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早期东欧犹太移民在美国的文化适应

时间:2022-06-15 06:54:15

论早期东欧犹太移民在美国的文化适应

从19世纪80年代开始一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初期,东欧犹太人为逃避俄国及其周边国家的反犹迫害,大举迁居美国。他们在迁居美国的初期,大多居住在“犹太城”中,固守犹太文化传统。持“盎格鲁遵从论”的强制同化主义者、推崇“熔炉论”的温和同化主义者和已经融入美国主流社会的来自德国的犹太人采取不同策略,以同化来自东欧的犹太移民(以下简称“东欧犹太移民”),试图消除后者带来的异质文化对美国主流文化的冲击。面对这些同化压力,东欧犹太移民有何反应?他们是否最终完全同化于美国社会?他们走过一条怎样的文化适应之路?本文尝试做出解答。

对绝大多数东欧犹太移民来说,他们到美国后的第一感受是强烈的茫然感。他们是新来者,不会说英语,不熟悉美国的生活方式,不知道在新世界里怎样才能使自己的举止得体,因而不免被早于他们移居美国的其他犹太人和土生美国人嘲弄。初入美国的犹太新移民常常对先于自己移居美国的同胞身上发生的变化感到震惊和难以接受。第一代东欧犹太移民为了逃避主流社会,大多居住在“犹太城”中,基本上可以避免与其他移民群体和主流群体打交道;并且仍旧能够用他们熟悉的意第绪语交谈,遵循传统的家庭和宗教生活模式,可以从同乡商人那里买到或赊购到用传统方法制成的民族食品。他们发现,“源自旧世界生活经历、常识的群体禁忌和行为模式,在新世界依然有意义”。这是东欧犹太移民获得心理安慰和安全感的源泉,也表明迁入美国并不意味着他们与传统生活和文化的骤然断裂。

在东欧,犹太人作为一个少数族群,已经学会了如何在主流文化的包围和渗透下谋求生存空间、维护本民族的文化。在东欧一些国家,政府从法律上承认犹太社区的存在,并分配给它一定的义务;犹太人受法律的管制,必须生活在犹太社区中。由于外界敌对势力的压制和几个世纪里生活于一个圈定区域的历史经历,东欧犹太人尤为倾向于固守本民族的传统文化,强化民族认同。在美国,犹太社区不再是政府划定的,而是犹太移民自主的选择;主流群体不仅不会阻挡试图走出犹太社区的犹太人,而且采取各种措施“诱惑”犹太人同化于主流社会;虽然反犹太主义也存在,但是整个社会环境相对宽容,不存在暴力专制,这有利于东欧犹太移民与主流社会的融合。不过,人们往往遵循已有的生活轨道,不可能突然之间改弦更张。东欧犹太移民需要花时间去体验美国的现实生活,逐步驱散几个世纪前就已形成的对外界和主流文化的恐惧与敌对情绪。在第一代东欧犹太移民中,只有极少数人渴望或能完全同化于美国主流社会,他们多是在经济上取得成功的人士,认为“同化”能使自己为主流社会所接受。大多数东欧犹太移民认为必须尽可能地保存犹太文化传统和价值观,他们所认可的适应美国环境的模式是局部的“文化适应”,而不是被完全同化。

在东欧犹太移民群体内部,正统派犹太教徒与世俗主义者对维持犹太传统的理解有所不同,前者看重的是对正统犹太教信仰的维持,而后者偏重的是对犹太民族历史和文化的传承。19世纪末迁入美国的第一批东欧犹太移民多是正统派教徒,他们对本民族的极其尊崇,并试图在美国重建东欧犹太社区的生活。在犹太节日里,几乎所有的正统派教徒都去犹太教会堂参加礼拜或祈祷仪式;在日常生活中,正统派教徒也恪守正统犹太教规,比如肉类食用禁忌。20世纪初迁人美国的第二批东欧犹太移民中,有一部分人是受欧洲犹太启蒙运动①和激进思想影响的世俗知识分子,他们与正统派教徒有所不同,但是在犹太节日里,也有人像正统派教徒那样去犹太教会堂参加祈祷仪式;他们主要围绕同乡会、共济会、文学社团、复国主义团体和激进组织展开社会和文化活动;与正统派犹太教徒不同,他们通过对意第绪或希伯来文化的尊崇而不是对犹太教的信奉,来表现其对犹太传统的忠诚。

