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学院》第二章

第二章 老师醉酒呕吐事件

因为家里淹水的事情，刘志国足足有一个星期，对美兰的态度都比较冷淡，晚上睡觉，美兰想躺在他的怀里，寻求一点温暖，刘志国一个转身，背对着美兰，一会就打起了呼噜。美兰在黑夜里看着刘志国冰冷的后背，心也一点点冷了下去，觉得无边的夜色，鬼衣似的，将她整个给包裹起来，想要钻出来透一口气，都难。

有一天晚上，美兰失眠了，她听着刘志国此起彼伏的呼噜，心里烦躁不安，只好起身抱了被子和枕头，去书房的单人床上睡觉。可关上门，还是可以听见刘志国的呼噜，断续地传来，而且，老旧水龙头滴水的声音，楼上孩子夜里哭叫的声音，马路上呼啸而过的车声，风吹着厨房里的门吱嘎吱嘎的响声，在静夜里，都被放大至许多倍。美兰很少失眠，除非是过度兴奋或者过度难过。所以她对这种深夜清醒无眠的痛苦，完全没有预料，辗转反侧，不知如何应对这漫漫长夜。

起来看会书吧，却一个字也进不到眼睛里去。而且头因为长时间的紧张，开始疼痛起来。她重新打开关掉的手机，一个一个看通讯录里的名字，来来回回看了两遍，终于发现，没有一个人，适合在这样的深夜，发一条短信，除非，是。

美兰到G城的时候，送他，在机场，他拿出手机，拨打了一下美兰的号码，帮她存入通讯录，然后说：这是一个新的号码，从现在开始，这个号码，永远都会为你畅通无阻。美兰抱着他，低声说：不用，你关了这个号码吧，我怕我一打通了，再也挂不断了。

美兰果然没有再打过那个号码，尽管，她已经在心里，将那11个数字倒背如流，偶尔，她也会收到那个号码发来的祝福短信，可是终究没有勇气，拨打出去，哪怕，只是听听那边的声音，有没有变老。

美兰此刻躺在床上，看着那一行数字，想着，应该睡着了吧，或者，他的怀里有了另外的一个女人，可以在身体和精神上，与她媲美，甚至远远超过她的女人。美兰想到这些，心里突然升起一种强烈的嫉妒。这样的嫉妒，让她知道，她在心里，依然深爱着，她希望他能够幸福，可是又希望，他还能依然牵挂着她，就像，几天前，他的那一条只有4个字母“tbxn”的短信，所蕴蓄的感伤的温情。

深夜让美兰的身体和灵魂，都一览无余地打开来。美兰想和说说话，想像以前那样，躺在他的怀里，哭一阵，再笑一阵，或者，只是闻一闻他身上汗水的味道。那种咸的浓郁的属于男人体液的味道，此刻又漂浮上来，面纱一样，笼住了美兰，让她觉得呼吸都有些急促。迷乱中，美兰竟是拨出了一个号码，而且，那边一个低沉的男人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她才意识到，那是。

美兰被自己刚才的行为给吓住了，刘志国的呼声，又清晰地隔着门缝传过来。她觉得自己几乎是疯了，同时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她甚至不敢呼吸，怕被听到。在沉默了一分钟之后，美兰才清醒过来，慌乱地挂断了电话。

很快，的短信发了过来：美兰，你不快乐，你还爱我，像我依然深爱着你一样。美兰用手指深情地抚过那一行字，就像抚过棱角分明的脸一样。她甚至可以感觉到那些字，带着的体温，暖的，欢喜的，可以依靠信赖的体温。只是，她知道那体温是会因为距离，而变凉变淡的，所以最好的办法，大约是删掉，不再想念。

可是的短信，又执着地发过来：美兰，我再等你两年，如果你结婚了，且安于那里的生活，不再想念北京，那么，我不会打扰你。如果你结婚了，发现依然不想放弃，那么，离开他，回到我的身边。

这条短信之后，许久，手机都没有震动。美兰想，应该睡了吧，或者，他对自己的沉默失望，选择走开。这样想着，便写下一行字来：我已经不记得，来时的路，如何返身？所以，且让我继续走吧，将你放在心底最深的地方。

美兰发完这条，便清除掉所有的聊天记录，准备关机的时候，的短信，再一次响了起来：我会一直在你离开的地方，等你。美兰将那条短信，贴在胸口，她感觉到一股热流，从心底涌出，漫过脚面，小腿，抚过她的小腹，，而后在及肩处停靠下来。美兰觉得自己犹如浸在温泉里，热气蒸腾上来，她微醺着，终于慢慢沉入梦乡。

系主任陈大力的电话打过来时，美兰还在睡梦之中，她梦到自己乘坐长长的列车，穿过一片绚烂的油菜花，去买一件长长的裙子。她的心里大约满是欢喜，所以在梦里都笑了出来。听到手机铃声，她吓醒了。看看是陈大力的电话，吸了一口气，让心平静下来，才接通了。

陈大力听上去有些急迫和紧张：美兰，晚上系里请几位院长们吃饭，学院里老师现在出差的出差，采风的采风，就你和刘菲恰好有空，所以吃饭的时候，你们多出出力，给我们系多说点好话，只要哄他们高兴了，这次学生闹事，领导至少会减免一些责任在我们头上。

美兰只顾得点头说好，行，根本没有时间仔细回味陈大力的话。是陈大力挂了电话，她才蓬头垢面地坐在床上，好好想了一遍他的话，然后得出结论，自己此次的任务，其实是陪酒专员。因为她知道唐放今天下午有课，上完课吃顿饭的时间还是有的，之所以没有通知他，大约是因为他不是女老师，没有女性公关的优势。至于没有提及张杰，那肯定是因为她年老色衰，不如美兰和刘菲，不到30岁，又有高的学历，而且，模样也不是太差。

