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青 第8期

时间:2022-07-02 04:48:27

买鱼的时候,我注意到那男人手臂上一块大大的刺青。我从脊骨上蹿起一股重重的凉气。

其实身上带刺青的人我见过很多,有些人搞得全身都是,现在不是正流行这个吗?但我就觉得这么一块刺青,放在这么一个男人的身上,总带着点“邪气”,和别的――就是不一样。

如果说别人在身上文青文得花里胡哨,我可能会觉得有点厌恶,说实话谁搞那个都挺流气的;但也就只是厌恶了,刺青就是刺青,一块刺青就是了。但在他,就没那么简单!我甚至一度以为那刺青没准是从他娘胎里带出来的,因为它在他身上简直太和谐了,它带给他一种“活气”,甚至可以这么说,他的灵魂都是和那刺青紧密关联的。

他姓牛,单字一个富。

第一次知道他名字的人,往往会想,牛富?又牛又富的意思吧。事实上牛富那一辈子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可怜而又猥琐的父母在为他起名时所想的也就是这么个意思。这是一个用意明显的名字,太直白而显得过于市井。牛富这个名字和他这个人、他的一切都仿佛就是为了生活在这个环境中而存在;在这个污秽杂乱的地方,他混得很开。

“嗬!二斤七两!给八块五毛钱吧!”他麻利地从旁抄起一把刮鳞刀,瞪起眼睛问:“去鳞不?”我点头,翻翻钱包,抽出一张十块,攥在手里,等着他装好。

牛富有一副很有“味道”的长相――粗眉大眼高鼻厚嘴,腮帮健硕,强硬的脖颈,卷曲的头发乌黑油亮地搭在窄长的前额上。他个子不算高,一米七一、二左右,两臂有结实的肌肉,小腹却过早地显出大腹便便的迹象。由于长年卖鱼过活,他永远穿着人造皮裤,脚上蹬双黑胶鞋;大半时间光着膀子,天冷便穿夹克。这是条生龙活虎的人物,身上带着那么点强横的匪气;街坊里头便熟络得很,多半是怀着点敬畏的意思,另外有些干脆“跟”了他,一时间也成就了小小的党伙。但牛富毕竟还是做小本买卖的生意人,不好惹那些事端;一般的混混、流氓又轻易碰不得他,于是这一条街倒是因为他的存在而平静得多。

不一会儿,牛富一个手指头挑着黑色塑料袋递过来,“您拿好!”另一只手接过钱扔进钱箱里,找了零。

在我转身离开的当儿,李淑玉停在了鱼摊前。

“嗳!李老师!”我和她打个招呼,“买鱼啊!”

她点头,冲我笑笑。

李淑玉是我的小学老师,教我的时候是二十来岁,到现在十几年过去了,还在教书。我常在街上碰见她。她是个个性清淡如水的人,少求寡欲,为人矜持。想当初她是个温柔美丽的小女人,带着点南方女子的细腻和灵气;其实现在她也一样温柔,只是美丽不再依旧,她苗条的身体渐渐落入枯槁,脸上的皱纹也日渐增多。她一直没有结婚。要知道女子年轻的时候所有的执拗所有的坚持都是可以被接受的,而一旦容颜老去,便不会有人再包容你的任性。即便如此,她还是巧妙而小心地维护着自己的立场,避开周围一切猜疑和异样的眼神,独自过着在外界看来很孤独的生活。

牛富也是未婚,在同龄的街坊中有的孩子都十八九了。他这样的人怎么这么大了还没成家很令人不解,不过就他爸酒后吆喝说,牛富早有孩子了,是个大小子,只不过女人是发廊妹,半个窑姐,娶不回来的。这到底是真是假谁也不敢说,老头酒后胡言乱语的,想抱孙子想疯了编出来的也不奇怪。牛富从来是闭口不提这档事。

