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牵着你的手》契诃夫最后6年的爱情之光

“一部没有女人的小说，就像一部没有蒸汽发动机的机器……我不能没有女人。”1888年契诃夫在给朋友的信中这样写道。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作家留给世人的面目，是个与女性保持距离、从不主动甚至谈得上冷淡的独身主义者。

《让我牵着你的手》无疑展现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契诃夫，炽烈如火，温柔如丝，对生命和爱情都抱有不息的眷恋。2002年，契诃夫剧作的英译者、美国剧作家卡洛·罗卡摩拉，在契诃夫与妻子欧嘉6年间鸿雁传情的800封信中挑选出片段，将它们串在一起，写出了话剧《让我牵着你的手》。剧名也是全剧第一句台词，出自契诃夫的一封情书。

有人说，这部戏以一言概之，就是“一个剧作家的爱与死”。舞台上短短95分钟，浓缩了契诃夫与欧嘉从相识相爱，再到结婚、死别的六年，也是他创作巅峰的六年。契诃夫与莫泊桑、欧·亨利并称“世界三大短篇小说之王”，他也是以现念革新了俄国戏剧面貌的重量级剧作家。这部戏不足以概括其一生创作生活之富，却能看见作家柔软细腻的心灵另一面，这段爱情之光，照亮了契诃夫生命最后的旅程。

《海鸥》原型：猫捉老鼠的感情游戏

《海鸥》中的原型，一部分正来自契诃夫的亲身经历。1879年，19岁的契诃夫来俄罗斯读大学，通过画画的二哥尼古拉认识了后来的著名风景画家列维坦，两人一见如故，成为终生至交。他们保持着一种奇特的友谊，暗中较劲或是公开竞争，但彼此精神上又非常投契，各自的文字与画面有着最微妙深沉的呼应。

1889年秋，契诃夫认识了妹妹的同学莉卡。据说莉卡美貌惊人，“是一只真正的白天鹅”，她成为契诃夫家的常客。契诃夫与莉卡从1891年开始通信，一直持续到1900年。莉卡曾在信中热情地向作家表白，但契诃夫的态度若即若离。他一方面喜欢莉卡的陪伴，多次邀请她甚至哀求她的拜访，偶尔还写些热烈的情话，但从来没有正面回应过她的感情。

莉卡无望等待着契诃夫的同时，曾与被作家称作“有着非洲人般热烈的黑眼睛”的列维坦同居过一段时间。1892年，列维坦认为契诃夫小说《跳来跳去的女人》中的画家角色是在影射自己，为此与契诃夫绝交。三年后两人才重归于好。列维坦曾两次想过要自杀。《海鸥》中，尼娜、男主人公别林斯基与作家特里戈林，这三角关系与别林斯基的自杀企图，部分正出自契诃夫、莉卡与列维坦的真实生活。

莉卡在1894年与契诃夫的一个熟人、已有家室的作家波塔宾科私奔到巴黎。后者在莉卡怀上自己的孩子后，就把她抛弃了。莉卡生下的女孩，不久也夭折。这与《海鸥》中尼娜的遭遇几乎如出一辙。契诃夫1895年开始创作《海鸥》的剧本。尼娜最后期望通过演员事业真正振作起来，找回生活的意义：“我有信仰，我就感到痛苦少一些。当我想到自己的使命时，我就不惧怕生活。”某种程度上，这也许是契诃夫想向莉卡传递的希望之声。

不幸的往事过去后，契诃夫与莉卡恢复了交往和通信，有时仍见见面，一起吃吃饭。1897年，契诃夫去法国尼斯，约当时在巴黎学唱歌的莉卡在法国相会，理由很俏皮：“我们只谈奶酪”。似乎为了暗暗刺激她，契诃夫在信中着重提到，自己在跟一个19岁的法国女孩玛戈学法语。莉卡回信也不失风趣：“您对奶酪一无所知。即使当您饿了，您宁可远远地看着也不愿去碰一下……如果您也是用这种方式对待玛戈，请转告她，她的难友向她致意。我已经扮演过您拒绝品尝的奶酪的角色了。”

在1997年唐纳德·拉菲尔德（Donald Rayfield）写的一本颇具声名的契诃夫传记中，详尽资料所构建出的契诃夫，是一个私生活很丰富的作家。拉菲尔德书中，契诃夫和文学界与戏剧界众多女人都有过艳遇，他甚至不止一次光顾妓院。“蜻蜓点水的艳遇，暧昧的友谊，脉脉的柔情，这就是他感情生活的基调。”

契诃夫是一位非常有女人缘的作家，“她们被他的机智、风趣、柔弱所吸引，揣度他身上那份安静的忧伤”，他也并不排斥享受这一点。但一旦契诃夫感到这场游戏过了火，有人想占据他的生活，他就开始逃避。在《海鸥》中饰演尼娜、当时俄罗斯的著名女演员康米萨尔热芙斯卡娅，就这样被契诃夫拒绝。女作家丽·阿·阿维洛娃曾送给契诃夫一个书形表坠，按照上面刻着的数字，可以在契诃夫一本书中的第几页第几行找到一句话：“假如你什么时候需要我的生命，就来把它拿去好了。”如果你看过《海鸥》，大概会会心一笑，这个情节几乎被契诃夫原封不动地搬入剧中。