其实之前美兰就有过一次陪酒经历，但那时她刚刚到校，懵懂不知，硬是以不会喝酒为由，没有接一个领导敬过来的酒，搞得坐在旁边的陈大力脸色红涨，为了掩饰下属没有轻视领导之意，自己接过去喝了，还打趣说，这叫英雄救美。事后回来跟刘志国聊起，刘志国就训斥她读博士读傻了，连这点人情世故都不懂，就是领导敬过来的是毒药，也要一饮而尽才是，怎么能傻乎乎地拒绝掉呢？

所以这次陈大力电话一来，美兰立刻明白了自己的角色，而且因为学生闹事，自己担的那一点在陈大力眼中永远洗不去的罪责，对今晚喝酒这事重大意义的理解，就更加深了一层。美兰上课可以在讲台上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即使不备课，凭借着那一些知识储备，也完全能够应付那帮读本科的学生，可是一旦下了讲台，她却觉得自己嘴笨起来，尤其是在酒场上，她几乎对那一套敬酒倒酒的招数，天生免疫。手里拿着酒杯，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话，才能将那一杯酒，名正言顺地倒入口中。至于该先敬谁，谁和谁不能一起敬，敬哪一个应该满杯，哪一个抿一口即可，她也完全没有个底，所以工作的这大半年，系里吃过几次饭，她每次都做随大流的那一个，或者，跟着唐放，他敬谁，她就尾巴似的在后面跟上去，用微笑致意一下，便将酒小口抿进口中去，实在逃不掉的，才一口喝干了，而后，再留上那么一些，一转身，悄悄吐到餐巾纸上去。

既然明白了角色，美兰离家去赴宴的时候，没忘了好好打扮一番，可是打开衣橱，却不知道该穿什么样的衣服好。电话军师林淑，她笑骂过来：都说女博士是第三类人，果真不差，连女人最本能的穿衣打扮都不在行，还好意思称自己是美术学的博士，对美怎么就没有一点研究呢？

美兰也笑：你得感谢我这样的笨女人，否则怎么能突显出你的女性魅力来呢，好啦好啦，快告诉我，穿什么最能配得上做院长的陪酒专员？

林淑很文艺地给美兰支招：当然既要露，又要藏；既要隐，又要显；既要妩媚，也不能缺少端庄；既要调笑，也不要显出轻浮，总之呢，气质为上，娇媚为次，要让领导们觉得，女博士的高雅妩媚，是跟女本科的青春纯美，绝对不一样的。

美兰听着有些头晕：姐姐，你能不能直接告诉我到底穿什么衣服啊，别绕那么多弯子，我理论学多了，文艺不起来了。

林淑直截了当：就穿上次见我时那件长及脚踝的宝蓝色软牛仔裙，上身呢，就要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穿的有蔷薇花朵的小夹袄吧，别忘了长发披肩，做文艺女青年范儿哦。耳环呢，要走起路来有风情的那种，长一些的，这样搭配长裙，显得你愈发地亭亭玉立。

美兰骂过去：去去去，我这一米六的身高，还亭亭玉立，小鸟依人还差不多。

林淑接过去：啊，对，言行举止一定小鸟依人一点哦，众院长们虽然是领导，可也还是红尘中人，平日里打官腔，几杯酒下肚，全都是一副食色男女的样。

美兰看看表，也不客气：OK，那本姑娘梳洗打扮去了，回头聊。

美兰在赶赴宴会的车上时，刘志国打来电话，问她晚上吃什么饭，美兰这才想起来忘了给他打外出吃饭申请报告了。美兰只好如实相告：志国，系里今晚请领导吃饭，主任非要让我作陪，要不，你自己去饭馆吃点喜欢的饭吧。

刘志国有些生气：你早说啊，我现在都到家了，也没买饭，家居服都换上了，出去采访了一天，动都懒得动；算了，我吃泡面好了。

美兰赶紧哄劝：不能这么糟蹋自己身体，你别吃泡面了，我打个电话，让小区旁边的一个饭店给你送外卖过去，你想吃什么菜呢？

刘志国有些不耐烦：随便扒拉两口就行了，你看着点吧。说完便挂断了。

美兰知道刘志国还在生前几天水龙头的气，但知道他做记者远比自己辛苦，所以想想也就算了，翻找了一个饭馆的外卖电话，打过去，给刘志国叫了一份他喜欢吃的炝炒牛心菜，又点了三张玉米饼。

美兰点完饭，发短信给刘志国，他没有回应，美兰想，就当他困了，歇息去了吧。婚姻漫长，以后的路，这样琐碎的烦恼，大约，如一件旧毛衣上的毛球，用打球机永远也打不完的吧。

刚刚乘坐出租车抵达定好的索菲亚大酒店，美兰就看到了刘菲，她开着一辆火红色的本田，透过窗户，潇洒地给美兰打了一个响指。美兰微笑示意，又礼貌地停下脚步，等刘菲将车停好，关上车门，朝她走过来。

刘菲今天打扮得风情万种，跟美兰站到一起，倒还真可以看出美术系女老师们又又文雅的双重个性。春天才刚刚开始，她就穿了一件带桃红色绣花的旗袍，将婀娜的身姿凸显得愈发地诱人。

美兰跟她开玩笑：估计你今天要中桃花运呢。

刘菲娇媚一昂头：天天被一群男人追得已经够心烦的了，哪还有功夫搭理这些老男人呢，喝酒也不过是为了给咱们系添点光彩，不至于让别系的老师们说，咱们美术系的人全一帮清高画家。

美兰突然想起来，刘菲至今还是待字闺中，据说，后面有一打的追求者，还动不动就闹个绯闻出来。不过她大约不在乎这些，因为父母都是G城高官，所结交之人，皆是权贵，不愁没有合适的富二代或者官二代与她结成良缘。父母大约也是放任惯了，不担心宝贝女儿无人可嫁，而且，她嫁给何人，也是一场涉及到利益的大事，所以听说刘菲以前交过一个男友，但因为其家境一般，被父母断掉一切联系一个月后，便自行结束了这场爱情。美兰不知道刘菲究竟对爱情有怎样的看法，她似乎每日里骄傲来去，从未有过担忧，而且她的生活不缺少任何的新鲜刺激，只要不到谈婚论嫁的份上，她的父母大约不会干涉她身边变换不定的男人。

