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家的礼物

时间:2022-06-08 12:51:37

科学家的礼物

黄卫民揉揉眼睛,按下了关闭键。彩色显示器上的图像倏地聚成一个亮点。亮点消失,他从座椅上站起来。

“今天不干了。”他说。“不干了不干了回家过周末。”大家说。

他这才想起明天是星期天。自打接受这个课题,什么几号呵星期几呵这些概念就变得模糊了。因此妻子在他上次从家里出来的时候才特意提醒了一句:“你可不能忘了我的生日!”妻子还说:“你送我什么礼物,可得好好考虑考虑。他当即查了日历,记住了这个星期天。

他急急地收拾东西,急急地离开工作室,出门时又迅速看了一眼手表,22:55。他拔腿向车站方向跑步。

险些忘了这码事!

这个课题的名称是:集成电路智能分析解剖系统。采访的时候我请黄卫民把这个系统给讲解一下。他一口气讲了两个小时,然后问我:“懂了么?”我说:“没懂。”

……5毫米见方的晶片上面,散布着几万只管子,几十万条线路——这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芯片。通过计算机利用图像处理、模式识别和人工智能等技术对芯片图影进行自动分层,提取分层图形结构,进行自动裁剪拼接对准,并根据专家知识进行推理实现集成电路所有分层版图的再现,再通过设计规划以及工厂的工艺要求实现版图设计规范化的再设计,以提供进行集成电路仿制面版图设计……

这是他给我讲解的录音,我只能照抄,他许读者中有人能懂。

这个讲题具有极大的实用价值。比如,人家花费好大力气研制出的东西,你经过分析解剖后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掌握那隐藏在复杂技术后面的秘密,并且在此基础上将这复杂的技术为我所用。有时候,这么做光是研制费就可以省下几千万甚至上亿美元。当然,这个好懂。

黄卫民1984年在北大获硕士学位后分到中国科学院自动化所,来了时间不长就接了这个大课题。接课题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他当时26岁,很希望能尽快出洋继续深造,若一接大课题就几年之内走不开了。不过这犹豫只是一闪,他很快就决定了。毕竟,同出洋相比,能有个做事情的机会对他诱惑更大。

他不会为这样的选择后悔。

那辆红黄相间的大通套几乎就是从他眼皮底下开过去的。他边跑边招手,司机却并未理会,轰鸣着马达远去,只在夜幕里留下一排若明若暗的尾灯。

这是末班车。

他站在那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怎么跑几步路就喘成这样呢?户外活动太少。他想。这些日子住在所里,睁开眼就进工作室,进工作室往计算机前一坐就是十几小时,忙到半夜回宿舍,进门就上床。一点儿运动没有。伸伸胳膊登登腿儿的运动也没有。人就是这样,哪部分不活动哪部分就失灵,哪儿都不活动就哪儿都失灵。就像这样,跑几步路就喘个没完,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的。

一辆顶着TAXI灯牌的计程车驶过来时放慢了速度,司机大约是刚送完郊外的客人,想回城时再捎一个。他未做任何表示。TAXI空空地开走了。他推测那司机多少有些遗憾。

他决定步行回家。中关村至木樨地,距离10公里。运动运动吧。再说(他不好意思地盘算了一下),若上了那计程车,一趟车钱够在所里买饭票吃一个星期。

夜色正好。

课题组的工作室内是无所谓夜色日色的。门窗全部密封,再加上一层厚厚的平绒窗帘,为了给室内的精密仪器防尘。因此永远开着灯,因此如果不戴着表就不分昼夜不知时辰,进门都换上拖鞋,罩上白大褂,走路轻轻的,说话轻轻的,时常响起的是噼噼叭叭的计算机键盘声。

有一次大家开玩笑说要找个恰当的比喻来形容一下这个环境。马上就有人说:“科学牢狱。”理由是这样一个现代化的密闭的环境令人感到窒息。马上又有人反对,说再窒息也感受不到囚禁的滋味,而且谁不想干了随时都可以打辞职报告而不必担心追究法律责任。最后就此比喻进行表决,5个人中两票赞成不够半数未获通过。

黄卫民是赞成派之一。不过他的理解比较严肃。他认为:当一个人决计委身于某项事业的时候,就必然地具备了一种宗教式的殉道者的情绪色彩。一个课题就是一道枷锁,一旦套上便无法解脱,除非你把这课题攻下来。攻下来以后呢,还会有新的课题,那是新的枷锁。从这个意义上讲,科学的殿堂与牢狱是没有区别的。

