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队 第3期

时间:2022-07-05 11:48:27

那是五一期间,下午3点左右,我去县城客运站买第二天的车票,不幸得很,到黄石的车票已经卖完。县城与黄石,每天只有对开的一趟车。一般只需提前一天买票,现在却要提前两天,时代进步太快了。没奈何,只得买到黄州的,再在黄州转车。车票上有车次,也有座号,但没有开车时间,我问过了,不按座位坐,也不按车次上,流水发车,坐满就走。车票上另印有一行小字:当日16:20前持票上车有效。买票时,售票员照例不征求意见直接搭售一张面额一元的保险票,我照例拒绝了,售票员照例有点意外,这照例在我的意料之中,我很高兴看见她那意外的表情。

既然票已到手,便不必太赶早。早晨近八点时进站,却发现挂着“黄州”二字的站牌前,已经排着长长的队伍。我已有两年没有乘坐长途客车,因而两年未见此情景,听电视上说,如今出行十分便捷,车站服务十分人性化,没想到情形依旧,当下心中骇然。以前等车的经历太可怕,至今余悸犹存,这番不敢大意,连忙招呼妻子女儿,一同加入等车的队伍。我估算了一下,第三车应该会轮到我们。

排队的人,大都提着大包小包,而且有很多年轻面孔,看样子,他们大多是在黄州上学的学生。黄州的技校多,中专多,学生一直很多,而且主要是农村学生,我的初中、高中同学,后来有不少就是在黄州上的学。我听到身后一个女生说,她凌晨四点就起床,从镇里乘车到县里,又马不停蹄来排队,站了几个小时,腿都站麻了。我站了不到五分钟,后面的队伍就接了二十多米长。头上是一个水泥顶篷,两排柱子支撑着,我们这两队人,就沿着柱子排队,队伍从中折返,方向正好相反。沿着柱子各牵着一根粗麻绳,显然是临时布置的,大家沿麻绳挤挤挨挨地站着,慢腾腾地往前挪动。五月初的太阳已经比较强烈,站在前面的那一排,有半边身子暴露在阳光下。那些年轻学生往往是二三个一起来的,也许是一个乡镇或一个学校的,他们似乎已经习惯这样的场面,说说笑笑的,有一搭没一搭地谈着学校的事,发出咯咯咯的或呵呵呵的笑声。他们的脸上多半都有青春痘,而且显得不太洁净,有点营养不良的感觉,男生的头发多是乱着,女生的衣着则有几分怪异。——这都是学生惯有的模样。队伍中也有不是学生的,主要是老人妇女小孩,少有壮年男子。几个穿制服的人在维持秩序,他们或背着手,或昂着头,脸上是傲慢或冷漠的神情。一个胸前挂着“值班站长”牌子的,时不时喊一声:到黄州的有没有?他停顿一下,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大家还以为他有什么特别渠道呢,接着喊:有没有,都过来排队!间或喝一声:排好,莫插队!

我等了约二十分钟,终于来了一辆中巴车。前面一阵骚动,队伍似乎有点乱了,制服们赶过去,咋咋呼呼地喝斥着。他们看上去很快乐,也许只有在这样的日子,他们的重要性才能显现出来——而他们与乘客对这种重要性的理解显然大相径庭。有几个原先在队伍之外蹲着的,这时却前面的队伍,看来他们是插在同学前面了。这一来,本来缩短了的队伍,又变长了,眼见车上坐满了,我却只前进十几步。队伍的最前面,摆放着用角铁焊制的约十米长的通道,乘客必须经过通道逐一上车。这时候,通道前面的栏杆已经放下,不再有人上车了,可车子却没开走,似乎在等什么。一个胖女人过来了,她喊着:还可以上十个人,站住,有人走吗?有两个人出了队伍,她继续动员:在车上是站,在这也是站,不如早些走!还有哪个——,有几个学生动摇了,小声商量着走不走,胖女人眼疾手快,立即拽住其中一个的袖子:“走吧走吧,够你等的!”几个学生相随而去。车子终于开走了。

不断有人加入等车的长蛇阵,第二列很快又排满了。又过了二十多分钟,来了一辆中巴车。这一次,只上十多个人,车门就关上了。有人说,你看你看,车上先就有十几个人。我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于是让妻子替我站队,我出列问一个制服——就是那个“值班站长”:他们没排队,凭什么先上车?制服回答:这些人是“太保”的,买的是团体票,人有坐满才进来加客的。我将信将疑,说:这样不好吧,大家都在排队,他们凭什么先占位子。制服不理我,兀自低头走了。

阳光已经很强烈,我头上出了一层油,腿也酸了。妻子开始抱怨:这鬼车站,等死人。女儿坐在我的行李包上,抱着头不做声。先前说笑的学生们不再说笑,大家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既无奈,又怨愤,还透着疲惫和不安。我向四周张望,那些去英山、罗田、武穴等地的班车一直停在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候车室的外墙上刷着大字标语:“车站是我家,爱护靠大家”、“自觉维持秩序,遵守社会公德”!大红的美黑体,在阳光反射下显得很刺眼。几个中老年妇女,挎着装满货品的篮子在队前队后穿来穿去,疲惫而充满希望地喊:“瓜子花生,皮蛋矿泉水啦!”喊得人心烦意乱;一个满头乱发的半老男人,举着花花绿绿的地摊报刊,一双贼眼到处瞅,脸上挂着莫名其妙的笑容。

