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麻黄草到康泰克的攻防战

时间:2022-06-29 10:44:02

内蒙古赤峰市阿鲁科尔沁旗(以下简称“阿旗”)天山制药厂的厂区,完全不像一个停产工厂。

8月13日,漂亮的绿化带里,洁净的厂区仿佛一尘不染,尽管已停产数月,所有正式工作人员和数名保安,每天仍然准点上班。

除了保卫人员三班轮换外,数十个监控视频一秒不停地注视着厂区每一个角落。同时,所有库房都在红外线报警系统的监控之下。令这个停产企业不敢有丝毫松懈的原因,是库房里堆存的将近10吨的麻黄草。如果这些原料非法流出,其制成的冰毒,足够供应全球市场数月的消费量。

北纬43-47度之间,是麻黄草最合适的生长区域。其中,中国和印度的天然麻黄素是各类制药公司和地下制毒厂的首选。据记载,相比苏联仅9种麻黄草,日、朝、巴基斯坦和印度各国仅三四个品种且产量很小,中国麻黄草多达十几个品种,产量极丰,是国际上知名的麻黄草主产地。

在中国主产地中,内蒙古的草质最好、产量最多;内蒙古境内,又以赤峰市阿旗的草最好,品种和产量都最多。

阿旗县公安局距离天山制药厂仅3公里路程,“如有意外情况,警察数分钟内就会赶到。”一位保卫人员称。“这里的一克成品,也不能流出去。”制药厂一位员工老古(化名)称。

一克也不能外流

进入制药厂区,需要经过两道大门。

第一道大门临街,任何人可进入。20多米后面有第二道大门,门卫室紧守在第二道大门之前。除了本厂人员外,外人进入这道门,须厂领导批准。

进入门卫室,桌上放着两台警报器,一台为无线报警器,直通阿旗公安局;另一台是红外线警报器,连接着各仓库红外线报警系统。里间是两台视频监视系统:30多个视频窗口上,从厂门外到厂区库房内的各关键区域一览无遗。

“只要有人进入库房,哪怕是领导入库检查,也会马上发出警报,声音比一般警车分贝还要高,这时我们要看监视视频,如果是有人入侵,第一时间按响无线报警器,旗公安局就会赶来。”保卫处人员介绍。

“除了成品库房,我们的半成品库房也有红外线警报系统,生产麻黄素要用到两种易制毒化学品。”老古介绍。

除了门卫处的这一套监控系统,另有一套在办公区内,主要监视成品生产车间,严密监视每个生产环节,“监控到没有死角为止”。

厂区库房的建设亦有严格要求,墙和地面都是50厘米厚的水泥墙。四面的围墙仅在两米高度以上,有因透气而开的小小的窗户,且加了粗近3厘米的钢筋栏,“连鸟儿都不可能飞进来一只”。

库房的门是经公安局认可的防盗门,内外两道每道均有两把锁,由两个人共同看管。

除了对外防范,内部合法流出的漏洞亦在严密控制中。

每年生产之后,厂方须将成品数量上报自治区药监局,再上报全国品协会,纳入库存备案。按照规定,产量以克计算,严格精确上报。

销售环节更加严格。首先,购买者通常是医药企业,必须具有麻黄素的使用资质或者承销资质,购买前须先上报本省药监部门核实其生产资质,再核准其用量是否合理,以避免不法分子利用合法渠道多购,之后药监部门给予批复“药品类易制毒化学品购用证明”。购用证明的有效期,一般为三个月。

其后,厂家须持批复原件来到天山制药厂,双方谈妥供销事宜后,签订合同。之后执合同,去市公安部门办理准运证。批准时间一般最长为15天。

运送路线亦由警方指定。“途经地点都要经过公安局同意。路线一般要选交通便捷安全的大路,要求尽量走高速,不能随意停留,如非必要避免小路行驶等。”

送货的车辆要采用密封厢小型货车。通常送货时,厂里领导必须陪同押车。除司机外,另有一到两名保安要随同前往。但在送货之前,除领导与司机外,其他人都不知道目的地及具体出发时间。同时,通知对方接货也不会提前太久,多是快到达目的地时才电话通知对方接收。

一名药监工作人员介绍,对易制类、麻醉类、精神类、放射类四大类特殊药品,每笔交易都要进入国家药品电子监管网,以确保如果有违法流出现象,倒查到相关责任企业与责任人。

麻黄草收购战

8月下旬,阿旗的麻黄草已经开始泛黄,再过两个月的霜降时节,就是麻黄草收割的季节。解放前,麻黄草是牧民最好的止咳药物,用麻黄草熬制而成的麻黄膏,“咳嗽时就挖一块吃”。