在对子女的教育问题上,为了让孩子充分利用美国的教育资源,东欧犹太移民对公立学校的“美国化”措施基本上持容忍态度。对他们来说,公立学校既是其子女通往成功之路,同时又是同化“陷阱”,会导致子女与自己疏远。但为了子女的前途,他们不得不付出一定的代价。东欧犹太移民根植于传统文化和历史背景的重教观念、对子女的期望,在美国充满机会和相对宽容的环境中得到进一步强化,决定了他们对公立学校的反应。但是,他们对“美国化”教育也会心生不满。公立学校若采取有损犹太教的举措,就会激起东欧犹太移民的抗议。最初,美国公立学校中有些老师未能正确估量犹太人强烈的宗教情结,想当然地以为所有移民子弟都应该成为基督徒,他们教犹太学生唱赞美耶稣的歌,庆祝耶稣诞辰,企图使其改变。此举招致了犹太学生家长的抗议和抵制,他们向学校施加压力,呼吁其“停止将令人反感的强加于学生身上”,最终迫使公立学校放弃了“诱使”犹太学生皈依基督教的做法。

犹太学生的父母呼吁公立学校增设希伯来语和犹太文化课,以增强犹太学生的族裔意识和对犹太民族文化的感情。但是,公立学校教育者们对此类呼吁置之不理。为了在一定程度上抵消公立学校“美国化”教育的负面影响,向下一代传衍祖先的和文化遗产,东欧犹太移民创办了一些带有宗教色彩的希伯来学校,主要包括私人开设的犹太儿童宗教学校和社区资助的犹太律法学校。这些希伯来学校一般在公立学校的课余时间上课,着重向犹太儿童教授希伯来语和犹太教知识。从总体上看,希伯来学校教师的素质比公立学校教师差,他们的授课内容和方式陈旧,激不起学生的兴趣。在公立学校上了一整天课、精神疲惫的犹太子弟,往往不愿再到没有吸引力并且看似多余的希伯来学校就读。除了私立犹太儿童宗教学校和社区资助的犹太律法学校外,还有犹太工会、复国主义者、工人团等建立的世俗学校,同样也是在公立学校课余开课,主要教授犹太儿童意第绪语、犹太历史和文化知识,增强他们的族裔认同。

无论是带有宗教色彩的希伯来学校,还是世俗学校,都只是公立学校的补充,它们只能与公立学校“争夺”犹太子弟的时间、兴趣。这些学校虽然可以使犹太子弟了解自己祖辈的文化遗产,有利于他们族裔意识的形成,但无法阻挡其“美国化”的趋势。公立学校始终是犹太儿童接受教育的主要机构。1914年,纽约市几乎所有小学学龄段(6―14岁)的犹太孩子都进入公立学校就读,而同年只有25%的犹太孩子接受了某种形式的犹太教教育。但是,不能完全否定第一代东欧犹太移民在维系和传承犹太传统文化上的努力。

