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鼠的草原

对于喜欢带着相机跑来跑去的历桑来说，在牧场里静养的日子真是十分无聊。

那是历桑的家乡。自从成为摄影师，为城里一家很大的旅游杂志社工作后，历桑已经很久没有在家乡住上这么长时间了。刚开始的时候，历桑还觉得有种在野外优哉游哉郊游的感觉，可是没过几天，他就厌烦了因跌伤了腿而不能自由行走的日子。

春季的天亮得早，历桑每天早早就醒来，透过窗户，能看见外面天边的朝霞。若是腿脚像平时一样灵活，历桑早已带着相机在牧场跑个遍。而现在，他只能撑着拐杖慢慢地走到木屋的阳台，坐在躺椅上看风景，即使举起相机，拍到的也只有更远处绿色的长长的地平线和星星点点的牛羊。

这样的风景，每天一成不变。

“那么，能把相机暂时借给我们吗？”

突然，近在咫尺的地方，响起了一个很小很小的声音。

“是谁？”

历桑吃惊地朝四周看了一圈，谁也没有。

“请把相机暂时借给我们吧。”

小小的声音又恳求道。

历桑正要弯腰寻找声音的主人时，三只小小的田鼠跳上了他的膝盖。

历桑目瞪口呆了。

“田……田鼠也会用相机？”

田鼠抖了抖身上闪闪发亮的栗色的毛，很有礼貌但一脸严肃地说：

“田鼠有田鼠的方法呀。”

听到田鼠多少有点愤慨的语气，历桑乐了：

“那你说说呢，田鼠怎么用相机？可别把我的相机弄坏了。”

“这是取景框，这是快门，这是表示光圈大小的标记，这是镜头。”

田鼠们指着相机一一比划着，说得头头是道。

“我们会好好爱护您的相机的，请放心吧！”

说完，三只田鼠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话都说到这个分上了，历桑心想，还是借给它们吧。但是，他小声地问道：

“你们打算拍什么呀？”

即使田鼠再有能耐，拍到的也只能是离地面很近的景色而已。

听了这话，田鼠们立刻兴奋起来。

“禾草，原本长在牧场上的田鼠的草原，禾草长得比人还要高呢！”

原本？

历桑放眼望去，绵延到远方的是无穷的绿意，牛群羊群散布在牧场上，愉快地吃着草，一片恬静的景色。可是，哪里有高高的禾草呢？

“请不要担心，我们会拍到高高的禾草的，就在焚烧草场的日子里。”

历桑从小就知道焚烧草场是怎么回事，在一些地方，要想草长得丰美，春天一定要放火好好地烧一场。

当历桑还想再仔细问问的时候，三只田鼠已经抬着相机走到墙角去了。看着它们小心翼翼的身影，历桑想，说不定，田鼠有田鼠的方法吧。

过了几天，人们果然开始焚烧草场了。火烧得很旺，火光映红了天幕。浓烟袅袅，空气中还传来草被烧焦的味道。春天的草原生机勃勃，大火之后，会有更多的阳光穿透泥土，让土壤变暖，让草生长得更旺盛。

一想到田鼠和相机，不管吃饭也好、看书也好、给腿换绷带也好，历桑都好奇得不得了，连睡觉梦见的都是比人还高的禾草。

又过了几天，历桑收到了一张照片。

照片的一面是随风摇曳的浓密禾草，该是相机被放在地上镜头朝上拍的，禾草好像再长一下就能触摸到蓝天，看上去比松柏还要伟岸，有着牧场矮草所没有的气势。透过禾草，仿佛还能听见公鸡洪亮的叫声。另一面，用圆圆的字写着：这就是田鼠的草原――高高的禾草――牧场以前的样子。谢谢您的相机。署名是田鼠。

右上角的地方贴着几片说不出名字的、薄薄的透明紫色花瓣，就像邮票贴在明信片上一样。

哈，田鼠真有两下子，还懂得寄明信片。历桑彻底服了。

但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妥，这到底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拍的照片呢？牧场上从来没有出现过比人还高的禾草，该不会是田鼠到别的地方拍的照片吧？

“这就是牧场很久以前的样子，很壮观对吧？”

田鼠小小的声音从门角传了过来，它们托着相机，有点吃力，却很稳当地慢慢来到历桑跟前。

“谢谢您的相机。”

“作为田鼠来说，照片是很不错啦，但你们不应该撒谎嘛，相机怎么可能拍出以前的东西呢？”

历桑原本还打算说两句风凉话，可又忍住了。说不定，田鼠们是跑到很远的地方才拍下它们喜欢的草原的。

不料，田鼠竟以奇怪的目光看着历桑，然后，它们低头窃窃私语。终于，一只田鼠问道：

“难道你不知道吗，就是那种魔法呀！”

“什么这个魔法那个魔法的，反正照片就不是在牧场拍的。我可是在牧场出生的孩子哦，从来没有见过牧场长过这么奇怪的草。”

历桑责怪地说。

“只要时间和地点选对了，只要心怀感恩努力地怀念着，就能用相机拍出你最珍贵的东西，即使它只能存在于回忆里。”

一只田鼠说。

“借用你的相机，就是想拍下我们最珍贵的回忆呀。没有动物比田鼠更熟悉草原了，大火之后的几个星期，几百种野花就会争奇斗艳，只可惜，因为要成为牛羊的饲料，草原再也长不成以前的高度。”