第三辆车依然是这样——车上先坐了七八个人。我去问,答说也是团队包车。我说:你们可不能这样!这对大家不公平。我身边几个人也说:是啊是啊,都应该排队。制服说:跟你们解释过了,是团队!边说边走。胖女人又过来拉人,我后面一伙学生去了,还不够,又来动员,我前边三个女生跟着过去。几分钟后,她们回来了,听说车上连站位也满了。可就这几分钟时间,已经找不到原先所在的位置了。她们中的一个,小心翼翼地问一个男生:我刚才是这里吧?男生摇摇头,她们只好站在两列队伍之间的空地上,一个说:你记不记得我们在谁前面?另一个说:我记得你在我前面。第三个说:我在你们后面。这三个十六七岁的女孩眼神茫然,不知所措。那一瞬间,我想起当年上学等车的情形,心中有一种酸酸的感觉。这时,一个小胡子男生提着包小跑过来,拍拍我前面那个男生的肩膀,大大方方地他前面。我拍拍他的肩膀说:到后面去。他扭过头,愕然地望着我。我说:不要的队。他如梦方醒,灰溜溜地离开。过了一会儿,一个麻脸女生也想前面女生的队,我说:到后面排队去!麻脸女生很惊讶,说:她是我同学。我说:可你插了我的队。她的同学还算机灵,马上说:那你到我们前面吧。我采纳了她的方案,换到了前面;她们后面那些人没一个吭气。

……我已经站了大约两个小时。后面又是一阵骚动,我扭头望去,第二条队伍那一侧,竟然出现了第三条平行的队伍,排队的人站在沿候车室外墙修筑的台阶上,那条队伍最后面的人则排到了进站口。进站口那里,一个大块头中年人与那个值班站长争执起来,双方火气十足,剑拔弩张。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哭起来,她大概是被那喧嚣的声势吓坏了。我希望那个站长能够吃点亏(这于大家也许有些好处),却又不希望队伍因此乱了。这时我离角铁通道还有大约二十米,前面又有人插队,但离我有点远。正打算过去制止,又开过来一辆中巴,这次车上倒是没人,但一个黑而瘦的制服从站外进来,身后跟着三个人,两

个年轻女人,一个小男孩,他们直接往队列最前走。制服拦住通道里的人,让这三个先上车。我实在忍不住了,再次过去质问:“你们怎么维持秩序的?为什么带头插队?”“黑而瘦”胸前牌子上写的是“主管”。他嘻笑着说:“明跟你讲吧,这是站里的几个关系,不买票的。哪个人没几个关系,你也是公家人,能够理解吧。”我严厉地说:“我不理解!”他阴笑着说:“不理解也要理解。”我说:“如果再有人插队,我就跟着插!”他很不耐烦地说:“就你事多!”我试图给他一个错误的暗示,说:“你不担心下岗吗?”他一愣,狐疑地盯着我看了三秒钟,说:“你有多大的裆?要我下岗!”我真想一巴掌扇掉他那几颗黄牙,但他们有一伙人,而我身后的那些排队的同志,一个个默不作声,似乎是昏迷了。我不是他们的对手,只能恨恨而退。这时我多么希望自己就是县委书记啊,我会马上让他卷铺盖滚蛋。妻子说:我发誓不再到车站来。好些个春节或十一长假,她都要恶毒地诅咒车站当局,这好像是她第十次发誓了。

时间越来越难熬了。从我排队到现在,已经走了六辆车,我前面终于只剩下二十多个人。这时一个制服接了个电话,接着跑向值班站长,说:“有得车了!有得车了!”我头已发昏,这句话却听得真切,顿时又气又急。我在心里大骂:这些该死的制服!该死的车站!该死的交通局!每个假期都是这样,为什么没有预案?为什么排队的都是可怜的老人和学生?为什么大家对插队现象视而不见?自己的权利受到损害却默不作声?

后来,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就在我即将休克、排队的人们都昏昏欲睡之时,来了一辆原本跑武汉线路的大客车。人群发出喧哗,那些坐在地上的人都站了起来,大家眼睁睁盯着队伍最前面——几个不知什么时候站到通道外侧的男女,在司机开门的一霎那钻了进去,而制服却拦住了通道里的等车人。这一次我反应相当的快:我冲出队列,越过前面排队的近二十人,在制服想要关门的一瞬间,闪身上了车。两个制服没料到我这一手,厉声叫我下去,我微笑着看着他们,安然就座。队伍因这个小插曲而乱了一阵,在制服们的喝斥下,很快恢复了平静。一部分人上了车,更多的人继续排队,制服对他们说:一时三刻怕是有得车了,你们就耐心地等吧。

余一梦,公务员,现居湖北黄石。曾发表散文小说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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