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房子厚嘴唇

1

新生报到时，我拿着体检单一筹莫展。上面有肝功能化验等需要验血的项目，正是九月酷热难当，我站在校医院的梧桐树下不停擦汗，实则快要哭出，没有人想得到，我晕血到一滴即倒。

“你不舒服吗？”一个甜甜软软的声音递过来，我抬起头，看到田恬光亮的眼睛。这是我们的初次相见。田恬是校医的女儿，在我出示了一系列身体健康证明后，她妈妈禁不住软磨硬泡，终于答应让我免检。出门，我问田恬为什么帮我？“你看上去需要帮助嘛。”她笑笑，仿佛举手之劳。我也微笑，“那，谢谢你，后会有期。”然后，我们互道再见。我是个有些冷淡的人，虽然真的很感激她，可还是只会说谢谢二字。

历史系，听说，这是一个以培养淑女和绅士而蜚声全校的名系，可我显然和它格格不入。系主任看着我肩头那两根细如丝绳的肩带，脸部肌肉有一刹的抖动，他侧身而过时扔下一句话，“换件衣服来上课。”我吹着泡泡说，好。转身，踢开教室门，无所顾忌地坐到最后一排，趴下来发呆。

怎么会被调到历史系，一直不解，我明明填报中文啊。可是还是毫无选择余地的来了，因为高考志愿一填完，爸妈就迫不及待地离婚，似乎我的升学扯住了他们追赶幸福的脚步。我上了大学，他们像两只急归的鸟儿各自朝新窝飞去。知道被理想和亲情抛弃的滋味吗？短短几天，我就尝遍。

一个什么都没有了的人，又怎么会在意自己是不是淑女呢？

2

喜欢的科目还是有的。每周三有两节古代文学，和中文系一起上。老师博学而风趣，所授内容饱满精彩，像乏味生活里的一抹薄荷香，让我瞬间清神醒脑。犹如盛大节日来临般，我会端庄以待，坐在前面，一百分钟的课程学习，有如饕餮。

看到田恬时，并不意外，她那光亮的眼睛在人群中很醒目，不很漂亮，但就是有被电击般的吸引力。我们相互点点头，下课后，她从后面跑过来拉住我，“沈伊，我住19楼202，有空来找我玩啊。”我还没来得及说好啊，她已被身边的同伴簇拥着向门外走去。热热闹闹的一大帮人，议论着要去哪里吃饭。我羡慕她，一看便知来自温暖家庭，心地无隙，人缘很好，总被人捧着宠爱着。愣怔间，有人轻扯我的衣袖，“请让我过去，同学。”我顿时回过神来，却已来不及掩住泪光。那人递过来一包纸巾，小声嘀咕：“刚才就看你泪光闪闪的，还以为你有一双含烟带雨似的双眼呢。”我忍不住笑出，看他，是个眉宇英挺的男生，只是一本正经时那厚嘟嘟的嘴唇显得孩子气，笨拙可爱。他说，“我叫张比达，中文二班的。你呢？”我是沈伊，这是我出门前回答他的。面对一个男生我有些无措，可还是很高兴，看到了田恬，也认识了张比达。他们都有明亮的眼睛，这是心地纯良的讯号。

妈妈写信说，她终于找到多年来从不曾感受到的真爱。所以对我专业报考中出现的纰漏万分抱歉，希望我不要失去信心继续努力。看完信，随手扔到茶几上，他们寻找幸福，我怎能指责，只是同在一个城市的妈妈竟然写信给我委实有点可笑，怕是幸福的找不到北。我一个人住在100平的大房子里，我害怕放假。

3

“你就像长白山天池，表面看来水波不兴冷静清冽，实际是个汹涌待喷的大火山。”张比达用手抡了个圆，对我说。

彼时，我们已非常熟络，古代文学上了一年，我们坐了一年的前后桌，他前我后。听课间隙，我捅他，踢他，递个要吃冰淇淋或是骂他糗他一类的条子逼他回复。他总是好脾气的让我在后面整蛊他，偶尔转过头来，做个恶相表示不满。我装个可怜乖巧的表情，他只好叹气说认栽了。

他是个爱吃的家伙，喜欢去外面淘嘴巴，我跟在他身边走哪儿吃哪儿，全城有名的食坊被吃了个遍。他拍着肚子说，“我得自己开个馆子，才能供得起你这个吃白食的。”我也打哈哈，是啊，我给你涮碗当饭费好了。吃完了，我们就找音像店去淘碟片听，要不就去看电影，和张比达的共同爱好还是很多的，他又是个善良有耐性的英俊男生，所以我常常和他在一起，没别的，就是开心。而田恬她太受欢迎了，夸张说每天都有人约，不论男女。因此，尽管我和她认识时间也不短了，可还比不上跟比达的熟悉。但我发誓，我和比达之间，就是朋友，或者说是兄弟的关系。谁都在说，比达暗恋田恬，我哪有那么不识趣。