在未成年时就随父母或亲友迁人美国以及出生于美国的东欧犹太裔(以下统称“东欧犹太后裔”),虽然同其父母一样面临文化适应的难题,但他们成长和生活的经历与其父母不同,因此所做出的选择也就与其父母存在很大的差别。与父母或亲友一同迁居美国的未成年犹太人虽然早先曾受到犹太传统文化的熏染,但是还未像他们的父母那样形成根深蒂固的观念,还有很大的可塑性,较容易接受美国的新观念。他们大多喜欢在美国看到的一切新奇事物,也急于摆脱父辈“落伍”的生活方式。在“旧世界”时,这些犹太孩子热爱自己的,爱戴自 己的父母,他们的最高理想就是成为伟大的《塔木德》学者。可是在进入美国后,即便在他们未入公立学校就读之前,一些犹太小男孩就已开始接触到一个与“旧世界”截然不同的“新世界”。不知不觉间,他们从玩伴那里,或从自己的姐姐或哥哥那里,学得了一点英语和美国俚语,模糊地感到美国的生活充满新奇。他们入学之后,更是受到公立学校持续、系统的美国文化的灌输,迫切地要成为“美国人”。而出生于美国的东欧犹太后裔,从一落地就置身于美国文化氛围中,对父辈所固守的传统只有模糊的认知。他们受美国世俗教育的熏陶,一般都心甘情愿地接受美国主流文化,认同美国。“成为美国人,衣着上像美国人,看起来像美国人,甚至谈吐上像美国人”是许多年轻的东欧犹太后裔的目标。当时有一位观察家曾写道:“没有哪一个种族像犹太人那样迅速地对周围环境的影响做出回应。年轻的犹太人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适应了现代生活……他们对我们思想的理解超出了我们的想象。”

东欧犹太后裔“美国化”过程中的第一个牺牲品是母语。第一代东欧犹太移民大多数居住在“犹太城”中,工作和所需日常生活用品都能在“犹太城”中得到满足,因此其日常的交流语言仍然以意第绪语为主,只学会了简单的英语。而对于东欧犹太后裔来说,英语则是其在美国立足和发展的一种必不可少的工具,熟练地使用英语是进入名牌大学、获取高薪工作和成为真正的美国人的先决条件,因此他们很快丢弃了意第绪语。这令他们的父母非常不安。一位犹太移民妇女对先于自己迁居美国的女儿的“美国化”行为非常惊愕,她向《犹太前进日报》写信诉苦:“在没有我们相伴的几年光景里,她变成了一个地道的美国佬,已经忘记了怎样说意第绪语……她说意第绪语不优雅,还说我是个‘新来者’。”反过来,东欧犹太后裔则为其父母讲意第绪语或带有外国腔调的英语感到尴尬和害臊。美国的一位东欧犹太裔青年给《犹太前进日报》的主编亚伯拉罕・卡恩写信,抱怨他的父亲在公众场合说意第绪语。有一次这位青年同父亲到一家商店购物,其父亲对着一个他认为是犹太人的售货员说意第绪语,这使儿子感到非常尴尬,并责怪其父亲。卡恩对这个年轻人责怪父亲的行为做了批评,但同时阐明在美国说英语的重要性。上述两个例子反映了两代犹太人在如何适应美国社会这一问题上,因观念的不同而产生的矛盾。

在日常行为举止方面,东欧犹太后裔也逐渐打破了父辈的传统。有些人开始在公众场合握手,而这在犹太教正统派传统中是被禁止的;有些人则在大学的餐厅里吃猪排,完全将犹太教饮食戒规抛之脑后。

对东欧犹太后裔来说,努力学做“美国人”带来的并不尽是正面的结果。他们一方面不能认同父辈的文化传统,另一方面又不能被主流社会完全接纳,因而丧失了某种归属感,成为身处“新、旧世界”之间的“边缘人”。实际上,东欧犹太后裔并不能被塑造成全新的“美国人”,而是“一种文化上的混血儿,是生活在……两种截然不同的民族文化和传统中的人;即便他们可以抛弃传统,他们也不太情愿这么做;而另一方面,由于种族歧视,他们又不被新社会完全接纳……他们是生活于两种文化和社会边缘的人”。这是很多徘徊在“新、旧世界”之间的东欧犹太后裔共同的尴尬处境。

东欧犹太移民面临的难题是:如何解决老一代人与年轻人在文化适应问题上产生的分歧?如何在犹太文化传统与美国现代观念之间寻找一个平衡点,从而能够身兼“犹太人”与“美国人”的双重身份?有几位东欧犹太移民领袖尝试对上述问题做出解答。

