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女 10期

时间:2022-07-06 10:29:28

三少女 10期

街面的土一着了雨水,立刻变成了泥了,明悦和二妮相搀了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明悦穿了双浅色短筒雨靴,二妮则穿了自做的方口布鞋。平时下雨,后街人总是光脚丫子的,鞋子能省一时就省一时,二妮也不例外。这会儿看着二妮脚上的布鞋,明悦便明白二妮与小慧和好的诚意了,她想,多亏叫上了她啊。可泥淖的路面又太难走了,雨靴还好,啪嚓啪嚓,刀枪不入地就过去了,布鞋却就惨了,遇水灌水,遇泥沾泥,弄得面目皆非不算,还时而被陷进泥里,脚丫子出去了,鞋子却被糊在泥里看不见了。一回又一回的,二妮却也不沮丧,用手将鞋子,在水坑里涮一涮,再次套在脚上。明悦示意她甭再穿了,二妮也不听,仿佛小慧随时都可能看见她似的。

好容易来到小慧家门口,就见大门紧闭,推,推不动,敲也半天听不到动静。小慧家的院子大,院门离房间还很有段路,又有刷刷的雨声,想必是里面的人听不到。好在她家的门洞前脸长,足有两米多宽,门外还有对石狮子,两人便将雨伞晾在地上,一人靠一个石狮子,歇一会儿敲一会儿。

二妮说,我就不明白了,干嘛要插门呢?我家的门就从不插。

二妮又说,明悦,你家好像也没插过吧?

明悦点了点头。

二妮说,毛病,前街人家里都有金银财宝。

二妮背靠在石狮子上,忽然身子一纵坐在了狮子头上。明悦立刻就向下拽她。二妮说,怎么了?明悦只是摇头。二妮说,不过一块石头,怕什么?但明悦紧抓了她不放,她只好跳了下来。

二妮说,你这个人就是太好了,一块石头也叫你上心。

明悦自个儿也说不清为什么,只是觉得二妮的屁股压在狮子头上,心里过不去。

二妮攥起拳头,再次在门上敲着,咚咚咚的敲门声和了雨声,有些徒劳,又有些悲苍。

二妮说,再敲最后一遍,不开咱起身就走。

明悦很快点了头。

二妮这回用了些力气,拳头砸在门上,远远地有了回声,就仿佛雨声中的滚雷。

二人等了片刻,不见动静,正起身要走,就见一束光亮从门缝里射出来,紧接着听见有人老远地喊,谁呀?

是小慧的声音,二人心里一喜,仿佛看见小慧手持手电正往门口走来!

二妮赶紧喊,是我们!

你们是谁?

二妮答,二妮,还有明悦!

二妮和明悦轮番从门缝往里瞧,果然是手电筒的光亮,一晃一晃的。她们的眼睛被晃得,除了愈来愈近的脚步声什么也看不到。

脚步声终于停下来了,就听小慧不情愿的声音问,深更半夜的,有事啊?

二妮心里嘀咕,刚吃了晚饭,哪就深更半夜了?却也不便说什么,只答,是明悦拉我来,一块儿说会儿话儿。

小慧说,只为说话儿就算了,今儿我有点头疼。

二妮说,咋搞的,要不要找大夫看看?

小慧不吱声。

二妮说,不是还在生我的气吧?要这样,我就更得进去看看了。

小慧还是不吱声。

明悦在一旁急得什么似的,忍不住用手指甲嗒嗒嗒嗒地敲门。

小慧这才开口说,明悦,你一人儿进来吧,别人就算了。

两扇门打开了一条缝,刚够明悦的身子挤进去。

明悦却不进,忽然把二妮推到了自个儿前头。二妮正为小慧的话堵心,不由地身子一撞,就将那门缝撞大了。加上明悦又将门推了一把,小慧一人儿哪拦得住,两扇门吱呀呀地便打了个大开。

三人面对面地站住,一时都怔怔的,不知说点什么。还是小慧先一转身,将手里的雨伞呯地打开,咚咚咚地就往房那边走。明悦和二妮也急忙拿了雨伞,相跟了往那边走。

三人沉默着,雨声愈发刷刷地响着了。雨线在手电筒的光线里显得很细,却很急。

明悦和二妮忽然听到小慧说,我回我家,你们跟着干什么?

