莞尔的时光

时间:2022-07-02 04:34:59

莞尔的时光

张莞尔每日在清晨最早的那班公车上遇见彭泽川。每每此时张莞尔就想,要是能预见他在上面,自己宁愿在外面淋雨也不会上来。这个时节的沿海小城正值雨季,一路上芭蕉一样的植株盛满了露水,打在这辆破旧的公车顶上哗哗作响。车内充斥着蒸汽和模糊的微光,唯独彭泽川身上那件白色的校服最为刺眼,格外松垮的单肩包就这么随着老旧的车轮一晃一晃。看见了张莞尔坐在那里,彭泽川咧嘴一笑,露出一颗叛逆的虎牙。

张莞尔尴尬极了,旋即转过目光恨不得忘记这个人的存在。但是怎么能忘记呢,每次考试过后彭泽川的成绩总是停留在最高的那个地方,压着排在第二的张莞尔上面。可彭泽川的良心不会遭到谴责吗,以作弊的方式拔得头筹不怕最终跌得很痛吗,可能他放荡不羁从来就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吧。和他狼狈为奸的是他的好兄弟楚然,数理化成绩优秀。只需要对方的一个暗号,理综选择题的答案便迎刃而解。张莞尔对这样的男生简直恨之入骨。

结果一反往常的是,彭泽川一下子坐到张莞尔的身边,手上的那串黑曜石默默散发出浅紫色的光,他说,张莞尔,这班公交要改线路了,你知道吗?

知道的。张莞尔浅浅地说,以后坐到终点站我就步行两站就行了,最多再花十五分钟。

是吗?彭泽川揉了揉湿漉漉的刘海儿,说,我买了一辆很酷的越野自行车,咱俩可以一同去。比步行快很多。

张莞尔的双唇抿成一条线,过了半晌终于放下,说,你的意思是你载我去学校吗?

帮助成绩优秀的同学嘛,难道不行?

少来了。张莞尔翻了一个白眼。公交终于慢吞吞地到了站,张莞尔夺门而出,脑子里却还是彭泽川手腕上那道浅棕色的光芒。

依照张莞尔的看法,彭泽川莫非想摆弄一番,从家到学校有一段路很崎岖,连公交都颤抖得不行。彭泽川有什么不单纯的想法谁不知道。这天张莞尔在办公室整理英语作业,然后将大家的成绩一一誊写上去,早读课还没下,身边吊兰乳白色的花朵让人淡然。这个时候彭泽川被他爸揪着耳朵推了进来,他爸是年级主任,一巴掌打在彭泽川脑袋上,顺手将他推到墙角,骂道,隔壁楚然家院子里的那辆自行车是不是你自己偷偷买的?!

彭泽川白色的衬衫上沾满绿色的墙漆,说,公交不是要改线了,你答应我骑自行车的呀。

我答应你买新的了吗?家里那辆旧的不是还能用吗?你先在这里站着,放了学哪里买的哪里退了去。说罢他爸便凶巴巴地走了。

彭泽川原本顺溜溜的刘海儿被弄得七零八乱,腮帮子如同鲤鱼般一翕一合。但眼眸里的倔强丝毫不见熄灭,他目光一转,和正在凑热闹的张莞尔对上。他说,张莞尔,你看什么呢?张莞尔不想搭理他,强忍住一声响亮的笑,咬了咬笔杆子埋下头去,长长的睫毛在眼睑处留下好看的阴影。末了,彭泽川的声音又冒了出来:张莞尔,你同学被人揍了,你竟然这般反应。亏得我早上还答应用新车载你。

张莞尔再次把头抬起来,说,你爸应该不知道你考试作弊的事情吧。我没把这件事告诉他就算不错了。

真是大快人心。果然,彭泽川的脸一下子全红了,闷热的办公室仿佛被蚕茧包裹让人无法呼吸。正好一阵风吹来,桌上的书本哗啦啦翻起页,彭泽川的眸子像是结了冰的湖,平静却凛冽。想说什么却又欲言又止,最后依旧习惯性地揉了揉刘海儿离开了。

谁会想得到在公交改线之后依旧能看见彭泽川的身影。那辆越野自行车不知怎么回事没有被退回去,张莞尔步行的那段路程每次都和彭泽川狭路相逢。其实路并不狭窄,粗壮的自行车却每次都几乎贴到张莞尔的裙摆。车轮碾过砂砾嗤嗤作响,彭泽川宽大的校服装满了风仿佛瞬间要飞翔起来,张莞尔每次都被这样一个危险动作吓了一跳。彭泽川却是头也不回的,面庞充满了嚣张的气焰,一溜烟成为晨雾之中一块灰色涂影。是不是自己说的话惹到他了?不过这也毫无意义,剑拔弩张的高三,在考试、功课、家长和老师的夹缝之中,已经没有精力去理会这些。但偶尔仍会让人感到奇怪,比如彭泽川每日早晨贴着张莞尔的那一擦肩,比如彭泽川在晚自习倒数第二个离开教室,却故意关掉灯让张莞尔的眼前一片漆黑,还比如数学课上张莞尔的提问,却总招来彭泽川的几个白眼。