千呼万唤的欧嘉

《海鸥》一剧，对于契诃夫意义不凡。1896年《海鸥》在圣彼得堡首演，因为演员不了解角色，观众也看不懂在当时算得上写法全新的这部戏，演出彻底失败。契诃夫非常受伤，甚至一度宣称，永远都不再写剧本了。

1898年，当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与丹琴科主持的莫斯科艺术剧院想重排《海鸥》时，妹妹玛莎甚至偷偷来恳求斯坦尼放弃这个计划，“不能再冒险了，他病得这样重，这会要了他的命的……”10月，契诃夫来莫斯科观看排练。他看完阿·托尔斯泰的《效忠沙皇》后写信给朋友：“要是我留在莫斯科，我就会爱上这个伊莲娜。”出演剧中伊莲娜的，正是年轻的女演员欧嘉。她还在《海鸥》中饰演女二号阿尔卡吉娜。

《海鸥》这次复出获得空前的成功，整个莫斯科都为之倾倒。后来，飞翔着的海鸥形象还成为莫斯科艺术剧院的院徽。欧嘉也理所当然地崇拜这位神一样的人物。契诃夫讲解角色时，少言寡语，欧嘉回忆道，当我们问他剧中某个角色属于哪种类型的人物，他只回答：“穿花格裤子”，演员们起初听不懂，但后来回味过来理解了，又佩服不已。

1899年6月，契诃夫给欧嘉写了第一封信，后来这一系列的信件成了文学史上最著名的通信集之一。《让我牵着你的手》，完全靠蒋雯丽和孙强两人的对手戏撑起了整部戏。字里行间纸短情长，演绎成交织的隔空对话，推动着剧情向前发展。他称呼她“我的小狗狗”， “我的小甜饼”，“我亲爱的女演员”，她叫他“亲爱的安东”，“我的小鸽子”，“我的诗人”，舞台上除了飞过绵绵不断的情话，两人也一同讨论戏剧与创作，“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怎么能那样改我的戏，快叫他停下！”欧嘉的角色——《三姊妹》、《樱桃园》的女主角，都是契诃夫专门为她量身打造。

欧嘉充满活力、敏捷坚定，彻底融化了契诃夫的犹疑逃避。她不满意两人只是情人关系，“偷偷摸摸躲着你的亲人”。1901年4月契诃夫在信上写道：“要是你能向我保证，直到我们完婚后，莫斯科才会有人知道这件事，那么我一到那里就娶你，只要你愿意。我实在害怕婚礼，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恐惧那些喜庆祝贺，恐惧手握着喷射的香槟，还要夸张地保持微笑。”5月25日，两人在莫斯科秘密结婚，连契诃夫最亲近的母亲和妹妹事先都不知道。

他们的生活方式的确没有一点因此而改变。契诃夫因为身体原因，只能遵医嘱住在温暖的南部雅尔塔，欧嘉则在莫斯科的舞台上挥洒才情。4年的婚姻生活，两人聚少离多，仅有一小半的时间在一起。

信件很多是在诉说相思之苦。“我在生气，我嫉妒那躲在您舞台木板之下的小老鼠。”欧嘉写道：“我想要与你在一起。我痛骂自己没有放弃舞台，我没法理解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这真让我生气……”

契诃夫也理解，她这么一个才华横溢的演艺新星，要放弃自己合情合理的抱负，真的太难了。他仍然抱怨，但也竭尽所能鼓励她，抚慰她：“你我不能在一起生活，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只怪那魔鬼在我的身上注下病毒，而在你身上注下了对艺术的爱。”这大概是这份感情最令人动容的片断。

1902年，夫妇俩遭遇了一场重大打击：欧嘉流产了，两人有点兴奋又有点害怕期盼过的孩子庞菲尔，消失不见。尽管契诃夫安慰妻子，挺了过来，但他们都深知不可能再有孩子，契诃夫的身体就像一台将要彻底报废的机器。

1904年契诃夫生日当天，莫斯科艺术剧院首演了《樱桃园》，他最后一部璀璨之作。当时契诃夫还曾乐观地想象搬到莫斯科后的生活，他再也忍受不了孤独——“雅尔塔是炎热的西伯利亚”。但他的病情急剧恶化，欧嘉带着他赴德国的巴登维勒疗养。在弥留的病榻上契诃夫脑海里还浮现出一个新构思：一群脑满肠肥的银行家，从海边疗养地远足回来，想用一顿丰盛的晚宴庆祝疲劳的一天，但厨师却逃走了。他绘声绘色描述着这群被生活宠坏了的人在发现厨师不见后的窘状，来逗妻子开心。

1904年7月2日，契诃夫喝了口香槟，留下最后一句话，“我很久没有喝香槟了”，就靠在沙发上静静睡过去了。《让我牵着你的手》也将近尾声，契诃夫去世后，欧嘉依然改不了给丈夫写信的习惯，一张张信纸上浓烈伤痛的独白，让现场观众看得眼中噙泪。

现实中的故事未了，欧嘉终身未再婚，她一直在俄罗斯艺术剧院继续演艺生涯，成为一个伟大的女演员，被苏联授予“人民功勋演员”的称号。她最后一次出现在舞台上已有82岁，于1959年离世，活了91岁。

参考资料：《契诃夫画传》、《遥远的过去——我的哥哥契诃夫》、《契诃夫的一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