二妮说,来的就是你家啊。

小慧说,我不欢迎不把我放在眼里的人。

二妮说,谁敢不把你放在眼里,我们绝不答应!

说罢二妮自个儿先呵呵地笑起来。

小慧却不笑,继续说道,你和明悦不配说“我们”。

二妮说,我不配,你配,你配还不行吗?

小慧说,我也不配,因为我小慧跟你这样的人一般见识了,明悦就不会。

二妮说,明悦不是不跟我一般见识,她倒是太把我放在眼里了!

说着这话,二妮不由地眼湿了,她将身边明悦的手攥紧了些,牙齿咯吱咯吱地发着响声。明悦看了看她,她说,没事,有点冷。

小慧说,你是说我没把你放在眼里?

二妮说,我没说。

小慧说,你也敢,这么说你就太没良心了!

小慧虽说得厉声厉色的,二妮却从话音里听出了几分和缓的意味,觉得她们的关系就如同这雨中的夜路一样,再走几步进到房里,将会是光明、温暖,再用不着淋雨、踏泥了。

很快地,小慧的房间就到了,小慧将自个儿和明悦的雨伞晾在门外走廊上,然后挑起竹帘,放明悦和自个儿进去。剩了二妮一个,自个儿挑起来,也跟了进去。小慧让她们等在外间,自个儿从里间的衣柜里拿出双软底绣花鞋,又从床下拖出双带了尘土的布鞋,分别递给外间的明悦和二妮。那绣花鞋眼看着是没沾过地的,二妮心里明镜似的,却仍拍拍鞋上的土,装作不在意地穿在脚上。跟小慧好的时候也不觉得,一旦不好了,二妮才觉出,原来她跟小慧仍隔了千山万水一般呢。而这进门,也如翻山越岭一般,须要十二分的努力,又要十二分的小心,稍一大意,就可能滚下山来,前功尽弃。

小慧的房间坐南朝北,外间放了桌椅、书橱,里间则是大衣柜,五斗橱,一张带床头的单人床,还有张小巧玲珑的梳妆台。比起明悦,小慧自是要优越多了,明悦既没有自个儿的书橱,也没有自个儿的梳妆台,更没有这么摆放分明的里外间。每回来,明悦总是先奔外间的书橱,二妮则是奔里间的梳妆台。梳妆台上有面椭圆型的镜子,台下是几个大小不等的镶了铜拉手的抽屉。二妮没事就在镜前照啊照的,或是抓住铜拉手,一个抽屉一个抽屉地拉,里面的护肤膏、润发剂,针头线脑,手套、袜子,比小慧都要熟悉几分了。让二妮更喜欢的还是树叶形状的铜拉手,亮闪闪的,沉甸甸的,抓在手里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好。

明悦换了鞋,仍旧先奔了书橱。二妮没敢奔梳妆台,随了明悦站在书橱前。小慧从床上拿起件正织的毛衣,坐到外间书橱对面的一张方凳上,脚下蹬了只实木小板凳。小慧总是这样,干活儿也要呆得舒舒服服。就见那小板凳,厚墩墩的板子,中间凹,两头儿翘,下面的四条腿倾斜开来,就像钟的开脚一样飞扬而又墩实。二妮觉出小慧的存在,便回过头,不看小慧,只低了目光看那脚下的小板凳。

小慧的手在毛线上,眼睛也在毛线上,却忽然说,又不是没见过,有什么好看的。

二妮一怔,立刻笑了说,见是见过,可总也看不够,你家尽是好东西,连小板凳都是好的。

小慧冷笑道,好有个屁用,那屁股底下坐砖头瓦块的,还不是照样目中无人,事事要说了算。

二妮一听,知她是说自个儿家,便笑道,坐砖头瓦块的目中无人我不知道,事事要说了算的眼前倒有一个。

小慧说,哪个?