然而所谓的好日子终于来了。那是总复习的第一轮末尾,全市全地区的统考和调研遍地轰炸。一切都模拟高考的真实场景,同学们的学号打乱重排,彭泽川和楚然被分到两个相隔十万八千里的考场里。张莞尔将前额的刘海儿别到脑后,神态淡然一如迎接一场等待了多时的挑战。第一次的地区调研成绩格外重要,是作为每个学校每个学生实力基础的一条准绳。发成绩单的那天彭泽川提前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白着脸进去,红着眼出来。回到位子上没坐多久又走出去,鼻尖如驯鹿一般红彤彤的,手却不忘假装帅气地插在牛仔裤兜里。

上课之后老师看见彭泽川这位重要人物不在,叫作为学委的张莞尔去找找他们。这次的成绩分析很重要,谁都不能缺席。

张莞尔根本不想跟彭泽川对话。走廊到处湿嗒嗒的一片,越野自行车骑过的话一定会溅起一层层水花吧。阴霾和微光在头顶浮动着,象征性地走了一圈却不见彭泽川的身影。最后是在操场的一角发现了彭泽川,废弃的白色储水塔周围长满了旺盛的杂草,加之潮湿的天气让空气变得不安分起来。彭泽川就这么坐在两米多高的储水塔上面,两条长腿有气无力地耷拉下来,身旁还有楚然。张莞尔抬起头来说,老师叫你们回去,快跟我走吧。

彭泽川居高临下地说,成绩单发了我再走,你就假装没找到我们好了。

张莞尔的脖子已经酸透了,她咽了咽口水一字一顿地说,可是你们不回去老师是不会发成绩单的。

是你考第一,又不是我。彭泽川淡淡回道。

张莞尔又走近了几步,说,楚然,我们走吧。

让人甜腻的微风在三个人之间炙热的气息中缠绵,张莞尔说,楚然你不走的话我可要扯你裤腿了。

楚然支支吾吾了一会儿,最后彭泽川顺势一推整个人跌了下来。白色的储水塔肚子里仿佛有波涛在汹涌,张莞尔真希望彭泽川一不小心摔下去就好了,好让他持续发热的大脑冷静一下。楚然慢吞吞地跟在后面,他的目光停留在张莞尔那墨色的头发上面,中间那一缕细细的辫子像麦穗一般可爱。忍不住让人想触摸。

因为没有好兄弟楚然的帮助,彭泽川的成绩一下子滑落到二十名开外。而班主任和彭泽川他爸估计还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吧,一遍遍还在对彭泽川重复着心理素质的重要性。每年都会有这样靠小偷小摸混过来的学生,最终无一例外都是在严格的监考制度下摔得粉身碎骨,而彭泽川也将是其中一个,这才只是总复习的第一轮,等到第二轮第三轮,残酷的考验将会把每一个松懈的懦夫甩在后面,最后用大浪将他们淘尽。而张莞尔拿着自己第一名的成绩单,心如止水,最焦躁的时节已经来临,她丝毫不敢怠慢。

但原本平整如同柔软绸缎的日子却又迎来了插曲。

楚然向张莞尔表白了。那是在原本只剩张莞尔一个人的晚自习上,世界仿佛只剩虫的私语和书页翻动的声音。先是灯突然一暗,张莞尔原本充斥着运算公式的大脑本能便出现了彭泽川那个混账的模样,可惜灯再一开,楚然却出现在了教室中间。张莞尔从来都不知道,原来彭泽川的死党楚然已经喜欢自己这么久了,但是又能怎么样,高三的最后关头自己早已经把试卷和习题当成恋人了。张莞尔苦苦一笑,什么话也没说便离开教室,她浅浅的梨涡还在楚然脑海里一直旋转。

