己有贵族血统，因为他的曾祖母曾经跟他说过，他们家庭的祖辈属于高等社会阶层。但是专家们的研究，肯定这一说法纯属子虚乌有，相反，他们相信安徒生还是克里斯蒂安·弗里德里克王子的私生子，这位王子就是后来成为丹麦国王的克里斯蒂安八世。安徒生的养父是一个穷苦的鞋匠，于是安徒生只好从小就自力更生，先是去做裁缝师傅的学徒，14岁时去往首都哥本哈根，想当一名演员。由于他有优美的男高音的音色，丹麦的皇家剧院就接受了他。谁知仅仅过了一两年，这位少年成长了，随后也就开始变音。剧院的同事认为他有诗人气质，建议他从事写作。果然，得到剧院主任乔纳斯·科林的帮助，他上了中学，又进了哥本哈根大学，最后在文学创作上获得成功，除《即兴诗人》（1835）、《奥·特》（1836）和《只是个提琴手》（1837），以及多篇国外游记外，他出版了数以百计的童话作品，不但是孩子，许多成人都无不喜爱。

爱情的挫折

但是不同于他创作上的屡屡成功，安徒生的感情生活，总是遭遇挫折。

他曾在1825年深深爱上他大学同学的妹妹里博格·沃伊特。这个二十四岁的女孩儿，她姣好的面容，妩媚的眼睛，加上她得体的穿着，让安徒生觉得她简直是美得光彩照人。他写诗描写她：“我看到一双迷人的眼，∕那里有我的梦想家园，∕智慧和温柔深藏在里面，∕我永远都会把她们留在我的记忆中。”（金燕译）他在日记里写道，说他看着她的眼睛时，就忘却了时间和地点；并称他这是第一次陷入了爱河。他向里博格许诺，他要在小说中以她的名字给主人公命名。但里博格已经心有所属，于1831年嫁给了化学家的儿子保罗·博文。和里博格离别时，安徒生礼节性地吻她的手，感到火一般地灼热，使他无比感叹：“我是爱她的，但我却得不到她！”

后来，安徒生又爱上了有“瑞典夜莺”之称的歌唱家珍妮·林德。珍妮文静的笑容和美妙的歌声使安徒生十分动情，“堕入了情网”。但是珍妮含蓄地回绝了他的爱。于是，安徒生将这爱的感情压抑了下来，表现在他的童话 《夜莺》中。

安徒生另一次的单恋是爱上他的朋友、丹麦著名物理学家、哥本哈根大学教授汉斯·克里斯汀·奥斯特的女儿索菲·奥斯特。但是对这爱的前景，他感到信心不足，因为“新娘和生计”的问题，使他想到自己的条件不够。他半严肃半搞笑地写道：“我每年必须有1000（元）我才敢恋爱，有1500才敢结婚。如果只有一半，女孩就被别人抢走了，我就是一个干瘪的老光棍。”索菲要和别人结合了，订婚的那天夜里，安徒生在日记中这样写道：“我想，这个圣诞节我要告诉她，为什么我永远不会善待她了！现在我再也不要结婚了；不再有年轻女孩适合我的了。一天天地，我就更加是一个老光棍了！啊，昨天我还是一个年轻人，今晚我就老了！上帝保佑你，亲爱的索菲，你永远不会知道拥有你我会是多么的快乐！”

安徒生一定有双性恋倾向。他爱里博格·沃伊特，爱珍妮·林德，爱索菲·奥斯特，还爱他的保护人，著名翻译家、作家和社会活动家乔纳斯·科林的子女。

安徒生和科林全家都关系良好，是他们家的常客，他把乔纳斯·科林看作是他的“慈父”，并自视已经是他们兄弟姐妹中的一员，并表示“让亲密的兄弟之情拥抱我们，就像耶稣拥抱他的使徒”。对科林的女儿露易丝·科林，他心中怀有爱慕之情，曾将一本他早期写的自传送给她。而对爱德华·科林，他又有一种超于正常友谊的柏拉图式情感。他给他写信说：“我为你这美丽的卡拉布里亚少女（Calabrian wench）而受尽煎熬……我因你是一种这样的女子而感伤。我的女性气质和我们间的友谊定会留下一个谜。”另外，他还给爱德华写了一封不敢寄出的信，说：

“我亲爱的爱德华！我多么想念你！……我想知道你是否理解，是否理解我对你的爱！这一刻，我终于看到了你，毫无疑问，那是我们的灵魂彼此赤诚相待的时刻。我可以把你置于自己的心中！……哦，如果我是一个富有的人该有多好啊，我们俩比肩飞向意大利，辉煌而荣耀的意大利，我从未体味过的意大利！哦，要是我们能在一起多好啊！哪怕我们只是在那里待上一个月，就已经足够了！——爱德华，我有许多朋友，但是我对你的爱是远非他人所能比拟的……”（陈雪松等译）