二妮说,宏小慧呀。

小慧又冷笑一声,说,我倒想事事说了算呢。我说谁谁不能听她爹的,有人听吗?

二妮说,有人听,黄二妮就听。

小慧说,听个屁呀你!

二妮说,小慧姐你知道的,我爹是我爹,我是我,我和我爹实在是两码事呢。

小慧说,你听他的,还不就是一码事。

二妮说,我不是听他的……

小慧打断二妮说,不是个屁,当了我说得好听,一转身就露出尾巴来了。

二妮说,哎,小慧姐,我可数着了,今儿你说了仨“屁”字了,再说都要把你好好的屋子熏着了。

小慧沉着的脸有点忍俊不禁,她说,屋子是我的,用着你操心了,就说一百个一千个,站到你二妮跟前也是香的。

二妮见状,愈发地笑脸迎上去说,那是自然,你小慧是谁,我二妮是谁,比都不能比的。哎,有一天宏小慧代替我爹当了村支书,我会举双手赞成,到那时候,咱村的姑娘就都爱看书都变斯文了,再也不像我爹似的张口就骂人了,再也不像黄二妮似的,坐没坐相站没站相,行事还没个准谱儿,村北说话得跑村南听去……

话没说完,小慧又打断她说,行了行了,就会来这一套,我才不要当什么村支书,村支书算什么好东西。

这时小慧脸上的笑意又多了几分,二妮说,就是就是,村支书算什么好东西,还不如咱几个一起玩儿好呢。

小慧说,跟你玩儿不好,跟明悦玩儿才好。

这时,一直在翻书看的明悦忽然回过身来,手指了自个儿,不住地点头。

小慧说,看,明悦也同意我说的吧。

二妮看了明悦,说,不是吧,明悦?

明悦点点头。

小慧说,那你什么意思?

明悦再次手指了自个儿,又指指村大队的方向。

小慧说,莫不是你要当村支书?

明悦笑笑,竟真的点了点头。

小慧和二妮一下子就笑喷了,捂了肚子,指了明悦,前仰后合地笑啊笑,一个哑巴,一个话都说不出来的人,村支书,哎呀呀,笑死了笑死了!

至此,小慧的脸是彻底地阴转晴,三人的气氛也彻底地融洽起来了。

明悦却继续着她做村支书的话题,两手比划着说自个儿当了村支书,第一件事就是修路,通往城市那条深沟一样的路,要修得跟庄稼地一般高,站在路这头就能望见路那头的汽车、工厂、楼房;说第二件事要建个大大的图书馆,全村的人去都盛得下,人们或看书,或讨论书上的事,再也不会有打架、骂人的事发生了;说第三件事是提倡男女老少都跟城里人一样说普通话,话说得好听了,人也就变得文明了,人变文明了,一切就都变得好起来了,头上的虱子没有了,街上的粪便没有了,嘴里的脏字也没有了,比那屋里有蟑螂、马路上冒黑烟的城市还要好呢!明悦在城市里的一所中学上学,对城市的蟑螂、黑烟体味是太深了。

小慧和二妮看着明悦,就见她满脸通红,眼睛亮闪闪的,仿佛自个儿真要做成那些事了似的。

二妮说,还有第四件事不?

明悦摇了摇头。

二妮说,那庄稼不种了?不种庄稼吃什么啊?

小慧说,就知道吃,人家明悦这是理想,当村支书不重要,重要的是实现理想!

明悦对了小慧连连点头。

二妮不服地说,实现理想也不能不吃不喝,再说了,理想跟村支书比起来,还是村支书更重要吧,因为村支书当不成,那些理想的事也没法儿干成啊。

小慧说,太实了太实了,你就不能虚一点啊?

