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失乐园”与“返乐园”之间的生命体悟

时间:2022-06-14 02:59:37

在“失乐园”与“返乐园”之间的生命体悟

摘 要:戴望舒诗歌中的“园子”意象,既是诗意的“理想田园”,也是颓败的“现实荒园”。诗人在“失乐园”之后重新找寻“返乐园”之途的过程中倾注了诸多生命思考。透视“园子”,可从中体味诗人复杂的情绪,也可觉察出诗人对生命存在与归属的深沉思考。

关键词:戴望舒;失乐园;返乐园;体悟

怀乡式的追寻是戴望舒诗歌重要的主题之一,其书写与建构主要有以下四种类型:一是通过“园子”意象的诗意建构来承载其浓郁的善感的乡思之情,如《残花的泪》、《游子谣》、《小病》、《微辞》、《深闭的园子》、《乐园鸟》、《寂寞》、《示长女》等。二是借他人之口倾诉乡思,如《百合子》、《八重子》等。三是塑造具有流浪气质的“夜行者”或“漫游者”形象,如《流浪人的夜歌》,《雨巷》,《夜是》、《夜行者》、《夜坐》等。四是触景生情的随感诗,如《夕阳下》、《路上的小语》、《林下的小语》、《对于天的怀乡病》等。在这四种类型中,后三种类型学界已有诸多的研究和阐释。但关于其诗中的“园子”意象,目前还没有专门讨论和分析的文章。在笔者看来,诗中建构的“园子”意象对戴望舒个人来说意义非凡。诗中的“园子”意象不仅是其一生都魂牵梦萦的故园,更重要的是其中亦饱含了诗人对生命存在的思考。故本文试图从“园子”意象这个角度来具体分析和探讨戴望舒诗歌中“园子”意象的内蕴。

一、“园子”意象的诗意建构

“园子”一般意义上是人们种植花草果木菜蔬的地方。而在中国传统文化的浸润下,“园子”逐渐从实用空间场所变成了人们生活中的一部分:“一方面供家庭成员休憩、游玩,另一方也是士人们寄托性灵、怡神悦性的个人化的另类审美空间,意味着中国士人儒道一体两面的思维方式。”在戴望舒的诗歌中,“园子”意象也多次出现。我们从中可以看到诗人对“园子”意象独特的诗意建构。

戴望舒很推崇新诗中自然流露的“诗情”。其认为“新的诗应该有新的情绪和表现这种情绪的形式。”戴望舒也强调在“真实”基础之上的“想象”。“诗是由真实经过想象而出来的,不单是真实,亦不单是想象。”因此诗中的“园子”已不再是简单的客观存在的一种事物,其中已经倾注了诗人的情感和思想。因为“一个长期远离故乡的游子,由于经常的乡愁冲动得不到缓解,思乡之情郁积于心,形成了一种眷恋故园的心理定向结构,这样他记忆和回忆中的故乡,已与他童年时的原本的故乡大不相同。”而戴望舒对于乡土的追忆和缅怀之时也已是他阔别乡土游走在异乡他国之际。正是这份时空上的阻隔与在外漂泊的感触才触发了其心中的拳拳乡思。也是在这个时候,“园子”及其承载的一切才开始在戴望舒的诗心中萌芽。因此,在建构“园子”的过程中,“园子”意象也由一个客体而不断融入诗人主观性的生命体验,“他可能给故乡罩上美丽的温馨的古雅的轻纱,故乡被他的记忆和回忆改造了美化了诗化了。”

首先,在其诗歌中,我们看到的“园子”是诗人理想的“田园”——一个充满了诗意、温馨、幸福的“田园”。“小园里阳光是常在芸苔上的花上吧……而雨后的韭菜却许已有甜味的嫩芽了。”(《小病》)“……我们曾有一个临海的园子,它给我们滋养的番茄和金笋,你爸爸读倦了书去垦地,你呢,你在草地上追彩蝶,然后在温柔的怀里寻温柔的梦境。”(《示长女》)可见这个“小园”中承载了过往一家人非常温馨的幸福时光。后来离开这个充满温情与诗意的家乡“小园”时,诗人变得“怅惘”,“旧园的梦想却仍继续着”。即便他善解人意的妻精心为他重新建造一个新的园子,可诗人仍然固执地钟情于心中那个无法替代的“园子”。因为诗人自知:“那不是我的园地,我要我自己的园地”。