要说这样的李淑玉和牛富之间能有什么瓜葛,在大家看来,是想都不要想的。

和我一样,李老师也喜欢吃鱼。一个月里光是我碰见她买鱼就有不下十次,她绝对算是牛富的老顾客了。通常情况下,她穿着一身素净的衣裳,穿过街,到牛富的摊前,微微弯下腰看一会儿,挑一条比较小的鱼,用细白的手指一指,也不说话,牛富便明白了,捞起鱼刮鳞去脏;也就是个一二分钟的事,李老师便拎着鱼袅袅婷婷地回家了。两人倒是默契。

看得出牛富对李淑玉很客气;按说这么多年的老主顾了,一般买个东西见了面都要打个寒暄,可李淑玉不,她无数次买鱼几乎是连一句话都不说;她这么个身分和她的怪脾气使街上的小伙子们谈起她来总会带着点恶意轻佻的口吻,而牛富却从来也没有说过什么,有时甚至还维护说:“人家一个女老师挺不容易的,你们几个臭小子省省!”别人就打趣牛富你是不是看上李老师了?牛富瞪着大眼睛走到那人跟前,“,我看上你了!”从那以后再没人和他开这玩笑。

可是就在几个月后,一条新闻的不胫而走,使这条街炸开了锅:有人看见牛富和李淑玉并肩走在路上,还牵着手!卖猪肉的王雪芹声称自己是目击者之一,“……您别不信,我亲眼看见的!牛富把那女老师的手攥得紧紧的!甜蜜着呢!……我当时想,嘿!这俩人儿,都什么年纪了还装嫩,真够酸的!”王雪芹讲得眉飞色舞,口水横飞,我只感到一股强大的唾沫星子波从她嘴里倾泻而下,忍着恶心看了一眼她案板上那一堆肉,放弃了买的打算。我说,这要是在非典那会儿,像她这样的空气浮尘物制造者,不被逮起来隔离上一段时间,也迟早要破产。和我住一个院的老同学小管神秘兮兮地问我:“听说咱李老师和卖鱼的牛富好上了?什么时候开始的?这事儿还真够玄乎!”

城小的好处是大家一划拉都认识,说谁都知道,人情味浓;城小的坏处是甭管好事赖事都跟长腿儿似的,谁也留不下什么隐私。牛富一直保持低调明摆着是不愿大家过多议论这件事;而李老师那边,她平时就是一个低调的人,所以也不会有什么表态。我一直还是纳闷,这会是真的吗?李老师会和牛富走到一块儿去?我印象里,李老师可以说是个相当清高的女子。她年轻的时候有不少追求者,也有家里有权有势的,看上她相貌好又有文化,但她谁也没答应。有一点,李淑玉是名牌师范学院毕业的大本生,头几年在这个小城里还真算得上是“少数民族”,因此学校给的待遇也好,按照现在时髦的说法是个单身贵族,眼光高也就在情理之中。李淑玉是真的眼光高还是怎么着,反正她落到最后谁也没嫁甘心当个老处女,在周围人看来就有点怪了。如果说她是实在捱不下去了甚至找了牛富这个在大街上卖鱼的,没有她当初任何追求者体面的男人,那她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草草打发掉自己岂不被人嘲笑?

纳闷归纳闷,在接下来的好几个月里,类似的传言一直到处被人议论,俗话说无风不起浪,这事看来也不会是子虚乌有的了。直到那年年底,一切的猜测才全部被证实――牛富和李淑玉订婚了。乍一听到这个消息我吃惊不小。类似于闪电式的婚姻啊!两人之前到底有多少秘密接触我不得而知,可这么突如其来的公开宣布着实让人返不过劲来。