两个女人穿过酒店一面占满墙壁的镜子前时，都不约而同地朝里面看了一眼。就这一眼，美兰觉得，她和刘菲之间的心灵上的距离，不是学历、家境、名车、爱情、容貌等等因素，可以拉近的。她们之间，根本就是两类人，成了同事，这辈子也不会成为朋友。镜子里的刘菲，骄傲的孔雀一样，扬着下巴，看往镜子里的视线，是越过美兰落到自己身上的。她根本就觉得美兰的博士学历，构不成任何的威胁。尽管她的油画功底实在一般，能够考上博士，纯粹是父母帮忙运作，但这影响不到她在艺术学院，发光发热，成为领导面前的红人，甚至，受到一些领导有目的的讨好。而平民出身的美兰算什么呢，虽然博士毕业，画工不错，刚刚来到艺术学院，就参与了两次大的舞台美术设计，并受到主任陈大力的青睐，可终究不是综合实力强悍的刘菲的竞争对手。

而美兰的视线呢，则带着一种初到陌生环境的拘谨和小心，这种小心在某些程度上，也成了刘菲嘲笑她的一种资本。以前美兰自己觉察不到，是有一次聚会的时候，单位的秘书李琴过来敬酒，小声对她说，她看起来有些紧张，其实一点没有必要，大家都是平起平坐的。但话虽这样说，从小城市里来的美兰，骨子里的自卑，还是影响了她站在人群面前时，视线里的从容与自信。她只有在房间里或者学院的画室里，挥洒油画的时候，才能够进入一种游刃有余的境地，等她一完成一幅作品，探头走出门的时候，她觉得与这个世界，又格格不入，无法自如地沟通。

所以美兰有些嫉妒刘菲，尽管用林淑的话说，这样的女人，根本不值得美兰羡慕；不过是有个权势爹妈而已，又不是自己打下的江山，等哪天爹妈出了事，进了局子，或者退休了，再或有了重病，到时她倒塌起来，比任何一个女人都快。

只是在刘菲的父母还健康且声名显赫的时候，美兰的虚荣，还是免不了让她走在刘菲的身旁，有一种被强烈的阳光晃了眼的感觉。这感觉导致她走到酒店房间门口的时候，下意识地就放慢了脚步，让刘菲在前面，先走了进去。

领导们还没有到，雅间里只有主任陈大力，教学秘书李琴，团委书记赵丽，还有系里最能喝酒的男老师周鹏。刘菲进去就是一通大呼小叫：哈，都是我们自己人啊，要不我们先喝一瓶，这样就有胆量跟院领导们拼酒了。说完了又看看正忙着手机短信的陈大力，歪着脑袋开玩笑道：嘿，陈主任，给红颜知己发短信呐？美女进来了都不理会。

陈大力抬头迅速看了一眼刘菲，又低下头去短信，但嘴上却没忘了调侃：咱们的院花到了，怎敢不理会，一会各位院长们到了，只怕我想理会，别人还不愿意呢。

刘菲依然咋咋呼呼的语气：哎呀，陈主任明摆着就是欺负人嘛，知道我不能喝酒，一喝就脸红，还非得拉我来，我都已经跟同学约好了去钱柜K歌了，害得我一个一个道歉了才得以脱身。

陈大力终于发完了短信，抬头笑嘻嘻地看着刘菲：一喝酒就脸红好啊，白里透红，领导就喜欢这样的。哎，对了，说到唱歌，今天刘菲你还有一个重要任务，就是吃饭的时候，给领导们唱几首歌，最好是煽情点的，千万别给唱得气氛沉闷了。

不等刘菲又喊叫出来，陈大力又转向周鹏：周鹏今天除了劝酒，还记得调节酒场气氛，有黄段子给绘声绘色来两段。都说文学院酸腐，但我发现恰恰是人家最会玩这种语言游戏，上次我还学了两个，如果机会合适，我就给院长们讲几个。对了，赵书记也别闲着，荤的素的也上点。

刘菲嘴快：那主任给美兰老师安排什么任务啊，不能我们都肩负重任，就她优雅地在桌上看我们耍活宝吧。

美兰一下子红了脸，好像正在角落里安闲地看自己的一方小天地，忽然就被一只脚给踩了一下，而且，还弯下腰来，很认真地盯着她看。

见陈大力若有所思地看过来，美兰只好语无伦次地解释：我，我不行，喝酒不行，也不会说话给人听，我也不跟他们熟悉，真的。

陈大力点点头，笑：那么，让美兰就当一只花，在饭桌上散发点怡人清新的香气，给我们熏熏塞满酒肉的肠胃吧。

周鹏看了一眼美兰而后开玩笑：美兰老师今天的气质的确适合做一朵馨香的兰花，这样看来，今天我们的团队都很精英呢，没有一个吃闲饭的，包括我们的秘书李琴，最会察言观色，端茶倒水，看哪个领导高兴了，一杯酒斟过去，还怕他不醉倒在刘菲怀里？

刘菲啊啊大叫着跑到周鹏面前，对他进行严厉抗议。周鹏赶紧躲到赵丽的后面去，说：书记，快吓唬一下刘菲，否则今天她可不好好敬酒。

赵丽没接这茬，朝美兰招招手，说：美兰，再拿一把椅子过来，如果唐放今天能赶过来，就给他安个座。美兰听了即刻心里开心，刚才的紧张也随之松弛下来。她很快地将椅子拿过来，安在大约能够挨着自己的位置旁边。随后她又借去洗手间的空当，给唐放发一条短信，问他几点能赶过来。唐放很快回过来：美兰，我在机场接朋友，还要安顿他住下来，吃点晚餐，大约赶场过去也得最后一轮酒了，你少喝点，不必认真。