麻黄草茎高20厘米、粗1毫米。一株长势好的麻黄草,有数十枝可供提炼麻黄素的草茎。在中国大陆众多主产地中,阿旗的麻黄草质量最高,平均300公斤即可提炼1公斤麻黄素。吉林、甘肃、新疆产麻黄草,相比之下要差许多。

对麻黄草的收购及运输,国家同样有严格的管理。

阿旗遍地的麻黄草,谁都能收割,但有收购资质的人极少。按规定,来阿旗收购麻黄草要有中药材收购许可证,而这些证件只对具有资格的生产企业和医药经营公司发放。

每年麻黄草收割前,天山制药厂要经过草原管理局、公安局等部门获得收购许可证后,才能找到当地的合作牧民,出具委托收购手续,由其代为收购。

同时,根据实际需求数量,制药厂再去公安局办理准运证。比如共需500吨,那么制药厂就帮收购者办理比500吨稍多一些重量的准运证。“因为随收随运,不好精确估算,只能多给一点量。”老古解释。

对制药厂来说,一个更为严重的问题是无草可收。曾经遍地都是的麻黄草,如今已日益稀少。1990年代初期,在麻黄草出口高峰期,草原上的牧民为之疯狂,不惜杀鸡取卵、将其连根掘出,对多年生的麻黄草造成巨大伤害。20年后,当年阿旗的百万亩麻黄草,只剩下了10万亩。

“因为没有原料,我们只能停产。前年由于干旱,我们收购的草量很少,只能等到去年收购完之后才一并加工生产,但即便这样,我们今年也只能生产到4月份。”老古说。近年这里每年都会停产,一直等到下年有草可以加工为止。

在资源已日益稀少的情况下,非法收购者还无处不在。政府管控加强的结果是,当地有合法资格的代购者开始唱主角,有能力拿到大批麻黄草的人成为各方争相拉拢的焦点人物。

当地牧民老查干说,卖给麻黄厂是一斤6角钱,还包括运费在内,而卖给外边来的收购者最多可达到2元,还不用包括运费。查干一年最多时能收到数百万斤,如果不惜违法,一个秋天下来,他便是百万富豪。

暴利下,当地真有牧民不怕违法。“我掌握的情况,去年旗里流出去的草,至少有1/3。”按照天山制药厂的产量计算,流出去的草可以制造3吨麻黄素。

“非常简单。晚上8点以后,用小车运到大路上,装进对方开来的密封厢式货车里,钱就到手了。”老查干说,而且也不会有什么风险,晚上走基本没人管,只要出了阿旗,就不会再有什么事――比如在北京碰到警察,说是优质牧草,他们也认不出来。老查干说,旗里私自卖草的人多的是,每个人都有点关系。“一般情况下,被查扣住后,只要打几个电话,大多会被放行。这并不是什么难事,我也能送出去。”

这里非法流出的草,大部分流到河北去了,一小部分留在赤峰。当地人介绍,阿旗最大的“混混”,就是当年靠贩卖麻黄草起家,从当初到处赊欠度日变成了本地富豪,资产数千万,现已经营矿业,并涉足房地产。

已经奄奄一息的制药厂,根本无力与高价抢购的非法收购者竞争,只能依赖当地政府职能部门进行干预。前年麻黄草收购数量不足后,天山制药厂加强了对草源代购人的控制,并设置了举报制度――凡是举报私卖麻黄草的人,给予经济奖励,同时将私购者上报旗里相关部门,进行处罚。

举报及惩罚措施出现后,情况有所好转。去年老查干的草一斤也没有流到外地,被举报的后果他很恐惧,“以后就再不能吃这碗饭了”。

但在涉毒行业的暴利诱惑下,仅靠这些处理措施,无法带来根本转变。2011年6月29日,重庆市公安局在垫江县破获的一起非法加工麻黄素案件中,缴获麻黄草1000余麻袋,并查获制成的麻黄素10.23公斤――提取麻黄素的技术工序不复杂,且基本处于公开状态,麻黄草经过近10小时熬炼,即可分离出麻黄素成分,加以一定的化学原料,即可提取出麻黄素,所需设备非常简单。

高成本的企业监控

尽管麻黄素生产厂家都有类似天山制药厂这样的严格管制,但也都有自己的难处。

上世纪50年代,全国仅有2家麻黄素生产厂,1970年展到4家。

1980-1990年代,中国麻黄素的外销市场因美国而兴旺。美国是唯一允许使用麻黄素浸膏粉作为食品添加剂和药品的国家,而中国是唯一允许从麻黄草中提麻黄素的国家,中国遂成为美国的主要麻黄素进口国。从1980年代开始,大同及内蒙产的红马牌麻黄素在美国畅销。美国每年进口约800吨麻黄素。最高时中国每年麻黄浸膏粉出口1200吨左右,全部销往美国。美国的进口额占到中国麻黄素产量的80%以上。