其次,在戴望舒的诗歌中的“园子”意象亦是颓败的、荒芜的、冷清的“荒园”。正如在诗歌《游子谣》、《深闭的园子》和《寂寞》中,此时“园子”已变成了“寂寞的家园”:“篱门是蜘蛛的家,土墙是薜荔的家,枝繁叶茂的果树是鸟雀的家。”(《游子谣》)“小径已铺满苔藓,而篱门的锁也锈了。”(《深闭的园子)真可谓“园中野草渐离离”(《寂寞》)。这里的“园子”显然在游子背井离乡之后变成了蜘蛛、薜荔、鸟雀、野草的家园了。甚至连园中的花也是寂寞地自开自落。

由此可见其诗中“园子”意象的诗意建构是源于生活中“真实”的家乡小园,再加上诗人的“想象”加以描绘,融入诗人的诗情而建构出来的一个属于诗人对现实和理想非常个人化的表达——“理想的田园”与“现实的荒园”。

二、“园子”意象的精神内涵

戴望舒诗中的“诗意田园”与“颓败荒园”,实质也蕴含了其个体的情感体验和精神感知在其中。可以说诗人面对故园情感上难以割舍,但理智又让他清醒地知道已经回不去了。这种矛盾的心理一直纠缠着诗人的诗心。对于漂泊无依的诗人来说,“园子”也是他的心灵归属与寄托。“园子”甚至是他永远都回不去而又惦念不忘的地方。这里的“园子”也从形而下的物理空间升华为形而上的精神家园。

此外,对园子所包含的一切的无限缅怀也是戴望舒重新思考和掂量自己离家行走的意义和价值的参照系。如《游子谣》中诗人写到:“游子却连乡愁也没有,他沉浮在鲸鱼海蟒间:让家园寂寞的花自开自落吧。因为海上有青色的蔷薇,游子要萦系他冷落的家园吗?还有比蔷薇更清丽的旅伴呢。清丽的小旅伴是更甜蜜的家园,游子的乡愁在那里徘徊踯躅。唔,永远沈浮在鲸鱼海蟒间吧”。从这首诗歌中,我们可以看到游子对于“家园”的遗忘。诗人看到这样的情景虽不免感伤,但诗人希望正沉浸在外面世界的新奇与迷醉中的游子干脆“永远沉浮在鲸鱼海蟒间吧”。诗歌写到这里也戛然而止。这份祝福背后,也流露出诗人对游子的担忧。诗人之于游子更像是一个“过来人”的形象,诗人深知终有一天暮然回首去寻觅故园的辛酸与不易。然而游子此时还正沉浸在新奇的世界之中。这从诗句“游子要萦系他冷落的家园吗?/还有比蔷薇更清丽的旅伴呢”中的两个语气词“吗”和“呢”可体味出来。游子还“沉醉不知归路”,可诗人自己已经深切地体会到离家之后家园的荒芜和落败。因为诗人之于故园也已然变成了“无名的过客”(《过旧居》),家园的荒芜也是诗人难言的心伤。因此诗人对于游子的这份希冀与祝愿又何尝不是他对自己的一份宽慰呢?

又如诗歌《深闭的园子》中,诗人非常戏剧化地通过陌生人这一人物形象发出颇有深意的疑问:“在迢遥的太阳下,也有璀灿的园林吗?”诗歌最后以“陌生人在篱边探首,空想着天外的主人”这样的形式结尾,也留下了意义的空白。显然在这里“深闭的园子”与“迢遥的太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而且都富有象征含义。“园子”是象征着故土,“太阳”象征着“理想”。而陌生人的疑问实际上正是诗人从陌生人角度对主人放弃故园追求理想的怀疑。这也展现出“主人”出走之后尴尬的处境:既失去了原乡,在追求理想的道路上又迷茫无期。可以说是一种进退维谷的境地。其中也流露出含蓄的反讽意味。

诗人对于离开家园的价值和意义的思考远不止于此。在《乐园鸟》中这种追问和反思显得更加明晰和深刻。整首诗歌共由五组疑问句组成。其中“这是幸福的云游呢,还是永恒的苦役?……这是神仙的佳肴呢,还是为了对于天的乡思?是从乐园里来的呢,还是到乐园里去的?华羽的乐园鸟,在茫茫的青空中,也觉得你的路途寂寞吗?”这前四个追问句中,诗人询问乐园鸟想要知道它们这样没有休止的飞翔到底是幸福的云游还是永恒的苦役,诗人也想通过乐园鸟求证它们飞翔的目的到底了为了追寻神仙般的美味佳肴还是为了找寻记忆中的那份缱绻的乡思,诗人想通过乐园鸟明白它们飞翔的初衷到底是从乐园中来还是要到乐园中去?从中我们可以感受到诗人在思考乐园鸟的飞翔是否有价值和意义。诗人甚至也感受到了乐园鸟在茫茫的青空中寂寞飞翔的孤寂。而华羽的乐园鸟自从飞离了天上的花园,它们飞翔的终点却遥遥无期,它们曾栖息的花园却早已荒芜。