美兰刚才孤独的心，立刻觉得被一股暖流给包围住了。美兰想起来，在她和刘志国一起读研的时候，她有时候出去参加同学聚会，刘志国也会这样安慰她，告诉她少喝酒。而今几年的恋爱谈下来，他们都有了老夫老妻的疲惫，结婚喜宴，一直因为房子和工作忙碌，还有两家之间的误会等原因，迟迟没有办理，事实上，有时候，美兰都失去了做新娘的热情。她觉得马上奔三的自己，已经不是那个天天盼着穿上白色婚纱的本科时的女孩了。

美兰只回过去三个字：嗯，知道：）但她想，唐放应该明白自己内心的感激，所以，再多的言词，都是客气而且生疏的废话。

钱江院长入席之后，陈大力才站起来郑重宣布宴会开始。美兰坐在陈大力的对面，看着他在领导们面前，略略紧张的神情，和故意放松的语气，便觉得好玩，想原来再大的领导，都有畏惧的时候，因为他上面，总有一个人，比他更强大更威严。大约，陈大力此刻见到钱院长的心情，跟美兰见到他一样忐忑不安。平时的工作有没有落实到位，这次的宴请能不能成功完成任务，自己的下属有没有造成教学事故在全院通报，最近的政绩是不是毫无秋色，都成为他面对钱院长和几位主要领导小心翼翼的原因。

酒宴最初气氛有些紧张，陈大力边开玩笑边朝周鹏、美兰和刘菲使眼色，那意思三个人当然都明白，赶紧找理由劝院长书记们喝酒，几杯酒下肚，便什么话都可以说了。美兰被陈大力扫了一眼后，立刻浑身都觉得不自在，好像自己再不有点表示，在这里便成了毫无用处的“白吃”，也便辜负了陈大力的期望，同时，让自己在学生打架一事上，所担负的责任，又加了倍。

这尴尬气氛，是刘菲首先打破的。她有些故作娇羞地站起来，说，美酒加歌声，才能让夜晚变得更美好，所以她先给各位领导们献丑，来一段歌曲，助助雅兴。钱院长首先鼓起掌来，说：刘菲老师原来还身怀绝技啊，今天倒真想看看，她能不能给我们助兴，我先说好了，如果唱得大家伙高兴呢， 就免她一杯酒，我们每人自饮一杯，如果不能高潮起来，那就罚她自饮3杯。

满桌人都叫好，刘菲连红扑扑的，倒是真的有些像即将高潮的新娘子一样。不过她果然是从小在官员之家长大的，酒场上这点玩笑，完全经得起。所以落落大方地鞠一个躬，便拿了话筒大大方方地说：首先多谢钱院长对我的栽培，我这点绝技，完全是在您手下练就的，所以这首歌呢，第一个就献给您。其次呢，给我们气质高贵的李曼书记。

刘菲的这句话刚说完，满桌人便将视线投给了坐在钱院长旁边一大约四十七八岁左右的女人。美兰不太记人，总是要见上两三次，才能记住人家的名字和长相，所以有时别人给她打招呼，她常常觉得尴尬，因为她脑子里对这说话的人，没有一点印象。刚刚刘菲一提到李曼，她起初还以为是斜对面的一个男副院长。见一个陌生的中年女人站起来，朝房间里的小舞台上的刘菲挥手，才意识到这个就是学院里的李曼书记。艺术学院算是这所省重点大学里规模最大的学院了，加上近两年艺术生扩招，学生达到了几千人，而老师也有几百号，所以像刘菲这样记性差又基本不怎么跟领导打交道的，记不住这个相貌平平的女书记，也在情理之中。

美兰想刘菲可真会拍马，这个李曼书记，怎么就能够用高贵来形容呢，她脸上的皱纹和化妆品，厚得跟日本舞台剧里的面具差不多，如果她板起脸来，一点也不笑的话，那种冰冷的感觉，就更像了。美兰曾经画过诸如京剧豫剧等各个剧种里系列的脸谱，她觉得这个李曼书记很像《西厢记》里莺莺威严的母亲，椅子上一坐，便六亲不认，也不知道怎么就成了书记的，大约，她的老公是省里的某个权势之人，因为在艺术学院，很多女人的老公，如果不是学院内部的教授或者领导，便一定是省里某个部门的政要。大约，但凡有点权势的男人，找不起歌舞明星，找教授歌舞等艺术行业的老师，觉得也挺好。所以美兰在因为办理户口和编制等过程中，不得不跟学院里一些后勤工会财务保卫科等等部门发生交道的时候，她发现的一个共同点是，这些部门里的女人们，大都珠光宝气，一脸安于世俗生活又永远不会放弃斤斤计较的小市民相。因为他们的老公，基本都事业有成，车房不缺，工作之外的日常交流，便除了美容化妆衣服美食出国奢侈品及其婚姻，便不会有别的内容。有时候，美兰还被这些女人们，好奇地问东问西，快要将祖宗八辈给拷问出来了，还不肯停止。

美兰因此很怕这样的女人，虽然知道除非是有事，一般情况下，跟她们打不了交道，她们坐班，在办公室里聊某个男人的八卦情史，跟她有什么关系呢，她一点都不关心谁出轨了谁有艳遇了，她只想安静地生活，想想自己的小心思，或者窝在房间里画画，如果没有吃饭，一天都不肯出门。

现在这个被刘菲恭维着的女人李曼，便让美兰感觉到一种潜在的威胁。或者，是她身体上发射出来的波太强烈了，让美兰因此觉得不适。美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才能顺利地过了女领导的关。她肯定不会像刘菲一样，嘻嘻哈哈地就将拍马屁的话吐出来，而且说得让李曼高兴，自己还丝毫都不窘迫，别人不当真，但也不会特别地在意什么。

