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2-06-12 10:12:55
“恐龙”抢苹果
没有人喜欢我外公，包括老妈在内。理由只有一个，他是个脾气古怪的倔老头儿。12岁那年，我和外公为了水果盘里最大的苹果吵过一架。那时他还是比较年轻的老头儿，一头乌黑的假发，戴着闪亮劲白的假牙。他从山东来到上海，一进门就拍着我的头说：“这丫头长得真壮实。”
和我一起温习功课的同学听到后，集体笑喷了。从此，班里流传着一条谣言――陈珊珊同学的营养餐是猪饲料。
中秋，老爸公司发了一箱漂亮的“红蛇”，我拿了个最大的，刚要张嘴，外公在一边开腔了：“小珊，你没听过‘孔融让梨’的故事吗？”
你看，他就是这样的，想吃大的，就搬出典故来教育我。可是要论斗嘴的智慧，他远不及我。我说：“听过啊！可这是苹果，不是梨。你是我外公，不是我哥。”“但故事的道理是一样的。”“不一样。”我反驳说，“那是中国故事，不适合进口水果。”
外公没词了，一把抢过我手里的苹果，“咔嚓”咬了一口，再大方地塞给我说：“拿去吧，没咱老家的苹果好吃。”他用恐怖的假牙咬了我的苹果，还好意思和我讲“孔融让梨”的典故，根本就是“恐龙”！
我撅着嘴，一个远投，把苹果扔进了垃圾桶。老爸在一旁说：“大过节的，别和小孩子怄气。”
外公却咄咄逼人地说：“我教她礼数，是为了她好。你护什么短啊？”
那一年的中秋，我们一家人过得相当不愉快。我和老爸黑着脸看电视，老妈坐在一旁冒冷汗。外公一个人站在阳台上唱吕剧版的“明月几时有”，唱了N遍之后，他突然转过头说：“明天，我要回老家了。”
我的心里一片叫好声。老爸客气地说：“这么着急回去，是不是怪我们做得不好啊？”
外公摇头晃脑地说：“子曰……色难。”
那年，《武林外传》正当红，吕秀才的招牌台词从外公的嘴里说出来，我差点条件反射地接一个字――去！
太极马三疯
再见外公已是两年后。初二暑假，我陪老妈去山东看他。那时他正迷上了打太极，他的衣柜里挂满了随风飘的绸缎唐装，他每天都穿着唐装冒充武林高手。我到外公家的第二天，他在清晨五点三十分就出现在我的床头，说：“丫头，起来晨练了！”
外公在退隐江湖的老年活动队中很有人气，还有个响当当的名号――太极马三疯。他老人家打完拳后才想起躺在沙滩上的我。他说：“丫头，怎么愁眉苦脸的？早晨出来锻炼多好。”
我腾地坐起来，说：“和你说实话吧，我来不是因为我想你，而是因为不用补课，不用参加暑假班。我每天学习都累得要死，拜托你明天早晨不要吵醒我！”
那天，我把外公晾在一边，倒头睡在沙滩上，直到中午时分，才悠悠醒来。“马三疯”很有侠义精神地租了把巨大的太阳伞撑在我头上。他递给我一罐冰凉的王老吉，说：“给，降降温，女孩子这么大火气可不好。”
我坐在沙滩上，吹着海风，喝着凉茶，心情突然大好。我说：“外公，你知道你为什么不招人喜欢吗？”
“总是强迫别人做他们不喜欢做的事情。”
“原来你都知道。”我有些惊讶。
外公却突然转头说：“可我是为了你们好啊。”
我原本想继续讽刺他，但透过他的眼睛，我仿佛看见他一根筋的大脑。他的做法虽然很令人讨厌，可我却无法怀疑他的真诚度。我张了张嘴，心里那些大规模杀伤性的反驳语言，都减弱成了一句话：“其实我们都明白的。”
打“鬼”外公
就在今年的春天，外公又来了。据说他的心脏不好，是来看病的。为了保证外公的心态保持良好，老妈执行了“文字狱”，谁也不许提半个“病”字。
那时，我正备考五月的SAT，背单词背得头昏脑涨。外公没有了海滩和老年粉丝，在家闲得慌。于是，他成了我恰当无比的偷懒理由，我带着他去“七浦”淘宝。购物真的是一个减压的好方式，可惜外公走得两腿发抖。他说：“丫头，你是带着我去‘烧瓶’，还是游上海呢？”“对啊，把这里逛完，上海的一半服装店都不用逛了。”
在外公愤愤不平的目光里，我带着他就近去了杜莎夫人蜡像馆。其实，那些蜡像有什么好看的呢？关键还是套票里的“惊声尖叫”。那是我几次想去，却都被老妈拦下的“鬼地方”。外公一听说有“鬼”看，好胜心就来了，他说：“不用怕啊，有外公保护你。”然后我们一老一少，带着3D眼镜，抓着绳子，战战兢兢地被领进了“小黑屋”。那里鬼影绰绰，鬼哭狼嚎，突然，一个“白面厉鬼”跳到我面前。我刚叫个开头，外公就大喝一声，劈面给他一掌，把他打翻在地。
