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脊轩志》(续)欢愉惨恻思妻子

时间:2022-06-29 05:48:32

中图分类号:G633.3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8882(2011)02-054-02

归有光《项脊轩志》写他生命中至关重要的四个女人,“温润典丽,如清庙之瑟,一唱三叹。无意于感人,而欢愉惨恻之思,溢于言语之外”(明朝王锡爵评语)。这里试从六个方面来解读,其续写部分写第四个女人,也就是他妻子时流露出怎样的“欢愉惨恻之思”。

一、“吾妻”称谓,突显亲密

归氏续写《项脊轩志》时妻子已不在人世,照说可称她“亡妻”,称“妻”也简洁;而他偏叫“吾妻”。且非偶一用之,“吾妻来归”“吾妻归宁”“吾妻死”“吾妻死之年”,凡称之处,无一例外。而此前写其他三个女人,无论“妪、老妪”,还是“先大母、大母”、“先妣”,虽然她们仨跟这位妻子一样在他生命中同样至关重要,他对她们仨同样特别有感情,但都没有这样加“吾”,而且一处也没有。

一方面必用,一方面又必不用,这样严整应是一种讲究:着意把“吾”捆绑到“妻”之前,远非一般加强“吾”对“妻”的所属关系;而是使“吾”鲜明地站到叙事前台,也就鲜明地站到情感前台。似乎着意告诉人:妻与“我”,关系非同一般,情感也非同一般;“我”对她特别有感情。

这位得人痛的妻子是谁,他的《先妣事略》中说,姓魏,他母亲周老夫人生前给他订的娃娃亲。小孩子的事也不好说什么感情吧,自己做不了主,至少周老夫人去世时他才七八岁。而等到成婚的时候,他二十三四岁了,成熟了,能自主了。也能独当一面,周老夫人去世已十六年了;还有一定的社会地位,补了生员(补学官)也有四年了。照说如果不满这门娃娃亲,也不是不能变故。而他照旧娶她过门,这就不只出于对订婚的先母尊重。魏氏一定也有特别可爱之处;小两口子感情还好吧;起码他对她感情不差,至少写作这篇文章时还在特别怀恋她。否则也不会这样一口一个“吾妻”,亲亲热热、甜甜蜜蜜。

二、“此志”显时,别有用心

他娶这位娇妻的时间,我们据他《先妣事略》推算,当在母亲过世十六年后。再据他母亲过世十二年后他补了生员推算,他做官四年后抱得美人归。为官与娶妻都是古代男人标志性大事,如果以做官的时间来界定结婚的时间,再美不过;可是他似乎并没太在意这做官的时间。续写开头说:“余既为此志,后五年,吾妻来归。”

“为此志”“后五年”,比之为官后四年,那他是“为此志”一年后才做官。换句话说,他“为此志”时尚不得志。而他居然界定初婚时间为这不得志的“为此志”之后的某年,看来他更在乎这不得志时所为“此志”。

当日“为此志”做什么呢?文章选做课文时曾被删除了这样的结尾:“项脊生曰:‘蜀清守丹穴,利甲天下,其后秦皇帝筑女怀清台;刘玄德与曹操争天下,诸葛孔明起陇中。方二人之昧昧于一隅也,世何足以知之,余区区处败屋中,方扬眉、瞬目,谓有奇景。人知之者,其谓与坎井之蛙何异?’”

“以守丹穴的巴寡妇清和高卧隆中的诸葛亮,与处败屋寒窗之下的自身相比附,既自慨局促,又有自矜抱负之意。故语末虽以‘坎井之蛙’自嘲,又未尝不含有对凡夫俗子的反讽与孤芳自赏的意味。”(周啸天先生评语)他为此志,让人更多地看到他和盘托出自己生不得志的感慨。他把“项脊‘轩’”和“项脊轩‘志’”看作一个标志,跟他渴望读书做官,出人头地,却痛苦地失落不得紧密连接;现在又连上妻子魏氏,何尝不是在不得志中追念妻子给他带来的那一点亮色,聊作慰藉,使余生多一份欢欣。