陈大力这次酒宴准备得真充分，估计是特意找的一个有音响可以随便点歌的房子。边吃边喝，载歌载舞，所有目的，不过是为了哄领导们高兴。刘菲的歌声，算不上好听，但是还说得过去，而且，她一首《辣妹子》喊出来，全场的气氛，立刻被调高了八度。钱江院长在吃了一筷子麻辣水煮鱼后，还朝着刘菲高赞一声：够辣！满桌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刘菲更是放开了大唱，又拉了桌上人事处的谭处长一起对唱，无奈这谭处长唱功太差，借了酒劲上去卖唱后，又被人哄了下来。他自己也不想太出丑，给大家献了两句，算是过关了，便急急地下来找酒喝，团委的赵丽书记眼疾手快，拿起酒瓶来，给他满满斟了一杯，又扯两句闲话，算是给他解了围。

这样一搅和，一群人的喝酒热情，就高涨起来。第一轮敬酒的高潮，因此被掀起。周鹏最先起身，走到钱院长的身边去。美兰看着周鹏很从容地弯腰跟钱院长说话，她虽听不清说了什么，但心里却是焦灼的，她看看旁边的教学秘书李琴，低声问她：我们，是不是也要开始敬酒了？李琴扫一眼乱哄哄的人群，道：我们两个一起敬他们吧。美兰有些犹豫：那是不是还得单独敬啊，这样岂不是要多喝几杯？李琴笑：乱成这样，谁在意你少喝一杯多喝一杯啊。

李琴这样说，美兰还是担心。因为李琴没有学生事故在身，不需要讨好陈大力，可是她不行，而且，陈大力是特意暗示过她要多喝的。但美兰又不能拒绝李琴的“美意”，虽然李琴只是一个秘书，学历岗位都没有她高，但是李琴比美兰早来工作两年，所以在美兰面前，便成了见多识广的前辈，美兰凡事都要询问李琴，而且，不知为何，态度里总带着一点小心翼翼。而李琴在回答美兰问题的时候，则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从没有觉得美兰是专业老师，她只是一个行政人员，便要对美兰多么客气。事实上，美兰觉得李琴对哪个老师，都是平视的态度，这样的态度，她觉得一定是与生俱来的，或者，至少是因为她生活的环境，和身边家人的影响，而潜移默化了她。美兰平时与李琴交道算不上多，也就是有事开会的时候，或者需要交什么表格的时候，有联系，所以她对李琴，并不是多么了解，对李琴的家境和生活，更是一无所知。

因此李琴的建议，让美兰左右为难。假若李琴背景深厚，她即便不去敬领导们酒，也不会有人怪罪于她。假若李琴了无依靠，但对这份工作又不觉得是人生必须，那么听从李琴建议不单独敬酒，依然会让美兰受到陈大力的苛责。美兰对其他领导，皆可以不讨好，唯独对陈大力这一直接上司，要毕恭毕敬。他虽然不能直接决定美兰的升迁或者辞退，可是却会在更高的领导们面前，吹耳旁风，而职称晋升、岗位定级、评奖评优、出国进修等一系列会带来利益的“好事”，也当然轮不到美兰。

但美兰也没有时间细想了，因为李琴已经端了满满一小杯白酒，又朝她使个眼色，起身站起来，朝钱院长走了过去，美兰只好亦步亦趋地跟上了李琴。

李琴走到钱院长面前的时候，钱院长正和系里的赵丽书记窃窃私语，李琴站在一旁，从容不迫地等着，美兰则明显有些焦虑，如果可能，她恨不得变成一只苍蝇，飞出门去。美兰向来是喝不了几杯酒，就头晕了的，她看着今天包括系里领导在内的七八个人，不知道该怎样熬过去，假若她醉得一塌糊涂，给陈大力丢了丑，那该怎么办呢？她现在最盼望的，就是唐放会快快地过来，即便他不能为她挡几杯酒，能帮她出出主意，也是好的，这满屋子的人中，她没有一个觉得能够信任的，也没有一个，会信任她的。

赵丽书记终于结束了她对钱院长的“肺腑之言”，李琴的脸上，也立刻笑意盈盈起来，她拉了一下美兰，然后对转身过来的钱院长道：钱院长，这次敬酒，我拉了我们系今年新来的美女博士美兰一起，让她见证我到底会不会偷懒，要不，我还是像上次晚会那样，没有见证人，又遭来你说我耍滑头的训斥。钱院长听了哈哈大笑，看一眼美兰，说：美兰老师比最初见面试讲时，精神多了嘛，由此可见我们省城还是比北京养人。美兰听了有些脸红，但还是笨嘴笨舌地回过去一句：嗯，钱院长，肯定是咱们省城好，我一直都是这样觉得的。钱院长又是一阵大笑，然后便将酒杯碰过来：来，为你们两个年轻漂亮的女老师干杯，什么时候结婚，告诉我一声，我去喝喜酒。美兰被钱院长的笑声弄得有些迷糊，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便跟着李琴碰了杯，又看看钱院长和李琴都一饮而尽，自己也犹豫着，将一小杯白酒，倒进肠胃里去。

接下去的几个副院长、各部门处长，美兰都跟着李琴一一敬过，只是她基本没有说多少话，全以微笑示意，她觉得李琴犹如一个导游，带着她从一处风景，到另一处风景，可是她自己却是对这些风景，还没有留下印象，便因为导游的催促，而快步离开。美兰甚至都没有记下那些院长的姓氏，她觉得他们有着一样醉意醺醺的面容，一样虚情假意的奉承，一样深不可测的心机。美兰站在他们面前，像一个孩子站在深深的池塘边，她伸出头去，看见自己的影子，微微晃动，她有些害怕自己会跌落进去，因为她不知道里面究竟是淤泥，还是游鱼与浮萍。

