酽茶苦涩而芳冽

时间:2022-06-27 05:56:42

如果说,当今不少书家给我们以丽日秀月、百里平川、时花美女;或者典谟诰训、鄙俚街谈、伪劣古董;乃至活字印刷、左道画符、牛鬼蛇神……那么,宋季丁先生缔造了别一种艺术世界。这里重岩峭壁,幽壑流泉,古松危石,奇花异草;时而赤虬磅礴、崩云涌雪,时而霜鹤长唳,洞箫低咽……

我们的艺坛往往拜倒于“名家”足下。其实,宋季丁先生称不上“名家”。他生前炫目的桂冠一无所有。似乎有一两次入选省级展览,某次入选一家晚报副刊,列名几十位青年作者之后,这算是他艺术经历中辉煌的一页了。记得谁说过,艺术家的生活是无所谓的,艺术家生活在作品中。或许这是对的。

宋季子,字季丁,号半个园丁、无斋、一目翁等。1920年生于杭州西泠桥畔宋庄。其祖父庋藏很富,其中有三国以前古甓500品,在抗战时期被日本人夷为瓦砾。13岁时学习书法篆刻,常赴西泠印社观摩切磋,陶冶了他的艺术修养。因雅慕丁敬的艺术,更名为宋丁,后署名宋季丁。1954年定居苏州后,初以点心摊度日,虽然为衣食奔走,而终于没有忘情艺术。遁迹陋巷破屋,与贩夫走卒为伍,而艺术创作绝不肯涂朱抹粉,迎合时好,表现了一个艺术家最可贵的品质。1960年,左目因为癌疾而摘除,苏、沪等地医生都称白无生理了。困穷潦倒,怀才兀处,而雪上加霜,心情忧抑,可以想见。但他“目眇眇兮愁予”之余,却爆发出更强烈的生命火花,创作欲望像热泉喷涌,创作了大量独具一格的作品,可谓“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时人大多喜欢妍美的书风,见其人其字,不衫不履,都视作异端,称他是“姑苏一怪”。其实,戴植批评过王安石“只知巧语之为诗,不知拙语亦诗也”(《鼠璞》)。严羽指出:“玉川之怪,长吉之瑰诡,天地间自欠此体不得。”(《沧浪诗话》)他自己则在题跋中风趣地抗辩:“人家说我娃娃体,其实我是六朝碑。”“人只知东晋二王,不知同时还有爨爷爷。”真的,细品他的全部作品,可知他绝不是率尔涂鸦,也不是故作狂怪,而有着秦汉魏晋以迄近代一些大家的精魂。特别是对秦汉权量诏版文字,《石门颂》《张迁碑》《杨淮表记》《爨宝子碑》以及汉魏砖文,有着深刻独特的颖悟,笔底也常流露出钟繇、山人、沈寐叟、弘一法师、于右任等诸家的意蕴。虽片楮只字,也古意盈然,而字字从肺腑中流出;一笔一画,都天真烂漫,纯任性灵。不但天趣童心,扑人眉宇,而且功夫深厚精湛,格调高雅古拙,气息清新纯正,和野狐参禅相较,那咫尺天涯的差别,识者自能分辨。

现代世界对原始艺术、民间艺术等投射了崭新的审美透视,导致现代美学观念与艺术的急剧变革与新生。我们看梵・高、卢梭、夏加尔、克利与秦诏版文字、《爨宝子碑》《好大王碑》《姚伯多造像》等隔着时代、国界和艺术种类的作品会相视会意而笑。看着清代后期到民国时期许多书家对书法的审美领域不停地开拓,再来谛视宋季丁先生的创作,也就不会少见多怪了。当那些线条丑怪,内涵空洞的“创新”之作令人意乱时,看看他披发赤膊、濯足沧浪倒也别有风味。