黄卫民与另一个同事承担了课题中的主要研究部分,肩上的担子自然也就重些。

吃饭是常常不去食堂吃的,嫌耽误时间。谁把饭给带回来,两个馒头加胡乱一个什么菜胡乱吃下去完事。反正吃什么也吃不出味儿来也就吃什么都一样。那阵子他只想吃一种东西:安眠药。因为睡不好觉。一闭眼就满脑子线路图逻辑图跟科幻电影似的。可他又不敢吃怕年轻轻的吃坏了脑子。不敢吃安眠药就硬抗,整夜整夜地在梦里梦外布局布线提取参数验证版图总也下不了班儿。

那滋味真不好受。没干过的不知道,干过的刻骨铭心。

不过夜里散散步倒是很舒服,黄卫民并不是刚发现这一点。只是难得有这样的空闲。

当年在延庆县沈家营插队,甭管一天的活儿多累,夜深人静的时候总喜欢三两个人到村子外头走走。走的时候拉开距离,各想各的心思。

那是“”的尾声了,有迹象表明中国将会发生很大的变化,在乡下的学生们最感兴趣的是关于恢复高考制度的传闻。当时黄卫民他们常常喜欢借用一句不知哪部戏里的台词:“战争迟早会过去,而知识却永远不会被遗忘。”大伙儿在蜿蜒的山路上考虑着自己的志向。黄卫民说不好将来一定会干什么,但有一点是明确的:读书,长本事,为国家为社会踏踏实实地做事。当然,事情做得越大越好。

现在他就得到了这样的机会,他珍视这机会。

经过紫竹院公园时他站住了。他奇怪为什么这么晚了公园门口依然张灯结彩还有人进进出出。看了一会儿他明白了,这是在筹备一个大型灯会。他想像着灯会上熙熙攘攘万头攒动的场景,才意识到自己已完全游离于人们的正常生活之外。快两年了吧?没看过电影没逛过公园没进过商场没下过饭馆没找朋友聊过天儿没摸过一下自己曾经爱不释手的相机,想想小时候插队的时候上大学的时候读研究生的时候什么时候也没这样熬过呀!

全是为了那个课题。又不仅仅是为了那课题。那课题才只是这种生涯的开始。他选择的就是这样和种生涯。

这课题国际上是有人攻下来的,美国、加拿大还有为数不多的那么几个国家。但人家绝对保密,你一点儿资料也得不到。因为这项技术常常被用于不便公开的高科技领域。因此你要想拥有你就只能自己闷头琢磨。你搞不出来你干活儿的时候就比人家差一大截子。这不仅是个经济效益问题。因此这个课题组的成员都有一种紧迫感。因此尽管大家住的都不算远却并不经常回家而是一齐在宿舍里将就。而家里有什么事通常也就是挂个电话联系一下。

那天上午妻子打过电话来黄卫民正感冒发烧。妻子指示说治感冒最灵验的是伤风胶囊。他说那玩艺儿不能吃吃了就犯困一犯困就没法儿干活了。妻子说不吃药也行那就休息一下。他说我药都不吃当然更不能休息了这逻辑不通。妻子说你生了病既不吃药也不休息才逻辑不通呢。

妻子和他学的不是一个专业,妻子是学医的。

有时候妻子还会冷不丁打电话问他:“你这两天有没有感到过恶心?”他说有。妻子说:“这是彩色显示器的辐射。”他说我知道。有时候妻子又冷不丁跑到所里,送上一大堆奶粉、麦乳精什么的,说:“看你又瘦了。”他说不要紧课题搞完了还会胖起来。

他的责任和妻子不一样,他的责任是那些课题。

这个夜晚的后一半路程他是用竞走的速度完成的,因为他突然有一种感觉;不管回去多晚,妻子肯定在等他!妻子知道他忙,但也同样知道他会记起这个生日。

他走得大汗淋漓,但却兴致勃勃……

集成电路智能分析解剖系统的研制成功,填补了我国在这一领域的一项空白,通过鉴定不久,即获科学院科技进步一等奖。随后,黄卫民本人获青年科学家奖。

颁奖的时候他才想起,那个夜晚,那个从中关村步行到木樨地赶回去向妻子祝贺生日的夜晚,竟两手空空,没带任何礼物。

可是,妻子怎么一直也没提这件事呢?

上一篇:大巴山的脊梁 下一篇:改革应是社会主义制度的自我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