三、“时至”轩中,依恋来学

归氏怀念魏氏的,不是她的关爱体贴,照说这些传统的东西她身上自然也是有的吧,但他没写,只写“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

第一是“问古事”。中国古代,女人读书不时髦,甚至相反。因而妇人要知道一点“古事”好难,至少远比男人难。魏氏向夫君请教,知道了其他妇女或许没法知道的一些古事儿,也算另类。然而何其喜悦。

动口还动手,“凭几学书”。“几”是什么,《古汉语常用字字典》解释说:“古代矮而小的桌子,用以陈放东西或依靠休息。”而她“凭几”不是陈放东西,也不是劳累了依靠休息,也不是做女工;是学书。不是钻研高深学问,也不是练习书法;她还远没到那个级别,止初级阶段。也就是受丈夫一点影响,抽空打两个简单的字的主意。还不好说认字、写字,连陆游所谓“学经妻问生疏字”都不及,似乎不存在生与熟的问题。可能说画字更妥当,也就是照葫芦画瓢,笨拙图形,粗糙描画而已。虽然不免幼稚可笑,然而二人世界凭几相随,关系倒也融洽。而且虽然同在书房,而又空间独立,各做各事,若即若离;否则时间久了,也粘乎烦人。这样“学书”多好,亲近了,请教了,耍弄了,也收获了。

还不止偶一为之,而是时不时来。来,一方面是她的事,想来,常来,不嫌麻烦,乐得来,来得乐;另一方面也是丈夫的事,让她来,让她常来。假如丈夫不希望她来,不让她来,不让她常来;那么,她一回来他或许还能迁就,两回还能忍让,多了可不好说。要是腻了嫌了,难保他不粗涉,那来得成来不成可就难说,更不要说常来了。而事实上她“时至”轩中,可见彼此融洽,文气氤氲。

这哪像一个妻子,更像一个依恋的大孩子,不可爱吗?这样的相处能不增加共同语言,增益夫妻感情吗?

四、归述“阁子”,双重得意

回忆妻子走娘家回来,她别事不提:“述诸小妹语:‘闻姊家有阁子,且何谓阁子也?’”

妹妹们“问”什么叫阁子是不知道。家里没有,其他人家、亲戚朋友家未必见过,一方全无的好陌生的住房建筑,姐姐家偏有,不能不说姐姐家好特别。姐夫就在那特别的地方读书,这是实证。还读出了名堂,补了生员,可见姐姐家还不只特别,还很高明。高过娘家,也高过娘家那边远远近近的所有人家。于是在妹妹们眼里,姐姐找了个好婆家,好到高过娘家,高过娘家那边所有人家,真是好福气。怪不得她走娘家回来就讲起这“阁子”的事儿,喜不自胜呀。

且是他事不说,单表这“阁子”。不是他事顺带,而是专事独表。不是概其大略,而是原话转述:“姊家”如何如何,连小妹们称呼时的人称都没有变;还不止一个妹妹这样孩子气疑问,“诸”小妹七嘴八舌。被团团围住的姐姐何其得意!直到今番从娘家回来还在得意呢,说起这事儿便情不自禁地从她一个成家的人的口中具体、浅显、直观地逼真复原出这种高、这种喜、这种得意。却不直说“我”上对花轿嫁对郎,嫁胜了之类的大白话;只如实转述这种疑问、这种稀罕,无疑也是素面朝天,真诚自然,当然也不是没有委婉与含蓄,甚至想象出某种娇羞与得意也不为过分吧。

而对一个男人来说,妻子这样喜洋洋、美滋滋、娇滴滴地对他说她嫁对了,嫁胜了,莫不是对他最大的肯定与褒奖。因而此刻他回味起来,我们也不难想象,他如何想象娇妻当日如何娇羞,他当日和现在如何喜悦与得意,他们曾经如何恩爱甜蜜。至今他还在文章中如此细致地回忆妻子说这事儿、这话儿,他不也还在得意吗?