正是随着中国麻黄素出口热潮,坐拥百万亩麻黄草的阿旗县政府,于1980年代末牵头组建了天山制药厂。到1990年代末期为止,这家企业一直是当地最大的利税企业,每年出口的麻黄素浸膏粉占到中国出口的一半。当年效益之好,令当地人人眼热,不少公务员都通过关系调入厂里上班。

同期,在国内国际市场的刺激下,各地竞相上马麻黄素生产线。蜂拥而上的麻黄草收割,对草原生态造成了巨大破坏。

1998年中国政府开始认识到易制毒药品之患并实行麻黄素管制后,中国共核准生产资格的麻黄素厂有27家,但其时一些并未获得资质的麻黄素厂依然不肯退出。据媒体报道,国内实际生产的厂家约有200多家。这期间,地下冰毒制造者都从这些厂家或多或少拿到过原料,其中某大型制药厂曾被国际刑警调查。

2004年,含有麻黄素的美国减肥药被发现容易导致使用者猝死,这种减肥药遂被禁止生产。2005年1月,美国开始禁止进口中国麻黄素,这一政策令中国的麻黄素市场瞬间逆转:当年出口由1000吨锐减为300吨。

庞大的出口市场戛然而止后,包括获得“准生证”的27家企业,顿时陷入经营困境,停产转产者居多。

2006年,原来的27家企业只剩下14家还在生产,目前可以全力生产的只有成功研发出合成麻黄素生产技术的内蒙古赤峰制药厂。

然而,赤峰制药厂这项可节约生产成本40%的技术,对于其他已奄奄一息的麻黄素厂来说并不是什么好消息。这些国营企业之前在市场供不应求的情况下,没有营销意识,缺少系统的国内销售渠道。而合成药品的价格竞争和管制严控下,原有的销售网络已经没有什么竞争力了。

而他们在库房囤积的大量麻黄素,也被地下制毒者们觊觎。“也有来源不明的陌生人打电话到厂里,问没有资质能不能买我们的产品,我们当然不敢答应,马上挂掉电话。”老古说,“现在还活着的麻黄素厂,没法出口又不能让东西流进市场,只有盯紧成品药生产厂家。我们老板最近都想争取到一个成品药的制药项目,以消化自己的原料。”

这些厂家的效益接近触底,管理成本却有增无减。

作为易制药物生产商被严格管制的工厂,失去出口光环后,已成为困难企业,员工由上百人减至十几人。门卫老张与同事三班轮岗,白班一天,一步也不能离岗。夜班更辛苦,要求每小时一次巡逻。按照正常情况,走完库房等重要场所需时超过半小时,等回来后,“仅能喘口气”,便又要再次出发巡逻。冬天的夜间巡逻次数较多,至少要达到10次;夏天一般一夜6-7次。

甚至每个厂领导也都必须轮岗值夜班,以督促保安能每晚上都按时巡逻。“这些已经成为厂里最大的开支。其余工作人员,都是什么时间生产什么时间聘用。每到生产期,大约要聘用100多名临时工人。”

而在生产工艺不能外泄的安全责任要求下,每年停产时,厂里的核心人员还不能放假,也就是即使一年无活可干,每月依然要按时发放工资。

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某已经停产的麻黄素厂便出现过内部人员作案的案例。该厂实行岗位责任制,对每一道工序的原料与产量都要进行登记移交――该名职工于是选择在粗品进入精品车间的输送管道环节下手,以逃过每道工序之间的验收。

零售环节的疯狂“套购”

尽管从收割、收购麻黄草到制药、售药整个产业链上都有国家设置的层层监控,但在每个环节上的相关工作人员,都可能成为监控链条上的薄弱环节。

2009年度,大陆公开报道的四川宜宾“4・08”案件显示,许以高额好处费以后,医药从业者即可能成为“套购”含麻黄素药物以供制毒的帮凶,在该案中,甚至组成了医药从业人员犯罪集团。

落网时,该犯罪团伙成员已经营三年,最终形成的共犯网络涉及21个省、市,全案共抓获犯罪嫌疑人85名,领头人都均为医药行业从业人员。一个只不过在其中充当中介联系的一个小角色,仅三个月就轻松赚取了400多万元人民币,涉毒暴利可窥一斑。

为新西兰走私康泰克的解群英一案中,医药公司人员张某利用自己的资质,先后为解群英套购了600多箱康泰克,获利数十万元。

2008年,昆明市公安局禁毒支队破获一起制毒物品犯罪案,缴获麻黄素复方药品共24.5吨。这些原料均销往境外制毒集团。犯罪嫌疑人陈某被捕后交代,他们与云南华晨药业有限公司的法定代表人签订了一个挂靠合作协议书,每年只需向该公司缴纳一定的管理费、仓储费、水电费,便可以用该公司的购买资质,以该公司名义购买经销药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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