凡是安徒生的此类表示，爱德华都不予回应。爱德华在《回忆录》中这样说：“我觉得，我不能对这种爱做出回应。这让作家感到极大的痛苦。”“正因为如此，”丹麦作家詹斯·安徒生（Jens Andersen）在他所著的《汉斯·安徒生传》中说：“作家（指汉斯·安徒生）在他的小说《O.T.》中，不得不一厢情愿地把自己和爱友放在一起去幻想未来的情节：安徒生就是小说中那个来自奥登塞的穷困潦倒的奥托，而爱德华则是那个富有的威廉伯爵，他们的敏感友谊在南方之旅中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牢不可破。”他让自己的感情在创作中获得升华。

除上述几个之外，安徒生对丹麦舞蹈家哈拉德·萨尔夫、萨克森—魏玛—爱森纳赫公国的世袭公爵卡尔·亚历山大，也都有过这类同性情感，但同样都没有得到他所期望的结果。

创作被误解

另外，在安徒生取得世界性成就之前，他的作品也曾被人误解，而屡遭批评，有些批评还是攻击性的，甚至带有人身侮辱的性质。如丹麦诗人和剧作家亨里克·赫兹取笑安徒生的《灵魂之信》时，说作者是“乘着缪斯的小马驹”，带着一个吃飞蛾的鞍囊，里面装满了文不通、词不顺的文学作品，其中充满了语法错误和其它“粗俗的谬误”。另一个批评家在他的著作中把喜爱步行旅行的安徒生描绘成一只带有悲喜剧色彩的鹦鹉，说他的游记《徒步之旅》是一座巨大的“精神病院”。一份刊物批评安徒生的东方游记《一个诗人的市场》“是一个孩子气的虚荣心与模糊的图片和愚蠢的惊叹号的集合……多么做作，多么虚伪！”恶毒地指责它的作者就是“一个令人厌恶的老孩子”……另外，安徒生的童话在开始时也同样被误解。安徒生在《自传》中就伤感地回忆说：“我的童话起初遭遇到了一些令人丧气的事情。”

爱情和创作两方面都遭受打击，使安徒生情绪很糟。丹麦作家斯蒂格·德拉戈尔在他的《在蓝色中旅行：安徒生传》中这样描写作家当时的情绪，一心只想远远离开这个恶意对待他的环境：

离开！离开！到那些庄园去。到吉斯菲尔德和布莱根特维德去。到明亮、舒适的房间里去，那里有着森林、湖泊、林荫道……去橡树下单独旅行，橡树林宁静，他能够听见孩子们在房子附近嬉戏。去到幻想之中，那些幻想就在树丛倾斜的枝条中……离开这里，进入宁静的月色黄昏，进入那单身汉之夜……

他在一个仙女窟中……那些杂志的批判只是一阵风。在吉斯菲尔德的林子里散步，那里有一个天鹅湖。一路走着，他忽然有了一个童话构思，将一个丑陋成长为美丽，以及在这过程中所展示出的希望之梦。它在一年之中变化着，从《关于一只鸭子》到《小天鹅》到《丑小鸭》。（冯骏译）

梦境引发的灵感

德拉戈尔说：“他在做梦……”随后写到安徒生那凌乱的梦境：在梦中，他总是挫折重重，遭人咒骂。一会儿，有人骂他“你是个品质恶劣的家伙”，一会儿又有人指责他“您是个丑陋的家伙”。一会儿，有人说他欠她钱，把钱给了她，又说这钱是作废了的。他想逃走，却被一个鹦鹉嘴的人抓住，要他演奏手风琴；他摇起手柄，箱子里出来的声音很是刺耳；于是那人说他“是个丑陋的家伙”，还让孩子们去攻击他。后来他来到一条巷子里，那里挤满了穿狂欢节服装的人，一个穿小丑衣服的人把他推到墙角，举起一把刀对着他的脸，那人面具背后的冷森森的眼睛仿佛在说，要毁掉他的脸。但穿小丑衣服的人说：“你太丑了，我也没法对你的脸做什么。”梦的最后，德拉戈尔写道：

他在床上辗转反侧，好像在发着高烧，冒着虚汗。

他飞舞。

一只天鹅。

于是写成了《丑小鸭》。

维基百科说：“安徒生最初构思（《丑小鸭》）这个故事是1842年他在布莱根特维德（Bregentved）的乡间庄园享受大自然美景之时……开始时考虑这童话的题目是《小天鹅》。但是为了让主角的转变不感到过于突然，才改题《丑小鸭》……”