4

我开比达的玩笑，说他喜欢人家也不敢表白，真是笨到家了，典型的门柱男人。他不懂。我拍他脑袋，笨，就是只会默默守候在门柱旁的那种男人呗。比达就说，“那你教教我吧，你平常把自己搞得像个爱情专家似的。”说这话时，比达笑着把我的文具袋拿过去，随手在上面画了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猪，厚厚的嘴唇。

于是，我和比达每天的话题里又多了怎么追田恬的内容。

比达，你给田恬写信，我帮你传。“那我就写：田恬，我爱你爱得发了疯，简单明了。”我给他一巴掌。比达，要不你直接约她吧，去喝咖啡，那种环境适合表白。“也好，那我再买个白金对戒附带香吻一个，一次就搞定她。”比达，不要胡来。比达，你太胆小了，喜欢一个人就要大胆地说出来，要说爱，你知道，要说，得说出来。比达深深看我一眼，不置可否，“她又不是不知道。”我愣住。原来，他们之间是通透无比的，田恬下课后被簇着出门时那回头一笑是抛给比达的，只有我像个傻瓜咋咋呼呼的，比达还怂着我傻。

我开始躲着比达，看到他我的心里就像阴雨天的老寒腿，酸痛难忍。他也不来找我，好像我们是约好了要淡薄对方一样。在比达心里，我是什么呢？普通朋友，也该有一句问候的啊。

没有了比达，我才发现世界一下子空白许多。又丝丝绵绵地恨起父母，只留个空寂的大房子。但我可以一个人生活，整理父母留下的东西，把它们打包扔到储物室。妈妈的相册里有一张照片，轮廓分明的中年男子怀抱着一个小女孩。女孩的眼睛如墨蓝天际的明星，照得我一阵晕眩。

5

我在19楼202室门口停住。那张将要被给出的照片揉皱在我手心里，里面的议论像苍蝇疯狂般嗡乱了我的神经。一个女孩推开门呆住，四周顿时静寂无声。我艰难露出笑，我说，田恬，张比达只是一般同学，仅此而已。再说，我又凭什么勾引他呢。

田恬跳下床跑过来拉住我，“沈伊，你别在意，大家都是无心的”。我挣脱，勉强开口，虽然我是历史系的，但不低劣，请不要以此来诋毁我的人格。身后是田恬疾呼的声音，我往外跑时，心里仿佛洞开一个深渊，投下巨石也发不出声音。大脑里不断重复着田恬的温和笑容，和她那句“你看上去需要帮助嘛。”我需要帮助，因为我不够人气，我太沉湎自己内心的幻想，我单纯地想要得到一颗已有所属的心，所以，我是田恬世界里的狐狸精，勾引端厚青年。

可是田恬，你有那么美的一双眼睛，为什么大家议论我时，你说，“不会吧？！”

田恬再来找我时，眼睛里的星光不见。她问，“沈伊，你喜欢比达吗？喜欢就和他在一起。”我冷冷答，“不喜欢”。“那么，我和她在一起，你会祝福吗？”她试探着问。“当然，我会祝福你们。”我脱口而出，毫不迟疑。“可是，比达说，他爱上了你。”田恬的不满是难掩的。“我知道怎么做，田恬，你放心。”

我不想背上勾引男人的恶名，也不想稀里糊涂卷进一场没有目标的战争。比达并没有对我说，他爱我。我又何必作茧自缚。

我和比达的世界开始交错而行。我在图书馆前的龙爪槐下看到独自行走的他，嘟着厚嘴唇耷拉着脑袋，他的背影说，他不快乐。我也是。

6

比达和田恬的身影就在我想醉而不能醉的时候擦窗而过，我的头重重地磕在桌上，迷糊间我看到比达的脸紧紧贴在窗上，厚嘴唇被压扁像两根香肠，我笑，他也在笑。

当晚，我被请到19楼202，田恬怒视着我，“你说过会祝福我们的，可你为什么又假装失落地出现在他面前，给他暗示。你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这么说？我真不知情。“他待在你喝酒的酒吧不肯出来。”

田恬，这么长时间了，如果他不爱你，你就放了他。爱你的人已经够多，你拥有的也够多，懂得满足才是幸福。你若坚持，我们之间的战争不会停歇，你可愿意？但这次，我不会退缩一分一毫。我直视她的亮眼睛，第一次觉得自己也灿若皎月。我把放在身边很久的皱照片递过去，田恬的脸色如白眼瞳般泛着青，在我的身后，她的声音有些歇斯底里，“不怪我，名额有限，我分数又没你高，只能怪你的妈妈为了我爸什么都愿意做。”“……我是真的爱比达啊……”

7

我想我的世界里什么都没有了，除了比达。所以，田恬愤愤说比达还爱我的时候，我开始笑着流泪。

我刻意出现在比达常去的第三食堂，我假装读英语在中文楼后的草坪上转悠，傍晚我去操场上一圈一圈地走……我做这许多的事，只因为，比达总是跟随在我身后，我想知道，他会不会因我对他的“视而不见”遂生放弃之念。他没有。比达的眼神里越来越多的关切，一天，当我在操场上走了五圈之后，比达追上来说：“沈伊，你有什么心事？还是你出了什么事？”没有啊，我笑笑。“那你最近是怎么了？总是一个人晃晃悠悠的。”比达，我就是想多看看你，看看你是不是还在我身边。我的眼泪无声无息汹涌而出，吓坏了面前的比达，他慌乱地为我擦眼泪，却更像拧开了水龙头。