一圈下来，美兰喝了大约有5小杯白酒，美兰学了李琴，不重要的领导，嘴唇稍微抿抿便混过去了；比如负责图书馆后勤团委等等与自己基本没有什么关系的人，意思一下就可以了。而诸如院长之类的，则要一滴不剩，全部喝干，即便是对方只喝一口，甚至一口不喝，也要如此舍了命去陪伴君子。

不过美兰还是头晕乎乎的，以至于她连唐放悄无声息地坐在她的身边，都没有觉察到。是唐放递给她一杯白开水，她才吓了一跳，发现了他。

唐放一来，美兰觉得在这个房间里，就像有了依靠一样。她也不用担心领导会批，不用想着哪个人该单独敬酒，不用想陈大力会不会喊自己上去唱歌献丑给人。她尽可以松一口气，将这些烦恼事，都交给唐放。

唐放果然一两句话就给美兰指明了接下来的方向，说，她先尽管坐着，等他也敬完一轮酒，再给大家献一首歌，缓和一下喝酒的进度，她再单独敬钱院长及陈大力一杯，那么今晚的任务，就完成了。

美兰勉强吃了一些菜，喝了一些汤，又去洗手间跑了两次，才算将那些将她的胃灼烧得有些疼痛的酒，给稀释掉了一些。

她去洗手间的时候，看了一眼手机，上面没有一条短信。美兰有些失落，她想刘志国大概将她给忘记了，已经是晚上9点，他也丝毫不细心地发一条呵护的短信，告诉她早点回来，他为她亮着灯。美兰想，难道，爱情中也有7年之痒么？她和刘志国本科毕业那一年，相识并相爱，两人考入北京同一所大学的研究生，之后又是美兰读博士的3年，7年爱情，还没有走入婚姻，就黯淡了颜色，不知道，再结婚生子，又该会寂寥成什么模样。

美兰终究还是没有打电话给刘志国，她怕刘志国在睡觉，会气愤地朝她大吼，那样她岂不是自讨苦吃，不如这样互不搭理，并学会自己安慰自己。

收拾好心情，美兰重新回到酒桌上的时候，发现气氛有些不对。李琴在角落里对着痰盂呕吐，而一个服务生正拿了毛巾，擦着一个似乎姓杨的社科处处长笔挺昂贵的西装，那上面沾满了显然是李琴呕吐出来的菜渍和污秽。陈大力并没有过去慰藉，倒是那个李曼书记作为女性，过去安抚了一下李琴。陈大力看似劝酒更带劲了，在服务员给杨处长擦完了西装之后，他立刻热情地打着哈哈，像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那杨处长虽然一个劲说“没事没事”，可谁都看得出来，他心里肯定有事，至于这事怎么发泄出来，暂时还无人知晓。

可是陈大力笑声越是响亮，美兰心里就越是为李琴担心，她明明瞥见陈大力回头看李琴漱完了口，惨白着脸过来的时候，眼睛里有一丝的愠怒。一桌子人都好像这不过是一个小插曲，可以忽略不计，但美兰却敏感地察觉出，人人都将这件小事，记在了心里，打算回去跟各自的老婆老公在炕头上津津有味地扯上一扯。

不过李琴似乎并没有美兰那么紧张。她重新坐回桌边的时候，朝美兰笑了一下，那笑里还有一点点胜利者的姿态。陈大力和另外几个单位的人，包括唐放，还在跟不同的人敬着酒，美兰和李琴，成了角落里暂时被大家遗忘的人。

大约几分钟之后，趁着人多混乱，李琴拿起小挎包，擦着那个杨处长的后背，就出了房间。美兰知道她绝对不是去了洗手间，而是打道回府了。没有人问及李琴的离开，好像大家都刻意地将她给忽略了。刘菲花枝招展地穿梭在领导间，比之李琴呕吐之前，更张扬了许多，好像这个房间里，就剩了她一个女人，而且，是漂亮的女人，所有的男人，都是围在她身边的青蛙，哇哇的一片叫声，让她这片丰沃的稻田，生长得愈发得恣意。

美兰呆坐了几分钟，突然想起来，还没有按照唐放的指示，去给钱院长和陈大力单独敬酒。她倒了一小杯白酒，在人群里寻找唐放，看到他正跟负责教学的副院长陆卫兵“私语”着。美兰看了低头不觉笑了一下，因为她还没有见过唐放跟哪个领导这么“亲密无间”过，他就是对陈大力，也从来没有过谄媚与讨好。所以美兰在角落里看到两个人交流如此热烈，竟是有一瞬间，觉得唐放有一些陌生。

不过唐放很快敬完了那陆院长，一回头，恰好跟美兰视线相对。他大约看出了美兰的落寞，走过来，坐在美兰身边，小声道：快去吧，敬完你就解放了，我看这酒席不久就会散的，如果钱院长先行告辞，你就连机会都没有了。

美兰还真没有想到作为最高领导的钱院长，会有特权先行离去这一点，赶紧地站起来，朝钱院长走过去。

钱院长看到美兰端酒过来，先自站起了身。美兰因为这样小小的举止，竟是有些莫名的感动和受宠若惊。她对钱院长其实一点都不了解，只记得来应聘试讲的时候，他去听课，美兰站在讲台上，就看到他在随着美兰的讲述，不住地点头，还时不时地低头在本子上记录些什么。而其他老师呢，则因为刚刚从午休中起来，有一些困倦，听得心不在焉。美兰还记得刘菲在摆弄着她的耳环和戒指，又拿出小镜子照了很长时间。这样的小细节，美兰其实都记着，只是她不会对任何人说，包括唐放。

钱院长自己斟满了一杯酒，但美兰没有等他举杯，便开了口：钱院长，虽然除了新老师见面，这是第二次跟您喝酒，不过一直都很感激您，嗯，我嘴有些笨，不知道说什么好，一切心意，就都放在这杯酒里吧。

