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你是我天空高擎的伞

时间:2022-07-06 04:35:20

哥哥,你是我天空高擎的伞

6岁的时候,她对他厌恶至极。6岁的孩子厌恶一个人,那理由也童稚:只是因为他与她抢玩具和棒棒糖;还有,他扯她辫子上的蝴蝶结。

她认为他是一个讨厌的丑小孩。他7岁的那年9月,妈妈来外婆家接他回去上学,临出门,他魔鬼般的眼神又扫向她,他指着她说:“这个小孩,妈妈,她和我一起去上学,我照看她。”妈妈正思量他回去上学,落单的她该如何安置,顿时为他的创意叫好。

在学校里,因了他的“照看”,她一点也不爽。她喜欢将早餐的牛奶带到课堂上,低着头小口小口地抿,让嘴唇一直甜甜香香。每次,与她竖隔三排的他都会发现,然后报告给老师。回家时他还提,给爸爸报告一次,再给妈妈报告一次。

他记性不算好呀,背10以内的加法口诀,将6+4=10背成6+5=10;上讲台听写,总写不出前天才学过的生字。但她的那些糗事,诸如某天她没答出老师的提问,某天她上课打瞌睡,将口水流到课桌上,他隔很久还记着,遇家里有聚会,他便讲给他们,引来哄堂大笑。童年时的心灵纤细剔透,自尊心却厚重得可以,他让她如履薄冰,再不敢有小动作。

她讨厌他,又不肯花心思揪他的小辫子,就给他来直接的。她和他的书包一模一样。她就把她的书包用削铅笔的小刀尖挑出小洞洞,趁他睡着时,装上他的书,把他的书包装上自己的书。妈妈洗书包时果然数落他:“你看你。妹妹的还新着,你的就破了。”他就拧着眉头,拿过两个书包细细翻看,望她。

没有用的。她笑,她早已用爸爸的碳素墨水,在他的书包上涂了自己的名字。

第一次期末考试,她单科全部第一名,他的数学才得了56分。这个讨厌的傻小孩,他整天盯她,却盯不好自己,他不及格,他要留级了,她奚落他。

那天,家里来了好些人。她看他,他缩在沙发一角,拿着遥控器搜索电视节目,但他看起来心不在焉。她钻进爸爸怀里,得意得像一只小猫,蹭爸爸的胡子。这时,有人说:姑娘伢比不过儿子伢的。姑娘伢开始会比较强劲,不过到初中高中时,就渐而不敌了。那人说这句话时,似乎在下一场权威的结论,这个结论几乎也得到所有人的附和。

她不高兴,跳离爸爸的怀抱,冲那人瞪眼嘟嘴,爸爸说“不礼貌”,她只好又坐下来。那个傻小孩把遥控器一甩,三两步蹭到她面前:“听到了吧,你!”

她急得要哭,拼命叫着:“你没及格呢,你没及格。”

他也红了脸,他说:“听到了吧,你,听到了吧?”

新学期时,他们仍坐在同一间教室。妈妈给学校说了好话,妈妈和爸爸工作忙,把他们放在一起比较放心。

她很用心地学习,她要将他远远地甩在后面,把那个结论打倒,让人家羞他。渐渐地,她已经不大和他说话,除了仍与他争抢玩具汽车,在爸爸妈妈面前互相揭短,她不大理他,也不听他的话。只有在放学路上,在穿过那条马路时,她才乖乖地让他牵她的手。

11岁的时候小学毕业。两人打了平手:他们并列年级第一。

然后是初中。他们一直同班。她一直努力学习。那时,她已是渐谙人事的腼腆少女,努力于她,已不单单是与他抗争的方式,更多的时候,是一种习性一种责任。

14岁那年,她与他又一同考上了省重点高中。当年那么兴致勃勃地给一双儿女买书包的妈妈却满脸愁容:爸爸卧病在床已是一年有余,家境每况愈下。妈妈希望他们中的一个能放弃上高中而改去念中专,这样,就能有一个早些出来工作,减轻家里的负担。妈妈无助地流泪。

他们站着。她就想:他是男孩子,又是长子……心里涌起悲伤。他提出抓阄,然后,飞快地去准备,一只瓷杯装上两颗小纸团,用另一只瓷杯盖上,晃三下,倒在桌子上。

他说:“你先抓。”

