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愁予:痛苦不是我的主题

时间:2022-06-24 08:59:27

郑愁予:痛苦不是我的主题

从“忧”到“悲”,再到 “善”,就比“愁”与“怨”的美学更上了一个境界。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台湾诗人郑愁予20世纪50年代所写下的《错误》,多年来被人们反复吟诵,甚至被收录进了一些中学语文课本。现年83岁的他最近频繁在大陆参加诗歌活动,“马蹄声”似又响起。

郑愁予是内地读者最为熟悉的台湾诗人之一,他的诗歌以优美、潇洒、富有抒情韵味著称。台湾诗人杨牧曾说:“郑愁予是中国的中国诗人,用良好的中国文字写作,形象准确,声籁华美,而且是绝对的现代。”

郑愁予的孩童和少年时代,由于战争而经历了颠沛流离的生活,逃难中令人惊心的马蹄声成了郑愁予难以忘却的记忆。然而,郑愁予告诉《t望东方周刊》,他的诗里不要痛苦,它可能是“愁”,但是最重要的是它给我们生活的力量。

战马要赶快到达目的地

《t望东方周刊》:《错误》一诗发表距今已有62年的时间,其中,“达达的马蹄”等诗句仍广为流传。这首看似唯美的诗,背后是否有不为人所知的故事?

郑愁予:《错误》这首诗,我其实酝酿了非常久。童年,我是在南京上的鼓楼幼稚园,后来又在汉口路小学读书。那个时候,我在家里的院子里看到日本飞机从天空飞过。这时,我母亲就赶快把我拉到屋里,躲避炸弹。再后来,我们开始逃难,从南京向北走,一直到了山东。

我能记住路上的点滴。小的时候记得南京有个栖霞山,我去栖霞山看过红叶,在山东的时候我看到一棵树的叶子是红的,我就喊“枫叶枫叶”,他们说那不是枫叶,是柿子叶。我以这样的敏感,一路上记录了战争的惨况。

还有一次,铁桥被炸断了,我们经过一个小镇的时候,道路不宽,能听到“哒哒哒”的声音,后来看到几匹战马拉着炮车跑过。第一辆车经过时就把我撞到一边,所以这个声音非常强烈,直到现在留还在我的记忆里。

《t望东方周刊》:“达达的马蹄”,你用了“达”字,是否有特殊的含义?

郑愁予:我没有用“哒”而选择了“到达”的“达”,是因为这个声音对于我来说,不是一个纯粹的声音,它还包含着一个意义――这些战马要赶快到达目的地,因为前线需要这些炮。

《t望东方周刊》:这首诗里描绘的意象有具体所指吗?“我打江南走过”,这个“江南”指的是南京吗?

郑愁予:为什么“打江南走过”?我是从南京出发的,逃难到北京,后来又回南京。那时,我已经16岁了,回到南京后我要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莫愁湖,因为我离开南京时也是先去了那里。

我小的时候最爱莫愁湖,因为我最喜欢采莲女,她们坐一个圆澡盆,转着转着,把莲叶、莲子统统采下去。诗的前两句就是在说,我打江南走过,又回到这个地方了,但是一片残败。

无常观

《t望东方周刊》:你曾描述自己的心路历程:“在抗战中度过的幼年,我生活在孤独里,接触到的兵荒马乱,遭遇到中国巨大的破坏和灾难,在我心里留下很深的印象。”你的诗里反映出来的漂泊感是对儿时记忆的一种呈现吗?

郑愁予:确实如此。我在抗战时期还是儿童,那时,我不知道什么是战争,只知道是动乱,知道打仗了。后来,才知道是谁侵略了我们,知道为什么我们这个民族会受到别的国家侵略。所以,当我写诗的时候特别强调反对帝国主义。俄国也不止一次受侵略,在他们意识里也是需要自己保卫疆土,所以我受俄国特别是俄国小说的影响很深。 郑愁予是大陆读者最为熟悉的台湾诗人之一,他的诗歌以优美、潇洒、富有抒情韵味著称

《t望东方周刊》:这种痛苦在你的诗中反而呈现出清新唯美之感。

郑愁予:这种痛苦是深藏在我童年、少年的记忆里的。当我写作的时候,思想已经成熟了,知道如何去表达诗歌美的所在。这种痛苦已经不是我要写的主题了。

到50岁的时候,我才找出这个名词叫做“无常观”。从幼年开始,我所经历的这些战争、这些痛苦已经化在我的潜意识里,成为“无常观”。在我的诗歌里,我不要痛苦。无常观表现的不是痛苦,它可能是“愁”,但是最重要的是诗歌要给我们生活的力量。

我们读诗常常读到“愁”字,这个“愁”字和痛苦、悲愤等情绪是不一样的。“愁”是诗人对于时光迅速消逝的一种敏感。

排斥抒情,提倡知性

《t望东方周刊》:因为《错误》,你被当作浪漫主义的抒情诗人。但你并不认为如此?

郑愁予:我其实是属于现代主义的,现代诗派的一项主张,正是反浪漫主义。

我排斥抒情,提倡知性。“抒情”两个字使用起来很危险,你怎么抒情?有人喜欢用“今生”“来世”“无怨无悔”这些没有感情的文字套语,这样的抒情首先要叫他们停止。真正的抒情要有意境。

中国古诗里最宝贵的是知性。你看杜甫的诗就可以知道,他的诗是有主旨的,而不是空洞的,泛情的。

我诗歌的底色是人道主义,如西方人所说,诗表现的只有一样东西,那就是human condition――人类的精神,人类的生活状况。我开始学写诗的时候正值日本侵华,是我们民族遇到大灾难的时刻,那时写的多是关系民族命运的作品。

《t望东方周刊》:中国传统诗歌对你的影响大吗?

郑愁予:在逃难逃到济南的时候,母亲教给我一首诗:“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我很快就记住了,没事的时候我就想这个意思,慢慢就知道我父亲那个时候离开我们已经两三个月了,没有一点音信。

我从小就喜欢中国诗词。很多人把《错误》这首诗当作情诗理解,其实是闺怨诗。闺怨诗是中国传统诗歌的题材,像李白的“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甚至《诗经》里都有等候丈夫和儿子归来的妇人,那些诗深深地打动了我。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这些都是当时影响我的诗,至今都难以忘怀。

《t望东方周刊》:你认为怎样的诗歌才可以传世?

郑愁予:传世的诗作甚少是书斋型的,因为诗是用活泼语言和普世艺术观表达人类的“美”和“善”。美是艺术的手段,善是艺术的目的。

少年时,善写风花雪月来慨叹时间之流逝,这是“愁”;随着岁月渐长,关心的问题从个人到民族到人类,从“忧”到“悲”,再到 “善”,就比“愁”与“怨”的美学更上了一个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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