二妮说,什么实啊虚的,我不懂。

小慧说,对牛弹琴,跟你这样的人说话就是对牛弹琴。

二妮说,我就不明白了,村支书当不成,那些事就没办法干成,这没错吧?村支书当成了,也不能光干那些事,还得说种庄稼,这也没错吧?我咋就成牛了呢?

小慧说,不说了不说了,越说越说不明白。

小慧低下头,织她的毛衣去了。

二妮求助地去看明悦,说,明悦,我说的有错吗?

明悦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笑。

小慧抬起头说,你就别逼明悦了,我跟她还有要紧的话要说呢。

明悦搬个方凳坐在小慧身边,示意二妮也坐下来。二妮说,我不坐,人家又没话跟我说。

小慧说,逞强是不是?明悦让你坐你就坐,晃来晃去的我还嫌眼晕呢。说着把脚下的小板凳推给二妮。

二妮只好接过来,坐在小板凳上。不过这么与小慧、明悦围成一圈,听她们说话,也是让二妮很乐意的事,她想,一样住在后街的小四儿、胖秀她们,就是想听又哪里去听呢?

小慧跟明悦说的先是一本外国小说的事,小慧一直想看,可一直没找到,要明悦到学校图书馆去问问。名字是一个长长的外国人名,从小慧嘴里说出来顺顺溜溜连个结巴也没打。二妮相信自个儿说一百遍也记不住的。然后小慧像是正式进入了话题,说的是法国一个叫安乃德的女人,爱起人来是多么地投入,先是爱她的父亲,再是她同父异母的妹妹,接着是她亲生的儿子……小慧说起“爱”来是那么自然,好像她自个儿也成了法国人似的。二妮知道,小慧一看书就难,早先还把自个儿当成过林黛玉,要寻死觅活,虽说早已从《红楼梦》里解脱出来了,可谁能说得准,她不会重又陷进一本法国小说里呢。果然,就听她忽然中断叙述,目光有些迷濛地望着窗外,用普通话背诵道:

安乃德坐在窗前,背朝窗外,夕阳照在她的脖子和粗壮的后颈上。她刚刚从外边回屋。几个月以来,她一直没有像今天似的整日在外面奔跑。在田野间,一边走,一边陶醉于春天的暖阳中。醺人的阳光,如同美酒一样,光秃的树枝没有在酒中投下阴影,而正在消逝的寒冬,却用清新的空气增加了它醉人的力量……

小慧背诵得如痴如醉,仿佛她自个儿就是那个安乃德似的。明悦静静地听着,眼睛里竟有泪光在闪烁。二妮看看小慧,看看明悦,虽没听出什么好来,却觉出她们已到了另一个世界,那世界让她们共同体味着,美妙得难以言说。她不由地有些起急,恨自个儿的愚钝,却又觉得她们多少有些过分,做给她看似的。不过即便这样,她也有几分喜欢,毕竟听一个人这么背诵小说,还是头一回。小慧的普通话也不知什么时候学的,一说就跟个城里人似的,再也不是那个宏黄村的小慧了。唉,把小说的事当成“要紧的话”说,也就是前街人吧,在自个儿的家里,在整个后街里,这种事一万年都不可能发生的。

很晚,明悦和二妮才从小慧家出来。雨已经停了,路依然泥泞,两人相互搀扶着,在寂静中发出啪嚓啪嚓的脚步声。明悦脚上仍是那双浅色短筒雨靴,二妮则仍是那双自做的方口布鞋。不过那鞋已不那么湿漉漉的了,因为临走前小慧拿出自个儿吹头发的吹风机,狠狠把鞋子吹了一番。明悦稍有些遗憾的是,二妮为小慧才穿的鞋子,都要走了才被小慧发现。即便这样,二妮仍是高兴的,为感谢明悦拉她一起去,她一直把明悦送回了家,送到了明悦住的西屋里。明悦家,住在前街与后街之间的一条马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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