一位是犹太教正统派领袖卡斯里尔・萨拉索恩,他是美国意第绪语文报业的先驱,创办了《意第绪周报》和《意第绪日报》。按常理,犹太教正统派领袖是不能接受美国现代观念的,故而不可能适应美国的生活。但从萨拉索恩的经历来看,即便是保守的犹太教正统派领袖,也可能主张犹太移民在某种程度上融入美国社会。萨拉索恩出生于波兰,成长于完全正统的犹太教环境中。由于萨拉索恩生活在俄属立陶宛的维尔纽斯――一个深受德国犹太人思想影响的地区,因此他也很难摆脱犹太启蒙思想观念的熏染。正统犹太教信仰和犹太启蒙思想的双重影响,决定了他在引导东欧犹太移民适应美国社会时表现出的双重立场。萨拉索恩笃信正统犹太教,不遗余力地帮助犹太移民维系正统的,坚定不移地维护《塔木德》在犹太移民日常生活中的首要地位。在这一理念的支配下,他强烈地批评左派的世俗主义者;但同时,他又希望自己的同胞能成为合格的美国公民,投入到美国主流社会的政治生活中。萨拉索恩将美国视为犹太人定居的理想之地,认为美国为长期受迫害的犹太人提供了经济公正、税收公平和人身安全的生存环境。他宣称,为回报这种自由和平等的待遇,犹太人有义务成为美国公民,拥护美国的政治体系。

萨拉索恩身兼正统派犹太人和“美国化”论者的双重角色,在旁人看来是反传统的,也是自相矛盾的。萨拉索恩虽然属于犹太教正统派,但他的言论却让人感觉他像一位改革派犹太人。萨拉索恩不仅敦促犹太同胞参与美国主流社会的政治,而且希望犹太移民身上的“外国”特质少一点,而这正是改革派犹太人的一贯立场。正因为如此,他赢得了美国德裔犹太人的尊敬。萨拉索恩去世之后,美国德裔犹太领袖在为他致的悼词中说:“尽管萨拉索恩观念保守,但他很清楚地知道怎样去填平犹太社区中新、旧之间的沟壑。”改革派犹太人还高度评价萨拉索恩创办的意第绪语文报纸在推动东欧犹太移民“美国化”方面的影响。《美国希伯来人》的编辑约瑟夫・雅各布在1910年《意第绪日报》创刊二十五周年之际这样写道:“那些只会说意第绪语、迁入美国时年龄过大不可能学会英语阅读的同胞,本来也许永远无法了解当时有关美国的新闻。所有的意第绪语文报纸尤其是萨拉索恩所办的报纸在促进新来者‘美国化’方面发挥着非常重要的作用。”总而言之,萨拉索恩试图将“异类”的东欧犹太移民塑造成政治上活跃的美国公民,但同时又维持正统派信仰和意第绪语文化。这是犹太移民领袖在传统与现代之间寻找平衡点的一种尝试。

另一位寻找这种平衡点的东欧犹太移民领袖是1898―1907年间担任教育联盟(Educational Alliance)主席的戴维・布劳施泰因。布劳施泰因作为东欧犹太移民的一员,无疑比创立教育联盟的美国德裔犹太人更能敏锐感知到同胞们的内在需求和感受,深深体会到犹太传统文化的韧性。他在任职的九年问,一定程度上改变了教育联盟的强制同化策略,在推动东欧犹太移民融入美国社会的同时,尊重他们的宗教和民族传统。