订婚几个星期后,牛富和李淑玉就在市二招举办了婚礼。我也被请了过去。二招是个便宜实惠的公家饭店,小城里几乎有八成以上的婚礼是在二招办的;地方倒是很大,只是环境不够好――我至今还记得那天,我穿着胶底布鞋,在油腻的黄褐色大理石地砖上一步一打滑艰难地挪到座位上;仔细一看那灰绿色的椅罩上居然还有一些可疑的暗红色污渍,顿时大倒胃口。再加上已是晚春,蝇灾有日渐抬头的趋势,餐桌上空,不时盘旋着几只居心叵测的苍蝇……其实,排除这些煞风景的因素,婚宴很是热闹红火。菜市街几乎所有的街坊,不管和牛富熟络不熟络,都到场庆祝;牛富的“小弟”们更是张罗了吹打班来捧场,清一色红装的吹打班从西街一路闹到二招;学校的老师也去了一些。牛富爹按着本地的惯例抹了煤灰和红脸蛋,一张老嘴咧成了平行四边形,眼看口水就要流出来,就这还是无比自豪地站在大堂外接客。惟一缺憾的是李淑玉的娘家人只来了她妹妹。姐妹俩长得一点儿也不像,妹妹相貌差些,性格也和李老师大相径庭,是那种开朗而大大咧咧型的,一望即知没什么内涵;在婚宴上她唠唠叨叨吆喝个不停就像个长舌妇,总的来说不太讨人喜欢。新郎牛富换掉了他那条数十年如一日的皮革裤,一身笔挺的西装,胸前别了一朵小红花,衬衫里的蓝白条圆领衬衣显得特别刺眼――别扭倒是别扭了些,但还是衬得人特别精神,红光满面。李老师状态不太好,好像有点疲劳,但人精心地化了妆,穿着美丽的红色婚纱,竟显出少女般楚楚可怜的样子。婚宴开始后,两人轮桌打圈。牛富显然很拘谨,远没了平日的活跃,动作僵硬地搀着李淑玉四处走动,额头上都冒出了一层细细的汗。打圈到我们这一桌的时候,牛富碰翻了桌边的一个小盘子,洒了李老师一身菜汁。他马上俯下身狼狈地为李老师清除婚纱上的污渍,李老师轻轻一推他:“算了别管它了,赶快到那一桌去。”这才又继续。席间新郎对新娘的珍惜显而易见,后来李淑玉酒上头,脸上泛起红晕,眼神有点迷离,牛富还小心地为她挡下了好几盅,可谓关怀备至。我看在眼里,心里想着,牛富是真的对李老师好,那于她来说,也算是很好的归宿了。

婚礼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牛富和李淑玉的结合都是为人所津津乐道的话题。

后来,渐渐的,这场备受瞩目的婚姻才随着一切生活走上常轨而不再经常出现在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中。大家逐渐习惯了有家室的牛富和有家室的李淑玉。在结婚后的两人身上,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牛富逐渐成为菜市街上惟一衣衫整洁的人,再也见不到他头发脏得打绺的样子,虽然仍旧穿着以前那条皮革裤,但已见洗刷过的痕迹;而他爸喝得烂醉如泥的次数也明显减少了;李淑玉的贤惠成为笼罩在她身上的一层光环,甚至使她恢复了十几年前那个受人艳羡的自己。

忽然有一天,牛富一整天没有出摊。第二天他也没有出来。又过了三天,牛富和他的鱼摊才又出现在菜市街上。“你这几天跑哪去了?你不在,大伙都没地方买鱼吃!”买鱼的时候我旁边有人问他。他笑笑,“治病去了!”说完垂下眼睑,自顾自忙活起来。

“治病?你别开玩笑了,你还能生病?壮得跟头牛似的!――什么病啊?”旁边摊上卖菜的老徐一说,大家都笑了。

“皮肤病!”牛富也笑呵呵地说。

这下我们全都说不出话了,皮肤病?各自都在心里猜测。“什么皮肤病啊?牛皮癣?”一个老头在旁边买菜,也凑上来一句。马上有人使眼色给那老头。

牛富一捋袖子:“你们看!”

是条结实的手臂,微红,附着一层淡淡的体毛,看不出有什么异常。不知是谁喊了一句:“牛富,你胳膊上的刺青呢?咋没了?”众人恍然。对啊,牛富手臂上那一大块刺青呢?不是除不掉的吗?再仔细看看,果然,原先刺青的地方,还有一点淡淡的痕迹。