他的作品中临摹之作不少,可特别拈出谈谈。他常不倦地参以己意临写古代碑帖,像是在不停地探索、搏击,不停地攫取其魂魄似的。他最喜临《张迁碑》《爨宝子碑》,临作结体都不雷同。较之原作更非优孟衣冠、亦步亦趋了,却能具古拙之容,率真之趣,金石之意,纳古而吐新。其章法多认直行,不问横列,布字如众星之列河汉,大小参差,锴落自然成文;如群仙之醉瑶池,辗转反侧而不失其则,百态横生而时露仙气,真是借古人之酒,浇自己块垒,宣泄心底的波澜,使临抚之作也成为具有独立欣赏价值的创作了。

平心而论,他的创作并不都是精纯得完美无缺的,虽说“看蓬头的艺术家总比看油头的小白脸来的舒服”,但艺术本身总以精益求精为贵。

姑不论一些率尔应酬之作,我个人以为他有些比较多使用长线条的作品气势跌宕恣肆,书风奇崛清癯,而力不胜情,气乏浑厚,略有纵横习气,未克返照汉家陵阙气象。

相对来说他一些短线条的作品,大致脱胎于《张迁碑》《爨宝子碑》、汉晋章草、钟繇及、弘一、寐叟诸家,使用秃笔敛锋,更显得笔短而意远,笔枯而神腴,温厚蕴藉,风格更为高华,有“天月偶然净”(山人句)的境界。

行草结体大率寄托于孙过庭《书谱》并参以章草,因立意不同、笔法不同而趣味为之一变。小字则精严而空灵,意境清绝;滋味隽永,沁人心脾。

篆刻苍古清新,一如其书。结字喜用直线,一方面由于师法泰诏版、汉急就章及汉魏砖、石刻,另一方面或许直线较之仿铸印的曲线更能淋漓尽致地发挥刻刀的本性,抒发性灵吧。他的印刚健奇崛,明快清新,以中锋入石,斩钉截铁,如郢人运斤,昆刀过处,如石破天惊逗秋雨。曾以径尺砖刻《祖国万岁》气势磅礴。小印则有极冷隽古雅。

边款尤擅胜场。单刀直入,以刀作书,似不经意而自然成趣,洒洒落落,活泼泼的,一片天机。那种生香活色的境界,是许多印人不能梦见的。

若将书家大致分为学者型和艺术家型,那他无疑是最典型的艺术家气质。一段古老的树桩,一件古陶佳品,能瞬时在那只眼睛里燃起奇异的光焰。一肚子近代苏浙沪书画家的逸闻轶事,一肚子牢骚。品藻古今人物、艺术,独具只眼,思维敏捷,见解精辟,出语奇警。兴致高时,可作竟日谈,往往寓真于诞,寓庄于谐,常使闻者解颐。有时能传达出一丝心底世界的苍凉。

兹录几句他的《与沪上友人书》:

百苦之中,假阅弘一法师纪念集,胜于送炭。可恨夏丐尊、丰子恺、刘质平诸公自顾自,把此宝书迟出了40年……弟虽久旷临池,但彻夜失眠之际,无刻不在心内书。或谓弟书如河豚鱼,又有痂癖,如兄者谓:

“君书委实奇崛,盖杭铁头加患癌故也。然性格亦清奇古怪而获罪人。故昆曲逊于梁山伯申、越剧,男化女,牛仔裤也。”丁颇乐听此高誉……目下初学书3年者均可月入千金,某某为洋人刻印日利千金,某报刊其为毛润之治印,毛公从未用此刻字店印……弟历百劫,九死一生,百残抱病,进不得进修,退不得逍遥,永任司炉阍长(按:指家务)。曼殊句“无端狂笑无端哭,纵有欢肠也似冰”。弟须咽泪装欢作3家亲翁……天若见怜,再添我五载,当以成熟之作示之……

疾病的折磨,经济的重负,逆境的挤压,艺术上的苦闷!他已不能紧紧扼住命运的咽喉,终于在1988年初用自己的手结束了生命,却也给他不平庸的艺术创作挥写了奇峭的最后一笔。他在现代中国书坛犹如碧磷划电,只是阿闪片时,但毕竟进发了一道石火电光。他的作品像是一杯酽茶,苦涩而芳冽,供我们品味。他的苦涩人生也给了我们一缕深沉的思索:事业的成败,即是艺术的成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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