在布劳施泰因的领导下,教育联盟保留了原先开设的英语、公民学、美国史等旨在促进东欧犹太移民“美国化”的课程,而且增设了有关犹太语言和文化的课程,包括希伯来语和意第绪语课程,以及犹太历史、宗教和艺术等课程。教育联盟还举办免费讲座,使用的语言也从以英语为主转为适当增加意第绪语。讲座既有涉及美国的地理、历史、公民的权利与义务以及美国伟人的内容,以帮助犹太移民了解美国的制度,使他们成为合格的美国公民,也有关于意第绪语文学、犹太宗教和道德伦理方面的内容,为中年和老年犹太移民所喜爱。布劳施泰因对 于东欧犹太移民家庭在文化适应中所产生的代际矛盾与冲突一直有敏锐的感受。在处理此问题时,他力图兼顾犹太传统与美国现代观念。在他看来,家庭是犹太人生活的基础,因此必须维持家庭的完整与和谐。他认为,教育联盟不仅是一个同化犹太移民的场所,而且是维系犹太移民家庭亲情关系的重要场所。为了达到这一目标,布劳施泰因在主持教育联盟的事务时,教导年轻一代犹太人尊重父母的宗教和生活习俗;同时他也希望犹太移民理解其子女的“美国化”倾向,从而使两代人的思想观念相调和,以化解矛盾,确保家庭关系的和谐。总体而言,布劳施泰因改变了教育联盟原先的彻底同化东欧犹太移民的目标。他认为,“美国化”并不意味着完全抛弃过去,成为美国人并“不需要牺牲自己的种族特征和或是文化上的完全转变”。布劳施泰因曾坦率地声明:“让我们在说话、衣着、政治等方面同化或变得‘美国化’吧,但是说到社会生活,我认为还是保持我们自己(的方式)。”

与卡斯里尔・萨拉索恩和戴维・布劳施泰因相比,更具影响力的东欧犹太移民领袖是亚伯拉罕・卡恩。卡恩是一位社会主义信仰者,但并不教条。他担任左派报纸《犹太前进日报》主编几十年,一直致力于帮助东欧犹太移民解决适应美国社会的切实问题,而不是局限于空洞地宣传社会主义思想,使该报受到普通犹太移民的欢迎,成为在美国犹太社区中最有影响力的意第绪语文报纸。在近半个世纪的时间里,卡恩是《犹太前进日报》的舵手和灵魂人物,他制定办报方针,使《犹太前进日报》的“美国主义”(Americanism)特点非常突出。有学者认为,“这份报纸的主要工作,就是将东欧犹太移民引入现代社会,教给他们西方民主政体的思想和制度,最重要的是将他们塑造为美国人”。卡恩在《犹太前进日报》上开设的“读者来信”专栏常常向东欧犹太移民提供适应美国生活的明智建议。不论是有关、观念冲突的大问题,还是恋爱、婚姻和子女教育等烦恼小事,都能从那里得到答复。上述诸种问题,有不少是因犹太移民中的长辈与晚辈对美国文化和“现代”生活方式接受态度上的差异引起的。卡恩和编辑们给予的回答,一般是主张接受美国文化和“现代”生活方式,但又提醒读者不能完全抛弃犹太传统文化。卡恩主张,犹太移民必须学会英语,这对他们自身有利,如果不这么做,对他们的进步则是一个严重的障碍;犹太移民还须学会美国式的礼貌、礼节和卫生,并作为有见识的公民参与公民和政治事务。然而,卡恩并不主张完全抛弃意第绪语文化。他在《犹太前进日报》上专门留出版面,为那些优秀但不出名的用意第绪语文写作的作家发表作品。他自己也将意第绪语文作为与普通犹太移民沟通的一种方式。他用意第绪文写了一部美国历史,而且将美国的《宪法》和《独立宣言》翻译为意第绪文,并加以注解;还写了许多著名美国人的传记,其目的是为了让犹太移民熟悉美国社会。

上述三位第一代东欧犹太移民领袖兼顾犹太传统和美国现代观念的立场,在很大程度上为成长于美国的犹太中产阶级领袖所接受。这些犹太中产阶级领袖的思想观念在一定程度上或完全是由美国社会文化环境塑造的。他们对于主流社会的各个方面比其父辈有更广泛的了解,因此在美国社会中感到较为自在。他们的领导方法更具美国色彩,他们驳斥“盎格鲁一撒克逊主义者”对美国的认知,推崇“熔炉”论者将美国视为“世界性国家”的观念;但他们对“熔炉”论的理解与主流群体的自由派知识分子不同,他们不像后者那样将美国视为“合众为一的和谐整体”,而是强调“统一中的多样性”,实际上已经暗含了多元主义观念。美国的第二代东欧犹太裔领袖将“美国化”理解为犹太人获得在美国经济和政治体系中行动自如的基本技能,这意味着要学习英语、美国历史和政治制度,熟悉美国的经济体系;但在、文化和生活习俗方面,他们赞成本族裔群体保持一定的独特性。

