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下 第3期

一辆大卡车载着我们在尘土飞扬的马路上疾驰。

人太多了，不能坐，也没有地方可坐。我们都站在卡车的车斗里，头上是七月的太阳。没有谁戴帽子，更没有谁听说过遮阳伞那种洋玩意。阳光就那样无遮无拦，直泻而下。尘土飞起来，扑进我们的鼻子里，眼睛里，喉咙里。

那是一九八一年的夏天，我们是去参加高考的。考场设在宁乡六中。我们是七中的学生。在考试前一天的下午，学校用大卡车把我们送到了六中。

下车之后，我们每个人在学生宿舍里分到了一个床位。放下随身带的书包等行李，我们蜂拥向洗漱处，想洗干净满身的尘土和汗水。

洗漱处在学生宿舍的外面，只是一个瓷砖砌的平台，架着一长排水龙头。许多人挤在那儿，每一个水龙头后面都有人排队等候。我好不容易挤进去，撩起水洗脸时，才发现手腕上戴了块表。不能让水把手表打湿了，我连忙摘下手表……

我匆匆洗完脸，还没收拾好东西，后面的人便迫不及待地把我挤开了。

回到宿舍，晾好毛巾，我才发现：糟了，我的手表――我刚才忘记拿手表了!

我飞奔回洗漱处。那儿依然人头攒动，手表已经不见了。问周围的人，都说没有看见。

我赶紧告诉老师，让老师帮我一起找，帮我去问同学。但谁都说没有见过。

我彻底意识到：手表丢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我哭了起来。老师和同学都劝我，要我不要哭，但我除了哭，不知道该怎么办。

手表不是我的，是母亲的。那天早上，母亲从自己的手腕上把表摘下来给我，是为了方便我考试的时候掌握时间。

在那个年代，一块表是一个家庭的一宗大财产，是生活中的“三大件”之一。那时候的“三大件”是手表、自行车、缝纫机，差不多跟现在的房子、车子、票子有同样的意义。

我知道丢了一块手表意味着什么。

我还记得有一回母亲给我五毛钱，让我下午收工后到代销店去买盐。那天下午我在生产队插秧。等插完秧想起来要去买盐时，一摸口袋，发现那五毛钱不见了。小孩子的衣服口袋浅，一定是我在插秧的时候，钱从口袋里掉出来，落到田里了。我在那丘刚插完秧的田里来来回回地摸了一遍，也没有找到。

天黑以后，我满身泥泞地跑回家，告诉母亲我把五毛钱丢了。母亲劈头盖脸给了我一顿猛揍。揍完了又提着灯，陪我到那丘田里重新摸了一遍，企图找到那宝贵的五毛钱。可还是没有找到。在回家的路上，我又挨了母亲的骂。

我并不怪母亲，我知道五毛钱在当时的意义。在我们那个穷乡僻壤，平常的年成，一个正劳动力(成年男子)一天的工价是八分钱，五毛钱是一个成年人苦干一个星期的收入啊!母亲的手表是父亲攒钱给她买的，花了四十多块钱。四十多块钱是多少个五毛啊!

我非常害怕，我不知道这一回，母亲会如何惩罚我。高考是紧张的，大家一有时间就看书。可是我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我整天哭，喉咙哽咽着，什么东西也吃不下。晚上哭得累了，就迷迷糊糊地睡一会儿。

高考三天，我什么东西也没有吃，脑子晕晕乎乎的。最后那天下午考英语。想到考完后就要回家了，我害怕得浑身颤抖，连笔都握不住。

终于考完了，我走出了教室。同学们都奔向宿舍，准备收拾东西回家。我不敢回家，但也不知道该上哪儿去。

就在这时，我看见了父亲。父亲站在教室外面，显然已来了有一会儿了。

他问我：“考完了?”

“嗯。”我应了一声。

父亲递给我一个梨子，说：“吃个梨子吧。”

我接过梨子，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将梨子和着泪水吞了下去。

我没有问父亲怎么来r。我猜想，大概是老师看到我的情况，非常担心，怕我出什么事情，便给我母亲捎了信。母亲又告诉了父亲，让父亲来接我回家。

父亲一直在江西和浏阳做木工活，难得回家。小时候我很少见到他，跟他也没有什么话说。这一回，他是从江西还是浏阳赶回来的呢?我不知道。

我跟着父亲走在河堤上。父亲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身边的河就是我小时候经常在里面玩的大河。只是大河在这条河的上游，是这条河的源头，而且大河流到这儿已经不叫大河，而叫楚江了。

地理老师告诉我，楚江流人沩江，沩江流入湘江，湘江流入长江，长江汇入大海。

我看着河里奔流的水。它们在七月的夕阳下闪着金光，无忧无虑地向前流去。它们当中，有一些是从我家屋前的小河里流来的水，有一些是从大河里流来的水。它们有一天会流入长江，汇入大海。

我突然特别羡慕这些水。如果我是一道溪流该多好啊!这会儿就能自由而快乐地流淌，流出大山，流向山外面的世界。

可是我现在却跟在父亲背后，迎着夕阳，向夕阳尽头的群山走去。我们的家就在群山之中的一个角落里。

父亲一直没有提到手表的事。他知道我把母亲的手表弄丢了吗?

我停住脚步，小声地说：“我把妈妈的手表弄丢了。”

父亲说：

“丢了不要紧，再买一块就是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没想到的是，父亲竞接着说：“将来也给你买一块。”

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了，那一刻我快乐得想要飞。可我感到的，却是腹中的饥饿。

我说：“我饿了。”

我当然饿了，三天没吃东西，光吃一个梨可不够。但那三天里我光顾着担惊受怕了，一点儿也没有觉得饿。

父亲将一个纸包递给我：“给你买了饼干呢。”

我接过来狼吞虎咽。

路很远，我们回到家时已经是晚上。母亲看到我，问道：“考得怎么样?”

我说：“不知道。”

母亲说：“反正考完了，莫想它了。吃了饭洗个澡，好好睡一觉。”

母亲也丝毫没提手表的事。倒是我自己主动说：“妈，我把你的手表弄丢了。”

“丢了就丢了吧。”母亲淡淡地说。

我很幸运，那一年我考上了大学，还上了重点本科。当录取通知书到来的时候，父亲和母亲非常高兴。但在高兴之余，父亲不无遗憾地说：

“要是那三天你没有丢手表，不那么着急、害怕，好好考，说不定能考上北京大学呢!”

人生的事情，谁说得定呢?在后来的生活中，我一直感谢这次非凡的经历。从此以后，丢失东西后，我再也不那么傻乎乎地瞎着急了。不管是丢失了金钱，还是与某个重要职位失之交臂，我都会仰起头，告诉自己，明天的太阳又是新的!

那天的夕阳，那天跟在父亲背后走过河堤的情景，已成了我对父亲最温馨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