美兰说完，就碰了一下钱院长的酒杯，意欲一饮而尽。不过钱院长用话止住了她：美兰，你是个优秀的姑娘，能离开北京下决心到我们省城工作，我知道一定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我一直都很感谢像你们一样的年轻人，有激情也有真情，也愿意付出；如果你在这里，有任何的烦恼不能够解决，都记得联系我，不要有什么麻烦了我的忧虑。

这一席话，让美兰突然间觉得，这个一向在自己眼里，高高在上的钱院长，原来也是一个有情有义的男人，或者长辈。相比于在不上不下的领导位置上的陈大力，他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一个有素养且值得下属尊敬的院长。

美兰只是感动着，不知道找什么话来回复，所以干脆朝钱院长点头微笑一下，而后一仰头，喝干了杯中的酒。她看钱院长也豪爽地喝完之后，这才有些不合时宜地说了一句“谢谢”，便转身回了座位。坐定之后，美兰想，她为何脱口而出一句谢谢呢，大约，她心里真的想谢谢钱院长吧，因为是他的那一番话，让她觉得在这个依然陌生的艺术学院里，有一些温暖。

唐放不等美兰回过神来，便凑头说：陈主任也可以去敬了。说完又给美兰添了杯白酒，只是相比于刚才给钱院长的那杯，显然少了许多。美兰知道唐放这是暗示她，跟陈大力没有必要那么讨好，半杯酒就足够打发掉了。

陈大力几乎有些醉意了，看美兰过来，眼角里的笑，竟是带着点色迷迷的成分。美兰一时有些吃惊，但还是硬着头皮走上前去，尴尬笑一下，说：陈主任，今天您辛苦了，我敬您一杯，也谢谢您一直以来对我的帮助和照顾。陈大力晃晃悠悠地碰了一下美兰的酒杯，将一杯酒，洒出了一半，而后用一种跟他平时完全不一样的语气低声道：美兰，你是个聪明的姑娘，所以应该明白，有些时候呢，我批评你，是为你好，其实从一开始应聘见到你，我就对你产生了好感，甚至对你心存了私念，这次事故，应该会很快解决完的，你今天这杯酒，该喝干了谢我吧。

美兰差一点没有反应过来，“私念”两个字，像一枚炸弹一样，落入她的心里，并溅起一阵滔天巨浪。美兰几乎有点吓住了，但她还是很快平静下来，就像什么都没有听到一样，朝陈大力笑一笑，说：嗯，好的，陈主任，我喝光。

美兰没给陈大力继续絮叨下去的机会，她看得出来，陈大力一定是醉了。那么他刚才说的话，也是一个醉鬼的胡言乱语，或许他根本就不知道怎么说了出来，所有话都是一瞬间的脱口而出。或许那一瞬间，陈大力看到美兰，想起某个女人来了，所以才有了“私念”。如果是这样，美兰今晚，不过是充当了一下倾诉对象而已，就像李琴将污渍吐到那杨处长的身上，也不过是将对某个领导的厌倦，借着酒劲吐了出来。

这样一想，美兰才渐渐平息下来。可是心平息下来了，酒劲却慢慢上来，头晕得厉害，看桌上的酒杯，都是倾斜的。

美兰扭头对唐放说：唐放，一会散席后你送我回家吧，我晕得厉害。

唐放看一眼美兰：你脸很红，这酒喝的时候没感觉，喝完一会才会发酵上头，我忘了告诉你了，看样子你今晚喝了有十杯酒吧。

美兰点点头，又摇摇头：我记不清了，稀里糊涂的，一会我要也吐你一身，你做好准备，别赶我下车啊。

唐放笑：看你酒量还行嘛，醉成这样，还不忘打比喻说幽默。

美兰仰头笑起来，还差一点将头靠在了唐放的肩上。唐放下意识地伸手扶了一下美兰的肩膀。

美兰感觉到唐放手掌的温度，迷糊中，她想自己大约自己真的是醉了。

酒宴散去的时候，已经是晚上的10点半。每个人都醉醺醺的，也就不讲究那么多礼节和上下等级规矩。打一声招呼，便都开车的开车，打车的打车。昏黄的路灯下，美兰看到刘菲搀扶着一个劲胡言乱语的陈大力，将他推进了自己的本田车里。美兰想，刘菲要将陈大力送到家门口，让陈大力的老婆看到了，怎么办呢，她今天穿得那么妖精。想完美兰又笑自己，真是多事，怎么操心起陈大力的家事来呢，难道是因为陈大力那一句关于私念的醉话？

美兰上车后，唐放给她扣上了安全带，开玩笑说：我怕自己和你一样有点微醉，所以安全为上，我牺牲了没事，好歹结婚了，待嫁美女跟我一块殉情了，那可不值，怎么着也得上了花轿啊。

美兰用拳头打了唐放一下：别人欺负我，你也欺负我。

唐放发动了汽车：哪个男人还欺负你了，我去找他算账。这么漂亮的女人，宠爱还来不及呢，怎么舍得欺负呢。

美兰不知为何，突然被这句话给弄得难过起来。她在那一刻，想起20分钟后就会见到的刘志国。

美兰情绪低落下去，没有再说话。唐放看她一眼，也陷入沉默当中。车在空寂无人的路上安静开着。美兰平时很少夜晚出来，此刻看着这个白日里喧嚣吵闹的城市，突然间静寂下来，竟是觉得有些陌生，她有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

唐放不知何时打开了音乐，是一段陈悦演奏的《绿野仙踪》，她平时很爱听的，不想唐放和她有相同的爱好。

美兰看着窗外一扫而过的灯光，料峭中晃动的枝干，急行归家的路人，24小时服务的便利店，闭门打烊的店铺，她想，这个城市是自己将要终老的城市吗？她在这里，真的要一年年地老下去吗？南方那个永远都被水环绕的故乡，是28年的一个梦么？是不是她的一生中，因为前半生被水环绕了，所以后半生，才要来到这个干旱无雨的G城，像一株被移到旱地去的莲花，或者水稻，能不能活下去，又有谁，能够知道呢。