五、室坏“不修”,心有创伤

可是好事多磨,幸福六年,妻子死了。祸不单行,南阁子也坏了。妻子死,自然是没办法的事情,生老病死几人左右得了。而房子坏了,那就赶紧修一修吧,何况还是自己为家为己发奋图强的地方,原本要格外看重些;可他偏就“不修”。

照说百年老屋,早就“尘泥渗漉,雨泽下注”,偶一坏之也不足为奇。照说没有妻子收拾,没有妻子过后他也疏于收拾,两重荒疏之下这种败坏是迟早的事。只是怎就忍心“疏”,出了状况还“不修”呢?

“不修”又与“没修”不一样。“没修”更强调客观效果,他没有修缮的行动;至于坏了的屋子要不要修,能不能修,暂搁一边。而“不修”更强调主观愿望,不管能不能修,要不要修,反正就是不想修,不去修,没“修”心,心灰意冷。

是啊,心爱的人一个个都走了,最亲近最可心的这一个又走了,走在“我”读书做官不效,重振家业不效,很不得意的时候,“我”哪里还有什么生活乐趣、奋斗动力。这“阁子”哪里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地方;坏就坏吧,不能住、完全坍塌更好。从此我也懒得去想,没有牵挂,不用再来了。不来,还不用见物思人,眼不见心不烦,岂不更好。

而曾经,这个独立王国他何等爱惜。这样大逆转是一种反常,转弯越急反常越大,反常越大越见妻子死别给他创伤大。还不止一般的伤,伤到“病”了;还不止休息几日的小毛病,“其后二年”还在病,“久”病;病得蛮严重,人都“卧”床了,又是“久”卧。“久”“卧”“病”,伤心吧,包括妻子在内的亲人死别真是伤透了他的心。

六、枇杷“如盖”,托物言志

多少年过去,死者长已,不见影子,思念似乎都难着落。好在庭中树木还在。别看一棵普通的枇杷树,至少有三点特别有意义。从时间上讲,它是“吾妻死之年”所手植的。换句话说,它有多少年,妻死多少年,它是爱妻亡故的一个见证符号。第二,当日怎么就想到要栽树呢?谁提议的?又是谁提议栽枇杷?莫不是有谁特别想吃吧?如果是,那是谁照顾谁?哪来的树苗?与你我夫妻,与一家老小又有怎样的关系?第三,谁栽的?如果是妻子,当是她生前所栽;如果是我,在她生前还是死后?在她生前,栽为何?在她死后,栽又为何?这棵枇杷树与妻子的死到底有怎样的关联?凡此种种,文章一概未宣。

但有一点可以完全肯定,它于“我们夫妻”二人必定有很亲密的故事。要不家中庭中可写之花草树木也不是没有,原文开头就写庭中杂植“兰桂竹木”,珊珊可爱,看来比枇杷树种植得早的有的是,更高更大的有的是,何必非得锁定这棵枇杷呢。枇杷惹起我思念我亲爱的亡妻。见物思人也是常有的事,思君不见君,树木还在,且“亭亭如盖”,那就姑且托付相思吧。

再看“亭亭如盖”,应不是一般的述写树木长势良好的夸语。枇杷“亭亭如盖”了,可见它长得相当大了,要高度有高度,要宽幅有宽幅。有这么大的树,夫妇俩花前月下,可矣;带着儿女留连嬉戏,亦可;品尝食用,亦可:何事不可。可是都不可能了,物是人非。枇杷树“亭亭如盖”也说明它生长时间久;这一久又引出另一久,妻子亡故也同样好久;第二久又引出第三久,“我”对亡妻思念也跟着久,“我”伤痛也久。文章就是这样思念而伤痛地托物言志。

总之,《项脊轩志》续写部分,四写妻子,并没一处人前嗷人后嚎“老婆老婆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之类的现代版爱得死去活来的火辣爱情宣言。或直接或间接,明明暗暗、平平淡淡、平平静静地记叙、描写,回忆妻子的音容笑貌、言谈举止、回忆家中庭中大小物什,不声不响地流露出对昔日夫妻恩爱的欢愉生活的甜美怀念以及今日物是人非的惨恻处境的凄凉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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