在芝加哥,年轻一代的犹太领袖与第一代移民中的世俗知识分子联合,于1903年11月创立了希伯来学会,以取代美国主流群体中温和同化主义者开设的“赫尔之家”(Hull House)之类的福利、教育和文化活动中心。希伯来学会力图用现代的教育方法,让犹太孩子同时熟知美国和犹太传统,既促进他们融入美国社会,又在其身上培育犹太族裔意识。

由于缺乏足够的空间,芝加哥希伯来学会在最初四年间开展的活动十分有限。后来在美国德裔犹太人的大力资助下,该学会得以买下一座大楼,1907年之后发展成为芝加哥西区的犹太社区活动中心。每周来此参加活动的犹太人从1910年的1.1万多人(次)上升为1912年的1.6万多人(次),而到“赫尔之家”参加活动的平均每周仅为9000人(次)。芝加哥希伯来学会为犹太青年开设了体育锻炼场所、戏剧和文学俱乐部、工艺学习班,以及人文科学、社会政治和自然科学课程,向犹太青年讲授美国观念和传统。此外,它还开办了一家人籍咨询所、两所初级和中级夜校、一所职业培训学校,以帮助犹太移民适应美国社会。然而,它最具特色之处在于强调传承犹太价值观、文化和传统,培养犹太人的族裔意识。为达到此目的,希伯来学会建立了一个现代的犹太会堂,宗教仪式分别使用希伯来语和英语来主持,在犹太教节日均要举行庆祝活动,举办有关犹太历史的演讲,举行犹太音乐会,组织犹太艺术家作品展览,资助戏剧俱乐部用希伯来语、意第绪语和英语表演剧目。该学会还决心复兴犹太教育,开设了一所安息日学校和一所希伯来学校,利用现代的教学方法教授希伯来语、犹太历史和文化。

希伯来学会举办的活动与“赫尔之家”举办的活动相比,在目标上截然不同。“赫尔之家”虽然也为犹太移民举办具有族裔特色的社会文化活动,但其意在于推动犹太移民与土生美国人以及犹太移民与其他移民群体之间的交融,逐渐消除族裔障碍,最终形成一个文化统一的社会。而东欧犹太移民领袖虽然也认为族裔群体需要相互了解,但是他们更喜欢的族裔生活模式是多元的。希伯来学会举行犹太艺术活动,向犹太青年教授希伯来语和意第绪语、犹太历史以及其他文化知识,均旨在增强年轻一代犹太人的族裔意识。

正是由于犹太领袖的积极引导,东欧犹太移民在美国文化与犹太传统文化之间没有简单地否定任何一方。他们既没有像主流群体所设想的那样,彻底地抛弃本民族的文化传统,也没有坚决地抵制美国现代观念的影响。第一代东欧犹太移民身上还保留着根深蒂固的犹太特性,但同时也在不经意间接受了美国主流社会的观念。而东欧犹太后裔则不同程度地放弃了父辈的正统犹太教信仰、传统文化、风俗习惯和生活方式,在各方面“美国化”了,一旦条件成熟,他们就会离开“犹太城”。不过,他们虽然可以离开有形的“犹太城”,却无法完全摆脱独特的犹太历史、文明、和戒律所构成的无形“犹太城”的影响。早期移居美国的大多数东欧犹太人及其后裔选择了一条中问道路,既吸收主流社会中能为自己所用的文化因素,又不同程度地保留了犹太文化传统的精髓,塑造出了兼顾犹太文化传统和美国现代文化的双重文化认同。

(李爱慧,助理研究员,暨南大学华侨华人研究所,广州,5106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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