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韵绝学有佳趣

时间:2022-07-10 10:30:38

第一次听说如今文科生最能向理科生炫耀的一句话是“古代音韵学学起来像唱歌一样有趣”时,我感到啼笑皆非。因为,我是教音韵学的。差不多每学年都要给硕士研究生开三门课程:语音学,中古音和上古音。我了解其中的甘苦,也了解学生们对这些课程的态度。

毋庸讳言,对当今课堂之外很少有时间阅读相关文献的学生们来说,有一点儿门槛、历史悠久的音韵学是一条畏途。阴阳、清浊、五音、七音、重纽、类隔、谐声、押韵、内转、外转、帮滂并明、知彻澄娘、平上去入、洪细深浅、喉牙舌齿唇、宫商角徵羽……每个字都认识,组成词组、连成句子却不知所云,等到迈进门槛,又只见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没有耐心、缺少细心、不够专心的人,会越学越糊涂,越学越没有兴趣。

于是,音韵学便成为传说中的“绝学”,人人望而生畏。不但理科生不懂(想当年,一数学系博士生看到我系研究生科研讨论会海报,跑来请教我,“从邪、船禅研究”是研究什么的),就是中文系的硕士博士研究生、教授,只要不是专门在这学问上下过功夫的,上边那些术语,得有一大半是闹不明白的。

实际上,音韵学曾经是“小学”,即小学生学习的课程,很像今天小学生的学习汉语拼音,学习普通话读音。

小学生的课程,千百年后,成了人人望而却步的高深学问。一大半原因来自语音古今演变的复杂性,一小半原因来自历代学者科普不力,没有发明创造出一套简单明了的符号与概念术语。模糊、多义的词语,加上扯进原本就很玄虚的阴阳五行之类的东西,结果是学习者如坠十里云雾,伸手不见五指,举步不知踏向何处。

其实,音韵学是一门有用且有趣的学问。学习诗词韵律,了解不同方言的读音差异,方言区域的人学习普通话,谈论字词读音,阅读古代诗文,普通人都用得到音韵学的知识。

本科时睡我上铺的兄弟(其实我们是今年睡上铺,明年睡下铺,换着来的),毕业分到北京某军队学院,从事文化教育工作。结果,在关于王粲《登楼赋》一个字的读音上,跟一位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的同事发生分歧:“登兹楼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销忧”,其中的“暇”字,毕业于南大的同事主张读xiá音,而我的同学认为读jiǎ音。争执许久,不分胜负。据我同学自述,当他拿出音韵学这个绝门秘器时,对方立即就偃旗息鼓,臣服于他了。他当时大致是这么说的:有部古书上对这个字的注音是“古假切”,按照“上字取声下字取韵”的反切原理,“古”字是见母,所以读jiǎ,不读xiá。同学跟我讲完这件事,坦承他那点可怜的音韵学知识都是从我这里耳食去的。那时年轻气盛,一字较胜,以为自己给母校争得了莫大的荣光。这同学当年沾沾自喜的神情,历历如在眼前。

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孔庆东,虽然中学毕业时古代汉语修养就“已经很好了”(上了北大才发现,张双棣老师的古汉语比他还要好——这是孔庆东本人亲口对我说的),但是他进的是不必认真学习音韵学的文学专业,估计音韵学知识也是赶不上张双棣老师的。尽管如此,跟音韵学方向的硕士博士同学相处厮混久了,耳濡目染,也能运用若干音韵学知识为其幽默艺术服务。例如,他吹嘘北大中文学音韵学的同学,喝酒时都不行“老虎棒子鸡虫”那样低级弱智的酒令,出口就是“帮滂并明”之类的音韵学专业术语。他的同事中,有一位古代文学方向的博士,叫孟二冬。据孔庆东自述,在孟二冬英年早逝之前,他曾对孟说,自己是一东,孟是二冬,孔在孟前。这是指古代韵书《广韵》206韵的排序:“一东二冬三钟四江五支六脂七之八微……”

台湾“唬人”(辅仁)大学中文系教授李添富,一次在北京大学中文系给研究生开讲座,讲他自己当年在台湾大学念书时拿音韵学知识玩耍的往事:对班上男女同学的姓名,根据古音进行声纽、韵部的排列,系联;再根据古音中那些声纽、韵部的共时和历时关系,对他们之间的恋爱走势进行占卜,预测。哪类声纽之间,什么韵部之间,会擦出火花,会擦身而过,会一帆风顺,会历尽坎坷,会相亲相爱,会劳燕分飞。据说,相当准确。

笔者学财会专业出身的妻子,一次席间,在称说北京话中的z\c\s和zh\ch\sh\r两组辅音声母时,使用的竟然不是大家通常所说的“平舌音”“翘舌音”,而是“舌尖前”和“舌尖后”这两个专业术语。结果,令在座的北京大学中文系一位专门研究音韵学的朋友大跌眼镜,直夸她聪明,厉害。这两个词语,是因为我经常说,她习得于不经意间。

类似的故事,不胜枚举。

汉语音韵学之所以号称“绝学”,我以为,除了它本身的确比中文系其他专业的课程稍微接近自然科学一些、包含较多需要记忆的硬知识等特点外,也跟愈传愈神的江湖传说有一定关系,神秘色彩愈浓,望而却步者愈众。天长日久,它就终于被束之高阁了。

所以,想要让大众亲近这门国学,首先就应该破除、洗去笼罩、涂抹在音韵学上的种种神秘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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