从昏暗的米色教学楼里走出来便看见了彭泽川。彭泽川倚着他的自行车惊奇地看着张莞尔说,这也有点太快了吧。

你这样已经够了,别再把楚然给带坏。张莞尔握着帆布包长长的肩带顺势甩了过去。

结果被一个灵巧的转身躲过了。皎洁的月光像聚光灯一样把两个人罩住,远处芭蕉树层层叠叠的枝叶是舞台的布景。彭泽川突然变得很认真,说,张莞尔我知道你一直很鄙视我。我也好楚然也好,你从来都不知道其中的原因。不过我也无所谓,反正我马上就要远走高飞。但是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张莞尔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但还是不明就里地摆着一副倔强的姿态,手背因为紧握着帆布包的肩带而变得青筋暴起,让人有时间已经停止的错觉。最后是彭泽川将一条腿跨在了自行车上,手腕的那串黑曜石发出碰撞的声响,却让人觉得柔软。彼此间都没有说话,仿佛再说什么整个世界都会被吵醒,张莞尔就这样看着彭泽川一下子杀出了层层叠叠的芭蕉树林,远处的电塔伫立在蓝紫色的夜幕中,紧接着是愈来愈远的风声,消失在了某个闷热高三夜晚的记忆里。

后来据说楚然那天很晚都没有回家。彭泽川又骑着自行车赶回学校陪着楚然的父母一起找他。楚然坐在那座废弃的水塔上吹风,就像一个为情所困的傻瓜一样,眼睛里还泛着泪水。彭泽川也有点想哭,但是没好意思哭出来。这些到底是不是真的已经无人知晓,但是第二天班主任把张莞尔和楚然的座位调开了一些,然后叫值日的男生把那张没人用的桌子搬到后勤处去,而那张没人用的书桌便是彭泽川的。

没人宣布这个消息,观察不仔细的人甚至都无法发现。更别提有人表态了,大家的心情依旧被黑板上考试还差多少天的字样牵动着,所有的不欢快或者欢快,都来自于分数和作业。但张莞尔和楚然却心照不宣,想起那天晚上蓝紫色的夜幕,钻石般的星辰简直就像是梦境,然而彭泽川说要远走高飞,就果真远走高飞了。而张莞尔每次从凶猛的习题库中回过神来,总会想起彭泽川说的那句话,失神并且疑惑的瞬间,仿佛到过去走了一圈。

最后是楚然告诉张莞尔,彭泽川转到市里的高中去了。他的父亲甚至为此辞职去照顾他,从第一名掉到第二十多名再接着掉到四十多名这样的情况给他家里人打击很大,如果在那里高考不理想,就准备复读。

张莞尔睁大了眼睛,说,彭泽川难道不坦白之前都是抄袭了才考到那么高的吗?

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坦白有什么用?楚然默默地说。

那他就是自作自受呗。张莞尔随便回了一句。

他一开始觉得比你考得好,应该能搏得你的好感,应该能让你喜欢他。楚然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彭泽川就是这样一个人,挺单纯的,但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

张莞尔压抑住内心的惊慌,瞳孔却一下子暗得像深渊。夏天,自行车的声响,白色的水塔,米色的教学楼,一幕幕从脑际闪过却最终模糊成一片斑斓。过了好一会儿,张莞尔问,那他现在是在哪所高中,育才还是实验?

恋爱永远是未知的,直到正中红心的时候,要不人已不在,要不便时光太晚。张莞尔没有去实验中学。而是在兵荒马乱的冲刺阶段之中依旧保持在第一名的位置,唯独有一次遇见一个来自实验中学的女生,便迫不及待地上前搭讪问她,你认不认识彭泽川?

那女生正好和彭泽川同班,她说,你说的是那个每次骑着越野自行车不顾门卫阻拦也要往前冲的那个少年吗?成绩一般吧,眼神却很凛冽。

记忆突然就在脑海中愈发明晰起来。彭泽川问张莞尔,你讨厌我是因为我是个喜欢作弊的男生?张莞尔说,对。彭泽川继续说,那如果我没有作弊仍然比你考得好,那你还讨厌我吗?张莞尔说,对。彭泽川无奈之下板着脸说,你可真怪。张莞尔说,但是第二种讨厌比第一种讨厌要好,第二种是带着喜欢的讨厌。彭泽川说,那我可记住了。不过今晚有急事,懒得载你回去,估计你也不会答应。末了露出那颗叛逆的虎牙。

这是在彭泽川说要远走高飞的那天夜里,彭泽川杀出层层叠叠的芭蕉林,却又忍不住将车头调转过来巴巴等着张莞尔走过来后说的。

想到这里张莞尔莞尔一笑。

那段莞尔的时光,随着风一下就跑掉的话语,被月光照过的约定,会伴随着张莞尔和彭泽川的记忆在日光下晾干保存,成为金色的琐碎,一起走到深夏当中去。

上一篇:夏日炎炎正好眠 下一篇:我们所共同描绘的梦想的光辉,我永远不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