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雨小说二题

时间:2022-07-10 08:09:31

赵雨小说二题

另一个女人

那年冬天,严局正式荣升为“欣欣房产”副总经理,我便辞了工作,回家照顾我们刚满周岁的孩子。与我们同住的还有我母亲,她得了老年痴呆症,现在连我都不认识了。严局的应酬很多,在家吃饭的日子屈指可数。那天晚上,他又对我说要去参加公司的平安夜酒会,我不置一词。他走后,我煮了一壶咖啡,在等待咖啡搅拌的时候,我忽而很想出去“玩”一下,否则今晚无法入睡。十二月的夜撩人心魄,我从箱底找出一件低领绒衫,塞了一包烟在包里,悄无声息地关上了门。

夜撑开双手放出一群星星,我在星空下搭上一辆出租车,很快抵达了目的地――夜魅D吧。这几年,我时不时会来这里,把自己打扮成另一个女人。现在,我走过人头涌动、霓虹闪烁的舞池,来到吧台前坐下,将烟盒放在打火机上。很快就有几个醉醺醺的男人从舞池走过来,靠近我,向我搭讪,我一个都看不上,直到我看到了他。

他就坐在离我不远的吧椅上,安静而专注,从他的眼神中我看到了他内心对我的渴望。我走过去,打了声招呼,他心领神会。以往我会和选中的男人遁入洗手间,关上门,背抵墙壁来一次迅速的冲撞。结束后,他们给我一些褶皱的钱,等他们走后,我把钱丢进马桶放水冲走。看着水花中打转的钱,我感到一丝莫名的快乐。但这次,我挽起他的手臂,走出了D吧。

我们拐了几条街,在一家宾馆开了房。房内有一股迷人的香水味,他没有和我说一句话,拿起床头的红酒,倒了一杯,慢慢喝下。然后,他将我按倒在床上,一件件脱掉我的衣服。他的舌尖有一股温存的力量,让我想到严局久已无法给我的激情,然后他就坦然地跟我合为一体。

一夜沉酣的梦,我梦到自己又回到了从前,那时我还住在乡下,村里几个男孩给我写信,母亲对我说,别理那些野孩子,你以后是要嫁到城里过好日子的。她一直想去城里生活,我是她的希望,她是我无法丢弃的一根软骨。父亲则望着窗外一望无际的田野、天空……春风裁出万紫千红。醒来时,窗外布满阳光,床上只有我一个人,他已经走了。我起来洗了把脸,回到卧室,捡起地上的衣服准备往身上穿,发现口袋里照例多了些钱,这次我没有把钱丢进马桶,而是展平它,夹进钱包。

回到家已是七点,严局还没回来,孩子没有哭,我很累,进浴室洗了个澡,然后上床。八点左右,严局带着一身酒气回来,倒头趴在我身边。我起来洗漱一番,去育婴室看孩子,却发现母亲坐在凳子上,趴在摇篮边,苍老的手掌轻轻地捏着孩子的一只小小的拳头。孩子睡得很沉,尿布已经换过,我不相信这是一个老年痴呆者做的――她在寒冷的冬夜,如何做到这些的?我扶母亲上了床,她睁开眼看了我一眼,我不知道那一刻她是不是认出了我。她的身子因寒冷而瑟瑟发抖,这时隔壁传来严局的鼾声,我从母亲褐色的瞳仁中看到一个女孩奔跑的身影。

窗外下起了雪。

最后的还乡

那天,晚星和云层交织在无边的天宇中,夜渐渐来临时,第一朵雪花随着呼啸的北风落进了苍茫的大地。他冒着寒冷,站在故乡最的地界,心热乎了起来。他的肩上背着沉重的行囊,锅盆冰冷的把手顶着他的第二截脊梁骨,让他的脸上浮现出痛苦的表情。一辆人力三轮车从他身边骑过,溅起一地零碎的冰花,他望着远去的车影,在那座石拱桥上站了片刻。河面已结了厚厚一层冰,几颗石子在冰上泛出银色的光芒,他想象曾在这条河里游泳的日子,走过这座桥,就进入他故乡绿化村广阔的土地了。

他寻思着,在过去的三年里,他有多少次像这样遐想踏上这片土地。他躺在夜幕四垂的工地窝棚中,汗水淋漓的背部贴着燠热的席子,胸口像窒息般难受。断续的钢铁焊接声飘荡在耳边,还有就是起重机挥动铁臂的“吱嘎”声。他知道城市里的风和乡下是一样的,于是他幻想一股风从他打工的这座×城,穿过紧密的高楼大厦,飞向轻柔的铁轨,在×县打个转,绕过太白山绵延的山脉,然后是灵峰山的山丘,最终吹进绿化村的田野。有时候,这种漫山越岭的吹拂还没结束,在想到父亲无数次跟他讲述的青竹林和山腰子的某个地方,他就一头栽进了梦乡。

雪花粘附在他的上唇,有一颗甚至飞进了他冰冷的脖颈,他将衣领拉了拉,呼出一口热气。天色断黑了,他想看一看时间,但手表在回家的路上不知被哪个的小偷偷走了。他穿过以前和小舅割过稻子的麦田,又穿过小舅家的打谷场,从去年起,村里就再没有人收割过一株稻穗,农用拖拉机闲置在集体仓库内,已经泛出青绿色的锈斑。窗内没有一丝亮光,舅母和两个侄子肯定早就睡下,要不就是去子林小店拿家信,要走很长一段路。现在冰河就在打谷场边匍匐着,几只觅食的鸟儿在冰面上跳动,但很快就静止不动了。这个村子如此安静,就像工地的那堵砖墙向他倒下来的那一刻。