“乐园鸟”实质上也是诗人自我的投射。“天上的花园”象征着“家乡小园”,“乐园鸟”象征着像诗人一样的远走他乡的游子。诗人像乐园鸟一样抱着满怀的憧憬与热望而勇敢出发,为了追寻理想,找到更好的乐园。然而,走在这条路上才知晓前途渺茫、杳无终点。更令人伤感的是,诗人不像乐园鸟能够“鸟倦飞而知还”,诗人脚下的人生征途是“永恒的苦役”。在这种双重孤寂的挤压之中,诗人由此也开始了对人生选择与存在意义的探寻。诗人不只是“向往理想境界的歌者”,也对他所追寻的“理想”投去了一份审视与质疑的目光。这份心境与独白也是那个时代语境之下大多数知识分子的心声。这份对“理想”的深刻而清醒地认知也是触使戴望舒从早年激进式地追随政治与阶级而逐渐转向脱离政治与阶级的文艺倾向。在《乐园鸟》中,我们也能深切地体会到诗人重新找寻“乐园”而又不得的一种迷茫的心绪。诗人也不知到底该何去何从。其间流露出一种人奔走在征途之上空荡、孤寂、渺茫的深切孤独感和荒凉感。

三、“园子”意象的深层透视

诗中的“园子”已不单纯的只是供诗人休憩游玩之地,也不只是诗人个人化的审美空间。对戴望舒而言,其所建构的“园子”意象既是其一生魂牵梦萦的精神家园,更是其以此来重新思考和掂量自己离家行走的意义和价值的参照系。诗中的“园子”承载并见证了诗人所有的悲欢与失意的人生。同时,除却传统意义游子的故园之思,诗人对家园“荒芜”、“寂寞”和“颓败”的感知,也渗透出现代知识分子特有的现代性生存体验感。“他是一个对现代情绪有着特殊敏感的诗人”,其中有焦灼,迷茫,彷徨。诗人也曾坦言:“一切都改变了”。“园子”及其相关的一切都注定了“被冷落”、“被抛弃”的命运。在这种渴望而不得的焦灼之感里,诗人似乎处于一种永远回不去但又永远难忘的一种循环的感伤里。因此,都市化的生活体验也强化了诗人对小园生活的追忆。

事实上,中国知识分子对于故园的情结自古以来有之。几乎每个中国文人都有一种田园牧歌式的情怀。古有袁枚的“随园”,当代有史铁生的“废园”。而对戴望舒来说,其笔下的“园子”亦是他一生渴求在其中的诗意栖居之地,其中也承载了他的对生命奔走意义的追问和思考。通过“园子”这个世界的参照,我们可以看到诗人对人生选择、生命行走的不断深入思考的过程。其间所浸润的深入骨髓的寂寞与哀伤也绝对不是像前期《雨巷》中邂逅到一位“哀怨”、“彷徨”、“冷漠”、“凄清”与“惆怅”的“丁香姑娘”就可以排遣的。因此,从《我的记忆》到《望舒草》和《灾难的岁月》,也是诗人从外在人事的寻觅逐渐转向自我内省的过程。虽然其中并没有特别复杂的内涵,但对于戴望舒个人而言,它却是独特的自我精神空间:其中既有传统文人式的一种审美情趣,也多了一份现代知识分子对生命存在的思考和体悟。

注 释:

魏芳芳:《现代中国小说的废园意象》,苏州大学2008年硕士论文,第5页.

戴望舒:《望舒诗论》,《戴望舒精选集》,郑成志编选,北京燕山出版社2011年版,第184页.

童庆炳:《作家的童年经验及其对创作的影响》,《文学评论》1993年04期,第58页.

戴望舒:《山居杂缀·失去的园子》,《戴望舒精选集》,郑成志编选,北京燕山出版社2011年版,第106页.

戴望舒:《山居杂缀·失去的园子》,《戴望舒精选集》,郑成志编选,北京燕山出版社2011年版,第107页.

(韩)尹银廷:《戴望舒——向往理想境界的歌者》,《山东社会科学》2002年02期,第124页.

臧棣:《一首伟大的诗可以有多短》,《名家读新诗》,西渡编,中国计划出版社2005年版,第38页.

上一篇:侗族大歌 流淌千年的天籁之音 下一篇:论马克思博士论文对黑格尔哲学的继承和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