牛富得意地撇撇嘴角,唇边的一撮小胡子像阿凡提那样翘了起来。

事情渐渐明朗起来:李淑玉虽然和牛富结婚了,但并不代表两人之间的巨大差距就没有了;就比如说对于牛富身上的刺青,李淑玉是怀着极其排斥的态度的,她认为那太流气,像他这样一个已经有家室的男人,应该是稳重而踏实的;所以在李淑玉的强烈要求下,牛富花了大价钱到北京去做消除刺青的手术,用掉了大半积蓄。牛富身上的刺青,是他早在十六、七岁的年纪上就文上的;想他早早就在外面混的一个壮小伙子,觉得好玩也就文了,没想太多。实在刺青这种东西它本身就带着那么一股子“邪气”,当时牛富有了块刺青,就显得比其他干煸四季豆似的男孩来得更“牛逼”。跟了他几十年的刺青,现在,牛富下了这么大的决心要洗掉,此举一方面说明李淑玉在牛富心目中的地位有多么重要,另一方面似乎也宣告着牛富被彻底改造为一个“新好男人”的伟大工程的开始。

这项“大手笔”的工程,使得牛富和李淑玉一家的人气在短期内迅速回温。很快,关于在李淑玉指导下牛富每一个新的动作就传遍了菜市街各个角落。

其实,人们得以对牛富李淑玉夫妇的动向了解得如此详细,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猪肉西施王雪芹。要知道,在牛富娶李淑玉之前,王雪芹是与他接触最频繁的女人,两人常常在买卖空当打情骂俏,其表演性和精彩性都相当可观,一直是街坊里的“压轴节目”。王雪芹是泼辣出名的,人高马大又壮实,能骂能打,还天天浓妆艳抹的;一叉腰,马上就能口若悬河地指着你从祖宗头上骂到尾,并且还决不重样;一个这样的女人是很不好招惹的,而牛富就是极少数敢和这女人过招的人之一。有一点,大家都看得出来,王雪芹是挺喜欢牛富的;就算是在两人拌嘴的时候,她也常常露出点媚态来,言语中不无之意。王雪芹是个有夫之妇,丈夫在裁缝店做工,这男人极其软弱无能,却不知怎么娶了王雪芹这么强悍的妇人,在家中更没了一点地位。有一次王雪芹当着很多人的面的骂他是“没种的龟孙子”,“阳萎”,他还笑呵呵的。孙二娘一样的女人又摊上这么一个丈夫,即使王雪芹和牛富有一腿也完全可以理解。其实他们是不是有过一段,大家也说不清楚。不过牛富要是没有娶李淑玉的话,说不定也就和王雪芹这么耗下去了。但他娶了李淑玉,就不能再由着王雪芹撒嗲。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王雪芹很自觉地全身而退了,倒开始到处宣传牛富两口子的私。平时还能看见她叉着腰和牛富抬杠的“英姿”,不过之意可就大为减少了。

日子就是这样过着,因为太琐碎平凡了,大家都本能地寻找着新鲜的事情激活每一天。牛富夫妇正好最大限度地满足了人们对身边八卦新闻的需求。

而对于牛富身上刺青的除去,即使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还是着实令我感到遗憾。我说过,在我看来那刺青赋予牛富一种“活气”,使他有别于这条街上其他的人;而现在,虽然牛富还是那个牛富,但感觉已大不相同。和所有家庭中的男人一样,牛富规矩了很多,不像以前那么匪气了;而且因为不再天天和那些“哥们”厮混在一起,也逐渐被他的几个小弟所疏远,常往来的街坊已从之前的小青年换成了现在的爸爸辈。现在的他完全是一个爱家、勤劳、有责任心的普通男人,甚至也不再有别于卖菜的老徐;牛富的变化之大让人很难找到他从前的影子,可他自己从来没觉得有什么不同,更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我不就是把刺青洗掉了嘛,有啥大不了的!我还能怎么变?怎么变还不是我牛富啊!”至于一举一动都已是为人妻典范的李老师,她倒是并没有大的变化,甚至还像从前那样,一身素淡,穿过街到牛富摊上挑走一条鱼,不过是不用付钱罢了。

不久,牛富两口子迁了新居。

新房是李淑玉学校盖的单元楼,两室两厅,有九十多平米。

学校里优先解决已组成家庭的老师的住房问题,李淑玉资历高,又和牛富结了婚,于是就分到了这套相当不错的房子。房钱由学校补贴大半,李淑玉一直又有着积蓄,所以没借钱一次性就付完了房费。后来王雪芹不知怎么打听到的,说房钱几乎全部都是李淑玉出的,牛富也没多少钱,李淑玉只象征性地从他那里拿了两千块钱算在里面。大家一片感慨,这牛富,真是上辈子积来的德啊,敢情是娶了个白娘子回家了!