那一刻,他没有听到声响,只感觉脑壳被一记重击锤了一下,然后他就倒下了。抬起布满鲜血的眼皮,他看到刚才和他站在一起的工友,也被碎砖埋进半个身子。他艰难地支撑起受伤的身子,去扒拉工友身上的碎砖。工友的左胳膊已被砸碎,一截白骨从肌肉中刺出来,荒唐地露在外面。工友用右手艰难地从胸口掏出一封信,他发现,除了这个动作,这个可怜的人无法再挪动身上任何一个部位。工地的包工头曾说过,这个工地的安全措施是最好的,建了那么多栋高楼,从未死过一个人。但此刻,他发现,这只是一个可笑的谎言。

垂死的工友说话了,声音听上去像蚊子的鸣叫。这时候,周围的人围了过来,包工头蹲下来,扯开工友的衣服,查看了一下。

“他说了什么?”包工头问搬运工小林。

“我怎么知道。”小林说。

他很想告诉他们工友的话,工友却断气了。包工头从死者的手上拽下那封信,发现里面藏着十张百元钞票。

“这家伙,倒是藏了不少钱,小林,给你。“包工头笑着递给小林,小林惶惑地不敢接――他很生气,这些人,死了一个工友,他们根本不当回事。“如果你不要,我就收下了。”包工头说完,这才拿出手机,拨了急救电话,然后一帮人走到另一边。他仍然瞧着工友的尸体,他奇怪,他们居然忘了还有他这个受伤者的存在。

雪下得更大了,道路转了个弯,在岔道堆积了一地冰渣子。飞雪像刀片刮着他的腮帮子,他觉得棉鞋沾满了水,变得无比沉重。这条路的旁边,是一片油菜地,菜地的旁边,是一片橘子林。而如今,这些景致只在他的脑海里停留。他想起那些跟随父亲去山上打猎的日子,墨黑的枪托顶着父亲的肩窝。他们长时间隐蔽在一堆杂草中,一只兔子远远跑过来,沉寂的山峦里突然响起枪声,犹如撕破一匹上好的锦缎。他跑过去抓起兔子的两只耳朵,只见一身白毛下,渗出一缕殷红的鲜血。他用手摁了一下兔子的肚子,鼓鼓的,里面有一只未出生的兔崽子,应该死了。

道路又拐了个弯,透过绵密的雪花,他现在能看到那个废弃的轧米厂。他来到轧米厂的房子,绕到后面,抬头看那片黑瓦。他眯起眼睛,那一刻,他似乎又闻到白花花的大米从机器口漏下来时那股扑鼻的香气。轧米厂的东侧,是一片公墓地,他挪动几步,靠在了入口处的牌坊门下,眺望墓地,只见一个个兀起的坟碑。有那么一会,一股奇妙的感觉涌上心头,他觉得其中一个坟碑上刻着他的名字,仿佛他还在那个工地,他甚至已经死了,死亡不再是那么遥远的事。

他走回到路上,在铺天盖地的苍白中,穿过一条沟渠。那里的水早已干涸,的渠道上,白雪积了薄薄的一层。他想起正是在这里,他听九太公讲过,人死了,灵魂会回到故乡。

他知道,城里的人不相信灵魂,他们有太多事情要做,抽不出时间来谈论这种无聊的东西。但外乡人不一样,比如那个被压死的工友,是和他一样来自山区的农民。他们常躺在工地里那个如小山一样高的沙堆上,仰望夜空。工友告诉他,伟大的人死了,天上会多一颗星星,像他们这样的,多的只是一堆白骨。工友长着一张豁达的嘴,笑起来露出黝黑的牙齿。他记得出事的那天,工友把那个信封从怀里掏出来,紧紧攥着,对他说:把这些钱交给我的家人。

他不知道工友的灵魂是否回到了家乡,像他们这样的人太需要家乡了,但他们离家太远了。

他走完最后一段路,穿过一个牌坊门,终于来到了他家的土地。他加快了步伐,他双手摆动,风在他耳边呼呼直响。他感到兴奋,不管怎样,最后他还是回来了,回到他心心念念的故乡。成排的青皮竹在他身边掠过,有那么多日子,他和小伙伴们在这里捉迷藏,那时的空气,清爽又干净,就像蔚蓝的天空,那一轮太阳总给他们希望。青皮竹的下面,埋着抽尖的毛笋,毛笋下面,藏着无数蚂蚁。父亲在青皮竹旁剥那只死兔子的皮,他看到一团鲜红的肉“突突”直跳。他发现自己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前方,窗口那一丝灯光映入他的眼帘,他甚至可以看到年迈的父母和妻子、女儿等他归来的样子。妻子还是那么温柔,女儿还是那么乖巧,他太久没见着他们了。还有几步就可以跟他们团聚,但当一片最大的雪花落入他的睫毛时,他想起一些事,在工地出事的那天,碎砖下的尸体似乎有两具,除了工友的,另外那一具,是他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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