唉，我都忘了，他可是武林高手“马三疯”。只是惊悚屋之旅，变成了保安室之旅。
保安刚要张嘴说话，外公就“咚”的一声倒在地上。真没想到，外公还有这么多花招，演技超好！我当然要全力配合，于是激情四射地扑上去，大喊：“外公，你怎么了？你们对我外公怎么了？”
可外公的眼紧闭着，嘴巴抿成了一条直线，抓着胸口的手不停发抖。保安队长一把推开我说：“别碰他，心脏病发了！快打120！”
我呆愣在一旁，惊慌得说不出一句话。
1000块的“烧瓶”
一周后，外公出院，我也飞去香港参加考试了。老妈和老爸在电话里轮流为我打气，外公在旁边见缝插针地说：“小珊加油！”
我没答话，把电话挂了。他给我惹的麻烦够多了。可是外公的短信很快就追过来了。他说：“我在你包里放了1000块钱。听说香港是购物天堂，你考完了，拿去‘烧瓶’啊。外公这次真走不动了，不能陪你了。你要玩得开心点。”
我回：“你可真多事。”但手指在确定键上停了许久，最终也没有发送出去。
苹果砸出的怪味道
香港的行程很紧，我没时间玩就回来了。外公也开始了住院手术前的大检查。我们两个都神经兮兮的。他听到“医院”两个字和我听到“成绩”两个字的反应完全一样，绝对心惊肉跳。
SAT的成绩在三周后出来了，我拿到了2050的高分。老妈却高兴得很勉强，她十分为难地说：“小珊，你外公要做手术，你留学读高中的钱……必须动了。”
我昂着头质问：“我小时候，他就抢我苹果，长大了，他还抢我留学的机会。他是我外公吗？”我把他给的1000块钱从皮箱里翻出来，扔到床上：“怪不得给我1000块钱哄我开心，他以为这样我就不和他计较了吗？”
老爸悄悄关上房门说：“小声点，别让你外公听见。再说，你才多大？留学的机会有的是呢。”
那天晚上，外公又站在阳台上，唱起了那首吕剧版的“明月几时有”。
第二天清晨，外公不告而别了。在客厅的茶几上，留下了一个新鲜、紫红的苹果。那苹果真红，和许多年前，他咬过的那个一样红。
老妈说：“这回你满意了？”
我拿起苹果，再次远投进了垃圾桶，只是那“咚”的一声，却把我的心里砸出一个洞来，有些温暖的东西，慢慢地流走了。
“色”也容易
在外公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家里都维持着一种奇妙的冷气场。老妈几次请外公回来，他都不肯听完就挂了电话。那时临近期末，题山题海，也让我无暇多想。直到有一天，语文老师在讲卷子的时候，念起了《论语・为政》的一段对话。
子夏问孝，子曰：“色难。有事，弟子扶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原来外公的典故在这儿呢。他大概是告诉我们：我不要你们给我钱，我只要你们对我和颜悦色。
只是，对他老人家和颜悦色真的很难啊，每天听他指手画脚，小宇宙怎么可能不爆发呢？可是想起他肯为了我能多玩几天，就和他的爱女大发脾气；想起他带着问题心脏，陪我闯鬼屋……我的心里，还是藏了那么一点愧疚。其实，我心知肚明，他给我的那1000块，是想让我玩得开心。然而我却蛮不讲理地把他的好意歪曲了，只因为我自私地不想用自己留学的费用，去挽救他那颗患了心脏病的心。
我知道，老妈是请不回外公的。只因为我一直没有懂得他的“子曰色难”。语文老师提问：“陈珊珊，你笑什么呢？你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吗？”
我说：“这句话，我已经学了五年了，全班没人比我更明白。”
那天课间，我用手机拍下了自己最真诚、最快乐的表情，发给了外公。我留言说：“对不起，三疯大侠，请带着你那颗容易受伤的心回来看病吧，其实，‘色’也挺容易的，你懂的！” （摘自《少男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