一次，安徒生的朋友，丹麦的大批评家格奥尔格·勃兰兑斯问这位童话大师，他是否要写一部自传时，安徒生回答说，他已经写好了。无疑，他回答勃兰兑斯的“已经写好了”并不是指他的自传《我的童话人生》。因为，他这自传《我的童话人生》要晚至1869年才写成，而《丑小鸭》的创作则要比这部自传早20多年；更何况在1869年的7月21日，安徒生在给勃兰兑斯的信中，曾对勃兰兑斯明确承认，说《丑小鸭》的故事“是我一生的反映”。

《丑小鸭》的自传性

《丑小鸭》犹如安徒生的一篇童话传记，故事和作家的生平异常的吻合。

安徒生的相貌不太好看，甚至有点丑。一次在巴黎和德国诗人海因里希·海涅见面时，他留给海涅的印象就是：“他是瘦高个，面部凹陷，外部印象与王公贵族们所欣赏的那种顺从个性背道而驰……”詹斯·安徒生也说，小时的“安徒生是一个个子高高的丑陋的孩子，一个大鼻子，一双大脚；他音色优美，对戏剧富有激情，但深受其他孩子的戏弄和嘲笑”。

大大的鼻子，大大的脚板，是一副鸭子的模样。但对一个人来说，这就显得丑了。除了这外貌，更主要的是，安徒生在《丑小鸭》中寄寓了他自己一生的遭际。

像安徒生一样，《丑小鸭》（林桦译）里的那只小鸭子，在鸭群里也是一个异类：虽然老鸭因为误认是自己的“小宝宝”，出于母爱，说他“真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小鸭子”，但是他人，没有不认为他“又大又丑”的，以致他大受攻击，“又挨鸡叼又挨鸭啄，又被欺侮又被嘲笑”，连喂鸡鸭的小姑娘都会“用脚踢他”。逃出受欺的圈子后，野鸭见到他也说他“你

实在太丑了”。这使他甚至自卑到说是“我简直太丑了，连狗都不屑咬我”。但另一方面，小鸭子也有一定的自信。他对鸡说：“你们不了解我”，因为他知道他自己的特长。他声称要“到广阔的世界里去”，让自己有施展的余地。的确，经历了一段时间，到了“广阔的世界”，他就不一样了：“他在清澈的水中看见什么了？他看见了自己的身影：不再是愚笨的、深灰色的、又丑又叫人恶心的小鸭，而是一只天鹅”，成为“他非常喜欢的”“美丽的鸟”中的一员。安徒生后来的成就也正是这样。是的，“出生在鸭场没有关系，只要你出生于天鹅蛋”！这就是足以让作家感到骄傲的结论。不过小鸭∕安徒生也没有傲气，他深深懂得：有一颗“善良的心是永不骄傲的”。

《丑小鸭》，一篇杰作？

《丑小鸭》最初在1843年11月11日发表于丹麦哥本哈根的刊物《新童话》上，1844年收入作家的第一本集子里，首次冠以“为孩子们而写”的字样。不过勃兰兑斯对这篇童话提出了批评。

1869年，格奥尔格·勃兰兑斯的论文《童话作家安徒生》分三期（7月11日、7月18日和7月25日）在《画刊》杂志发表。勃兰兑斯肯定了安徒生的文化激进主义至少在丹麦整整影响了几代人，他本人即是他的支持者。但是他觉得在 《丑小鸭》中，这只鸟变成一只天鹅，与他的审美趣味不相容，因为这只天鹅原本是一只家禽，而不是野生的禽鸟。因此他认为：“这篇童话就留下一个阴影。”他说：“我毫不犹豫说它是我们整个文学中的伟大杰作之一……但也是这位诗人敢于以温柔的乐观主义毫不掩饰地让丑恶的真实出现的少数作品之一。”

像其它多篇作品一样，《丑小鸭》的确是一篇伟大杰作。杰基·伍尔施莱格在新世纪出版的《安徒生传》（Hans Christian Andersen： The Life of a Storyteller）中评论安徒生收有《丑小鸭》的第一部童话集时说：“这些都是他（安徒生）写出的最成熟、结构完美的童话，其中的一些在当时已经，后来也为儿童们所特别喜爱。安徒生在这里将童心和思想的深度与卓越的艺术才能完美地融合了起来。”其作品已经被翻译成了40多个国家的文字，还被改编成其它艺术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