另一只田鼠说。

“在大火烧着牧场的时候，我们能最贴近禾草的根部，把耳朵贴在土地上，甚至可以听到它们的声音，说着‘钻出地面去，钻出地面去’。就在那个时候，我们拍下了照片，因为，我们把心意传到了禾草的根部去。”

它们你一句我一句的，说的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那么，我也能拍出这样的照片吗？我也可以拍出比人还高的禾草的样子吗？”

历桑问。他的腿已经渐渐好起来，现在，不用拐杖也能慢慢走路，如果能拍到这些奇怪的禾草，把照片登在杂志上，说不定会得到赞赏呢！

三只田鼠互相对望了一下，摇摇头。

“请问您最珍贵的东西是什么呢？”

“工作呀，拍出让人们吃惊的照片，然后大家都会佩服我！从来没有人能拍出长这么高的草吧？”

说到这里，仿佛有什么挑亮了历桑的心：田鼠能做到的事，我为什么不能做到呢？

话虽如此，可是，到哪里找那片比人还要高的禾草呢？而且，田鼠们明明确确地告诉他，高高的禾草只存在于它们古老而珍贵的记忆里，还要靠什么莫名其妙的魔法。想到这些，拍照这件事就变得无从入手了。

只要时间和地点选对了，只要心怀感恩努力地怀念着，就能用相机拍出你最珍贵的东西，即使它只能存在于回忆里……啊，荒唐的说法呀。

历桑带着相机慢慢走着，放眼望去，尽是焦黑的泥土。放牧暂时结束，大家都等着牧场上重新长出的嫩草。历桑还是小孩的这个时候，会和邻家的几个伙伴在牧场上一心一意地跑着，什么也不想。在牧场上跑步，本身就是一件很快活的事。那时候以为，跑过牧场、跑过山，就会到达大海。在那个遥远的海上，有会织网捕鱼的猫……历桑走着走着，若干回忆就浮上心头。

第一次爬到牛背上看蓝天的日子。

看萤火虫在暮色中翩翩起舞的日子。

上学踢足球的日子。

头一次举起相机的日子。

走了很远才能坐上公共汽车到城里看摄影展的日子。

这些回忆在历桑的脑海中是如此鲜明，比起田鼠的草原毫不逊色。

历桑不禁猜想，维系这个世界的，可能是禾草。

无论是牧场也好、田鼠们的草原也好、足球场运动场也好、浅溪旁河岸边也好、城里马路边的石缝也好，即使在沙漠和海底，都长着各种各样的草。

如果能耐心地等下去，说不定真能等到禾草长到比人的耳朵还要高的日子呢！

想到这里，牧场上突然来了一阵大风，历桑的衣服呼地一下鼓起来，腿脚像痊愈了似的变轻快了，土地下长长的纵横交错的草根仿佛源源不断地把力量传到历桑身上，让他乘风奔跑。呼啦啦，呼啦啦，一下子能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哇，危险！”

历桑手里不禁捏了把冷汗。

然后，“咚”的一声，身体被轻轻地抛在一片开阔的草原上。地平线不见了，朝天望去，黄绿色的禾草随风压下来，刚扫到脸上又被吹了上去，沙沙地摇曳着；俯身大地，还能听到散乱、强韧的根须正努力往下长。

层层叠叠的草原伸向远方。他就像草间的小田鼠，和高密的禾草相比，自己是多么渺小的存在。高高的禾草，有着让人学会谦逊的力量。

历桑就这样仰面朝天地躺着，一如躺在海中央，连三只田鼠何时站在他的胸膛上也不知道。

“怎么样，牧场过去的样子美丽吧？”

“的确不可思议，我从来没见过比树还要挺拔的草呢！”

说完，大家又默不作声了。

时间仿佛静止不动。直到夕阳满天，草原宛如镶上金边，历桑才坐起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田鼠们又不知跑去哪里了。

啊！还要拍照呢！

历桑这时才想起这件要紧的事情。他马上举起相机，取景、对焦，在快要按下快门的时候，好像看到有什么黄黄的东西从取景框里倏地飞了过去，不过也管不了这么多，拍下这些照片，必然会在杂志社里名声大振，说不定还能在摄影界里闯出名声来呢！

只是，历桑得到的是什么呢？

照片里，全是田鼠圆墩墩的脸，眼睛里还隐约带着笑意。

“啊！被捉弄了！”

历桑气得一下子坐在椅子上，对着眼前的一堆照片，眉头拧成了结。什么比人还高的禾草，都是田鼠的把戏！

就在这个时候，又一张照片从门缝里被悄悄地塞了进来。

历桑把它捡了起来。同样是做成明信片的样子，紫蓝色的花瓣当作邮票，一面写着：

“谢谢您喜欢田鼠的草原。”

署名还是田鼠。

另一面，则是前天夕阳下美得过分的禾草。数不清的金黄色禾草，顶着风，摇啊摇，好像天空的金黄色，都是高茎禾草刷上去的。

“哎……”

久久凝视着明信片，历桑长长地叹了口气。他有点明白了：那天能看见高高的禾草，其实是因为田鼠们在真心实意地想念着吧。这样的魔法，自己怕是永远也学不会的。

历桑确确实实服了。于是，他收拾好行李，准备回城里的杂志社继续努力工作，他可不愿输给田鼠。

明信片被小心地夹好在书本里，而相机呢，历桑想了想，还是把它留在这里。他有更好的相机，可是田鼠要再拍照，恐怕会很难看到相机呢。■

发稿/庄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