新房装修好了,我和几个小学同学到李老师家做客,见了牛富,悄悄地跟他说:“牛富儿,新房这么漂亮!你看我们李老师多好,你以后可不能惹她生气啊!”牛富听了大笑,“我哪敢得罪人家李老师啊!哈哈!”端着一盘水果进来的李老师看看牛富,也没说话。

搬进学校住宅院后,牛富就成了这菜市街上惟一住进单元房的人。他爹还是住在老平房里。每天早上我骑车上班总能碰见牛富到老房子去拉板支摊儿,晚上收摊搁回老房再往新家赶,老头子帮忙照看。在人们眼里,牛富家的生活,过得是越来越好了。

不久后我调到外地去,几个月才回一趟家,几乎就见不到牛富了。他和李老师结婚已经快两年了,我每次回家提起李老师都会问家人,她怀上孩子了吗?因为像她的年龄,再过几年就要算作是“高危”产妇了。本以为牛富和李老师一结婚马上就能开花结果,结果,李老师一直都没有怀孕。

那天我很久违地去买鱼,终于又见到了牛富。我一直以为牛富会胖起来,我周围的人几乎都是在结婚后的一年至两年时间里飞速肥胖起来的,我把这总结为“婚后综合症”,老婆娶到手了重要的人生大事办完了,不会再像单身的时候那么焦虑了,又有人无微不至地照料自己的生活,吃饱蹲是很容易长就一身肥膘的。有李淑玉这样的贤内助在家,不愁过日子,牛富怕是也摆脱不了这一症状。事实证明并非如此:我见到的是一个身形基本上没什么变化,甚至连便便大腹也有所消减的牛富,脸色是相当的好;可见李老师调理很有一套。他亲热地拍打我的肩膀,弄得我肩胛骨生疼。这么长时间没见,我确实有点想念他,现在他又在我眼前麻利地去鳞,我的视线习惯性地落在他手臂上――正值盛夏,牛富像以前一样光着膀子――原先刺青的地方,虽然图案早已经没有了,傍晚的火烧云投下一片赤金色洒在这个壮年鱼贩光裸的上身上,泛出健康的光泽;他手中抓着的鱼在刮鳞刀的上下飞舞中鲜活地跳跃,闪闪发光的鳞片翻飞到四处。我看着这一幕动人的景象,好像忽然间明白了李老师为什么会选择这个男人。

讲到这里,我的关于“刺青”的故事也许就该结束了。

是的,鱼贩牛富用现代高科技技术洗掉了身上的刺青,如同完成了一次他生命中的洗礼,从此无芥蒂地和他的女人李淑玉生活在一起直到老。这个结局可说是相当圆满。可现实总是爱残酷地愚弄人们,一切的美好随着李淑玉的突然离去而被无情地粉碎掉。

她并没有和牛富协议离婚,也没向学校申请辞职,连衣服也只拿走了一两件比较喜欢的,就这样突然离开了家离开了这座小城,没有留下半点音讯,轻松得就像她刚从大学毕业被聘到这里来的时候。

李淑玉的离去,无异于丢下一枚炸弹,震惊了所有人。

“……谁知道!听说早上她还好好的,中午没说一声就不见了人,晚上也没回家,把个牛富急得半死,急顶个屁用啊?几天了也找不到人!”“跑了呗!人家哪是过这种日子的人!”

“扯淡!跟牛富小日子不是过得挺好吗!”

“这种女人啊,别看平时蔫乎蔫乎的,心机深着呢。不过也真够狠的!”