她咬牙抓起一只,只敢用一只眼睛去看,她抓到了:高中。

他伸过来一只手抓起她的手说祝贺祝贺。她望他,第一次发现他不是总摘她辫子上蝴蝶结的那个丑小孩了。他嗓音低沉粗壮了,有喉结,两嘴角有细细的小茸毛,他都长胡子了。

这个可怜的傻小孩,这个倒霉鬼。她终于摆脱他,预想中的畅快却没有如期到来。

14岁那年的9月,他们一起离开家门。她去省城,他去北方。9年,他们一直共同走过,那一刻,他们将踏上各自人生路,四只眼睛里,有同样的水同样的亮。

不久,她收到了他写来的信。拆开来,却夹着3张大团结,夹在厚厚的信笺里。信笺上写着:这个月的生活费给多了,花不完。

给多了?她笑,认为是妈妈对他心存愧疚,特意给他的补偿。毕竟,他本来是可以坐进她此刻坐着的教室里,拥有更美好未来的。月底回家,从妈妈的絮絮叨叨中,她才得知,他根本就没有“用不完”的生活费。他一去学校便参加了勤工俭学,他的学校在古城西安,据说功课不紧,他骑着二手单车去做推销。她有些恍惚,细细想,怎么也想像不出,那个爱打她小报告的丑小孩,骑着自行车在灰飞沙疾的北方古城穿梭是什么样子。

有一次,他给她寄来了包裹。取回来看,竟是当时市面上价格昂贵的某品牌护肤品,一小袋一小袋的,还有一些女孩子的用物。她有些难为情,脸微红着,才知道那个大男孩每天走街串巷捶门打户,原来是在推销这样一些女性用品,不知他是否也会如她一样难为情和脸红。高中三年,她一直收到他的信件,每次都说是“这个月生活费多了,用不完”,她就笑他的谎言太单调。

她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个暑假,是他在家过的惟一的假期。他拿过那张纸片,久久地揣摩,满眼是喜悦。她深深地望他,试图在他的眼里找到别样的东西,没有,连所谓的羡慕也没有。看来,他并不像她一样对抓阄之事念念不忘,他是真的已释怀,这就好了,她想。

她大一时,他中专毕业。他第一次开口向妈妈要了钱,不多,够买一套能上身的西服就行了,他找工作,他要穿着它们去面试,争取找一份像样的工作,好让她安心读大学,研究生,博士,甚至留学。

然后,他写信告诉她,他果然找到了好工作:轻松舒适,待遇又好,嘱她宽心。

那时,父亲已经去世,她上学的费用是由他负担的。他给她寄钱,再不夹在信封里了,而是填写正规的汇款单。经他触过的汇款单,总有一抹重重的味儿和一些黑色暗影,害得邮局的服务小姐用怪怪的眼神看她。

那年寒假她回家,母亲说他加班去了。她久等不回,就上床睡觉。一觉醒来,已是次日清早,他刚进门来,穿着墨蓝色的卡其布外套,脸上手上,全是那种黑黑的暗影,身上发出的是一股她早已熟悉的味道。原来他骗她,他不过在一家小印刷厂当印刷工,那暗影是油墨,那股味是油墨与酒精混合散发出的;为了加班费,他经常没完没了地加班,每次给她寄款,他都是抽空急急地跑出来,连被墨彩涂得分不清颜色的工作服也舍不得花时间换,穿着它们穿过半条街去邮局。他一出现,人群散尽,工作人员掩着嘴用眼神表示厌恶……

她毕业的时候,取消了考研计划,她决定先工作。告诉他,他不同意,竟赶到学校去。他们坐在校旁的小炒店里激烈地争执。隔了那么多年,他们争执起来仍互不相让,谁也说服不了谁。他本来不甘心的,但他得赶回去上班。

第三天,母亲哭着给她打了电话,嘱她:你就从了你哥吧,他再有事可怎么办?她逼问,母亲告诉了她:他做事心不在焉,半截食指被印刷机的转筒吞了进去。

她急匆匆往回赶。他竟没有住院,在家静养,剩下的半截食指缠着雪白纱布,擎着,像擎着一支雪茄。她未进门,泪先流;他笑,拉她,安慰她他没事,说着还动了动那食指,仍笑。但她看出来了,他痛,他的脸上有痛的符号掠过。

晚上,给他上药,她去他的房间找纱布,找碘酒。用他的钥匙开启一只小箱子,有纸片跃入眼帘,她拿近来看,竟是她的录取通知书复印件,只是姓名涂成了他的名字,纸片上,泪渍已泛黄――他,当着她掩饰得那样好,竟是以这种方式圆了梦;再翻,一只瓷杯里面盛着两个小纸团,是那年他们抓阄用过的。

她打开一个来看:高中;再打开一个来看:高中。

她愣了一下。他做的阄,他做了两个同样的好阄给她抓,他让幸运与幸福之神在妹妹的指尖下,不带一丝风险。她不知,他却心知肚明。

她骂一声:“这丑小孩……”

泪如雨下。

这是真的。

她即我,他是我的哥哥,秦涛。

哥哥是高高擎起的伞,揽风顾雨,只将晴空留给我;哥哥是幸运,是幸福。

上一篇:小烦的伯乐生活 下一篇:不是一个人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