不知为何，美兰突然想起了李琴。她忘了最好不要打探同事隐私的职场禁忌，扭头问唐放：李琴是本城人吗，她父母是做什么的？

唐放停顿了一下：据说她父母在本城很有名望。

美兰轻轻“哦”一声，没有多言，因为只此一句，她就明白了李琴之所以今天晚上敢将污渍吐了杨处长一身的原因。

两个人之间又陷入了沉默。唐放似乎有些走神，他竟是差一点与迎面而来的车发生了刮擦。幸好及时转了向，美兰也伸手过去握住了他放在方向盘上漫不经心的手。

唐放虚惊一场，将车开到路边，停了下来。两个人在昏暗的光线里，彼此对视一眼。美兰看着唐放的眼睛，忽然觉得委屈，很多的委屈，一下子全涌了出来。心里的闸门瞬间打开来，她的眼泪，哗地一下，流了出来。

唐放很自然地将美兰搂在了怀里，美兰趴在他宽阔的臂膀上，觉得像是停靠在一个安全的港湾，她想要睡一觉，什么也不想，或者哭一场，什么也不说。这样想着，她抱住了唐放，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小猫小狗一样，依偎在暂时可以收养她给她温暖的主人怀里。

美兰听到唐放的呼吸，很清晰地在耳边响着，是平稳的，又有似乎努力克制住的急促。美兰微闭着眼睛，听着，像听海水的声音，一起一伏。她感觉到唐放的下巴伏在她散乱的头发里，一起埋在其中的，还有他的嘴唇和鼻翼。

美兰觉得大海的潮水一波一波地，涌了过来。此刻，她犹如一艘小船，在夜晚的海上漂浮。她希望唐放握住她的手，将面颊贴在她的眼睛上，或者，吻一吻她吧。

她脑子里一阵狂风暴雨袭来，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她只想吻一吻一个人，就像她曾经养过的一只小狗，每次久别重逢，都会跑过来，要求她吻它一样。

可是她终于没有任那一股暴风骤雨继续肆虐下去。她有些羞涩地抬起头来，离开唐放的怀抱，又俏皮地歪着脑袋，说：唐老师，谢谢你宽广的胸怀容纳我的悲伤。

唐放也笑：美兰，你是一个不肯长大的傻丫头。

美兰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玩笑道：嗯，那大叔快送不肯长大却已经老掉的丫头回家去吧。

美兰推开家门的时候，房间里是漆黑的，门口的开关坏了，刘志国没有时间修理，每次美兰晚上回来，都要摸索着走几步，到客厅里开灯。大约醉意没有完全消散，美兰差一点就被一把椅子给撞倒在地。刺眼的白炽灯打开的时候，美兰看到饭桌上一片狼藉，有两个已经见了底的啤酒瓶子，倒在桌子上，吃剩的下酒凉菜已经蔫了，黄瓜丝在灯下像一条条死去的绿虫子，趴在盘子边沿上。她给刘志国点的炝炒牛心菜只吃了一半，三张玉米饼，只有一个被啃了一口，然后撂在了桌上。而桌子底下，则是满地的花生皮。两根筷子，一根搭在啤酒瓶上，一根倚在桌子腿上。

美兰放下包，将餐桌和地面简单地打扫干净。大约搬动椅子的声音有些响了，她隔着玻璃，看到卧室里的刘志国，翻了个身。他枕的是美兰的枕头，盖的是美兰的被子。美兰喜欢一个人舒展开四肢睡觉，而刘志国则想要两个人抱在一起睡，可是他的呼噜很响，美兰觉轻，常常因此整夜失眠，最后刘志国只好放弃，两个人一人一头，并各自用各自的被子。

收拾完了，美兰简单洗漱了一下，便疲倦地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拉过刘志国的被子，又关掉床头灯，刚刚要闭眼躺下，刘志国就一下子扒在她的身上，带着满嘴的酒气，吻了过来。美兰想要抗拒，却被他死死地给钳住。

美兰只能喊叫出来：志国，你喝醉了！

刘志国含混地吐出一句：你别找理由晚回来，我隔着窗户，看到一个男人送你回来了！

说完了这句，他竟是狠狠咬了一口美兰的舌头。

美兰疼得差一点哭出来：刘志国，你疯了吗，那是今天晚上跟我一起吃饭的同事，这么晚了，难道我一个人打车回来你就放心了吗？！

刘志国没再说话，却是呼吸愈发地急促起来。他的吻，像让人腻烦的冬天的雨一样，落满了美兰的脸。美兰起初还抗拒躲闪，慢慢地就麻木了，任由那湿嗒嗒的雨，裹挟过来，而后，是混合着疼痛和羞辱的身体的长驱直入。

美兰想不起来，上次是什么时候了。她已经忘记了曾经恋爱时，与刘志国之间那些亲密的亲吻与。她现在在刘志国的身体下，想起的，只是的面容。她还记得他高高的个子，她站在他的面前，要仰望着他。她记得和他的时候，他喜欢温柔地吻她的舌尖，小口小口地，像饮一杯琼浆玉液，或者林间清澈的溪水。她微闭着眼睛，能闻得到他头发上淡淡的洗发水的味道。她在的怀抱里，觉得自己像一只飞翔的鸟儿，或者开在森林里的小朵的，世界是安静的，她有他的爱在，觉得独自活着，也是快乐的。

美兰的思绪，飘得很远，在刘志国倾泻而出的时候，她的魂魄，还游走在另外的地方，以至于她都没有觉察到刘志国潮水一样退去了激情。黑暗中，刘志国拿起内裤随便擦了擦，便将其丢在床头柜上，拉过被子来，倒头睡去。而美兰拿过卫生纸来，慢慢擦去身上的残渍，在刘志国的呼声里，想着温暖的身体，过了许久，才进入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