我和比达又天天在一起，持续着简简单单的开心。做两个人都喜欢的事，安静不说话时都觉得时间那么美妙。只是这平静的表象总让人感觉不安，从周围人的眼神里看得出来，室友悄悄问我：“人家说你勾引了田恬的男朋友，真的吗？”我恍然明白，与我同为爱情而战的田恬，是校园里的小太阳，有众口皆赞的好品性，偏偏是我与她争男友，谁都认为我孤傲冷淡，张比达又怎么会喜欢？我淡淡地笑，是啊，我和张比达彼此相爱，所以容不下第三个人。室友张大嘴巴惊诧地看我倒上床蒙上被子，我偷笑，田恬，我说过这次我可不会退让。

8

以前，和比达在一起我从不让他去女生院门口找我，走在一起时也不让他离我近过一尺，更不和他一起晚自习，怕田恬误会。现在，我还怕什么呢。

我去比达的宿舍楼下，对着他的窗口大喊，张比达，快下来，我们去自习。窗口探出一个男生的脑袋，我装作若无其事，甜甜地问：张比达在吗？我找他去晚自习。男生一脸的愕然，然后咧开嘴笑着转过头大叫：“比达，沈伊找你。哇，真是厉害。”比达看到我愣怔半秒，而后才乐颠颠地拎着书包跑下来，揽着我的肩头问：“你今天一定很开心是吗？竟然会来找我。”我说，以后我们应该在一起学习嘛，这样才能共同进步。比达立刻接口，“当然，我们应该一起做所有事情。”比达，你找打吧，我佯作生气，追着他打。我知道，身后的窗口中一定有无数双追随的目光，就像追着我打的飞弹，来吧来吧，我才不会胆怯地去躲，虽然刚才，我努力仰起头喊出比达的名字时，心头眼底都酸酸的，但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止我喜欢比达，拥有爱情。

9

圣诞节时，田恬请比达参加欢乐派对。比达要我同去，否则他也不去，态度坚决。我们一同出现在田恬面前，身旁的比达即被中文系的女生围起来，移到客厅的另一边。田恬望望说：“瞧，比达总是这么受女生欢迎。不过，他属于你了。我该祝福你，沈伊。”我答谢谢，别无它言。

音乐响起，一个女生跑到麦克风前，“我要唱一首歌送给田恬，希望她清除障碍找到幸福。”站在门口的我，立刻成了众人视线的焦点。比达拨开人群向我走来，站在我身边紧紧拉住我的手，我保持微笑。

轮到田恬送祝福，她站立许久，缓缓说：“长这么大，一直都被身边人爱着宠着，从没有主动的付出过。当我真的发自内心爱上一个人时，才发现无论付出多少都不够，有时候只为了一个笑容，就会伤心等待无数个夜晚。总是发生这样的事，你爱他，他爱她，因为错过便失去。我不想这样，所以，我想对比达说，我爱你，我们在一起好吗？”所有人的目光投向比达，有人小声议论，“田恬多用心啊，比达不选她就太傻了。”“我看比达是爱田恬的，一时鬼迷心窍吧。”……比达紧紧攥着我的手，手心里全是汗。我说，比达，你只要按自己的内心回答就不会伤害任何人。比达松开我的手，走向田恬，我开始后退，我想我该认输。出门的那一刻，我听到比达的声音，“田恬对不起，我……”门关上了，我绝望地想，一切都终结了。然后，砰的一声，门又被重重拉开，比达急急拉住我，大声说，“我再说一遍，我爱她，沈伊，从始至终。”

有这句话，谁还在意周遭的质疑的声音。

比达摇摇晃晃走在我的身边，他眯起双眼问我：“沈伊，我一直都爱你。我想永远做那个守候在你家门柱旁的男人，可有机会？”我说，你为什么要对我执著。比达嘿嘿笑，然后猛跳一下，顺手折下一枝光秃秃的柳条，放在我手上，嘟起他的厚嘴唇，“亲爱的沈伊，如果喜欢我，就嫁给我吧。我会带你吃好的，看好的，听好的，做你身边最完美的男人。”我拿柳条抽他，承诺有用没啊？他一边跑一边叫，“我不要承诺，我只要和沈伊快快乐乐地生活在一起。”

两个人的笑声暖暖地荡在冬日夜晚。

10

三年后的某个清晨，我轻轻拨弄比达的嘴唇，红红的，艳如桃花。我凑到他耳边笑，快醒来啊。比达抬起胳膊，以一种伟人定乾坤的姿态将我搂在怀里，梦呓般深情款款地说：“沈伊，我永远是你的。”

好的，亲爱的比达，就让我在这个幸福的大房子里，永远亲吻你的嘟嘟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