“她就是贱!不知足!”又是王雪芹的大嗓门,这一句“精辟”的评语掷地有声,在人群中激起了些反应,女人们在她的指引下开始用最难听、不堪的字眼来作践李淑玉,仿佛这样能使她们获得某种心理上的平衡;李淑玉顷刻间从高贵的地位上跌落下来,而她留在这小城的铠甲,被一群久已骚动的母狼撕了个粉碎,终于证明她不但不是什么“贤妻良母”,甚至比她们这些底层的女人更要肮脏令人恶心,“!”她们骂道。

杂乱声中,人群忽然寂静下来,鱼尾一样向两边分散开,在中间让出了一条过路,慢慢延展,到正叉着腰跟女人们大骂李淑玉“不是东西”的王雪芹背后停下来。是很久没有露面的牛富,他微微耷拉着脑袋,一脸木然,面部肌肉僵死一样紧绷着。他停下来,也没有对王雪芹怎么样,只是站在她后面,等她发现事情不对劲,回过头来立刻变了脸色,牛富才哑着嗓子说了声:“让开。”声音沉静得令人害怕。王雪芹呆了呆,退到一边去,牛富继续穿过人群,一直走过十字路口,拐进探花街回他的老房子去了。

其实李淑玉走后大家才发现,竟然没有人对她的家庭有所了解,只知道她是浙江人,就连她和牛富结婚时出现的妹妹也再没露过面。这样一来,可就连找都没处找了。也就是说,李淑玉她是早打算好了的,压根就没想着再和这边有什么联系。

而这还不是李淑玉带给大家的全部“惊喜”――李淑玉走后几天,牛富就搬回了老房子,一开始人们还以为他是怕触景生情更难过才回去住的;直到一天中午看到几个人往里搬家具、电器才明白,怕是这房子让李淑玉给卖出去了。新住户是对外地来的夫妇。

牛富家的新房是学校给分的,户主一栏上填的是李老师的名字。因为李淑玉出大钱买房子,所以很多手续都是以她的名号办下来的,再加上她在家里又是管事的人,房产证什么的都在她手里管着,所以要想背着牛富和大家的耳目秘密联系把房卖出去,也不是件难事。正好外地夫妇初来乍到,也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内情,看了房后很满意,就爽快地办了,两边定下了交房的日期,李淑玉便提前几天走人了。这活儿干得,真是天衣无缝!

最惨的是牛富,一下子,老婆和房子都没了。

生活好像一下子回到了两年前――卖鱼的牛富,家住在探花街刘家巷,单身,至今无子。那件事发身后他并没有像大家想像的那样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只是在家里呆了一段时间;然后某天上午人们就看见牛富骑着大三轮车从巷子里出来,像往常一样早早出摊了。

而我,再次到牛富那去买鱼的时候,已经是半年后了。牛富已显出老态,甚至见到我的时候,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我是谁。“回来啦!”他笑着说,这一下,更是老气横秋。其实只要看看猪肉摊上王雪芹的变化就可以理解牛富为什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他们这一辈人正在老去,曾经强壮的人本来就是最容易衰老得比一般人都明显的;再加上牛富的“家变”,要是换上任何别的人说不定比他还惨些。

“还是老样子,给我挑一条大个儿的鲤鱼。要去鳞。”我说。

“好嘞!”他拿起大笊篱,“您稍等,马上就好!”

这个已让我感到陌生的卖鱼人忙碌起来。我默默地注视着他,他下巴上的肉有些松散了,俯下身子的时候可以明显地看出来堆叠的虚肉膘,随着他的动作一抖一晃。油腻的卷发搭在前额,还是穿着那条老皮革裤,已经破旧得不堪入目,完全走形,磨成了一种类似于酱油色、毫无光泽的恶心的质地。上身穿着红毛衣,好像还是女式的,不知道是不是李淑玉留下来的。看着他落魄的样子,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您拿好!”他递过塑料袋,接了钱,“九块钱……找您一毛。”

他趴着身子伸手在钱箱里翻腾。

“行了不用找了,我钱包里也装不了钢崩。”我转身要走。

“等等!”他从后面抓住我衣服,又马上不好意思地把手撒开,“这怎么行呢!我也不差这一毛钱!”

他到老徐摊上换了纸的一毛钱,找给我。我本来是嫌麻烦,但也不得不接过来放在钱包里。心想,这个牛富,怎么还是那么爱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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