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南的酱汤馆

向晚的仪式

每周六下午，向晚都从城东坐113路公车穿越大半个城市，到城西一家小小的汤馆喝汤。很干净的汤馆，不到15平方米的店面，零星摆着几张台子，雪白的桌布，浅绿的桌椅，喷香的浓汤，爽极了。

汤的种类不多，来来去去就那十几种：鱼片青菜、冬瓜荷叶炖水鸭、川贝枇杷叶煲鹧鸪、橄榄炖猪肺、木瓜花生炖猪尾，还有最家常的筒子骨熬莲藕。令向晚喜欢的是，这里居然有酱汤，各种材料内容丰富地拥挤在小小的砂锅里，红的辣椒、白的豆腐、黄的土豆、鲜香的蛤蜊和蘑菇，再配上软糯的米饭，向晚喜欢得连舌头也差点吃下去。她的祖上，据说是朝鲜族人。

这汤馆，是向晚到城西探访同学时，同学带她去的，后来同学家搬走，她却爱上这里，每周一次的酱汤之旅，成了一个仪式。

彼时，向晚大三，她无比崇拜地看着程南一身厨师服，在后灶把一堆佐料逐次堆到汤锅里，等上几小时，把精华熬出，熬成精致浓厚的高汤。程南是这里的主人，和慈祥的老妈妈守着小小的汤馆。

每次点酱汤，程南都附赠一碗橄榄炖猪肺，说是秋天风尘大，清清肺。有些男人天生就带一种家常气息，那么贴心。

向晚抬起头，看到程南眼底的温柔，心里温暖的烟火霎时劈啪开花。向晚想，如果以后能嫁给像程南这样的好男人，也算不错。

谁也没有提起那一晚

大四的最后一个学期，向晚揣着一叠简历四处找工作，碰壁、碰壁，鼻子上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她还是没能找到工作。

捧着一堆喜力啤酒，向晚跑到程南的汤馆，劈开腿，坐在凳子上，喝得眼神迷离。向晚喜欢喜力，在电影《金眼睛》里，她喜欢一卡车的喜力倒在异域街头的那种感觉。还有《重庆森林》，男主人公的寓所里扔满了喜力的空酒罐。向晚想，如果有一天她要买醉，她就非喜力不喝。

喝着喝着，向晚果真就喝高了。向晚说真不公平呀。我们这种刚毕业的大学生，读了16年书，还是没有人要。程南把向晚架住，喝醉了的人沉得厉害。程南说：那可不止，加上幼儿园，19年了。

向晚想不到程南这么幽默，平时，他沉稳得接近木讷。向晚咯咯地笑，是呀，19年也没人要。向晚脚下一个踉跄，程南身子一斜，头就低下来碰到向晚的唇。向晚先是本能避开，然后又鬼使神差主动凑了过去。

满口香甜，向晚从来没有和男人接过吻，那一刻有点恍惚，可又舍不得那点缠绵，于是一路吻下去。迷糊中，向晚听到程南含糊的声音：没人要，我要，你来给我做老板娘吧。

向晚一路跌跌撞撞，最后居然找到了工作，是个跨国公司，做采购助理。虽然职位卑微，但毕竟是大树好乘凉，向晚狂吻那一纸薄薄的合同，像攥着自己的好运气。上帝真是个可爱的小老头，这边刚把大门堵死，那边出其不意给她开了一扇窗，人生处处有惊喜。

拿到第一个月工资，向晚请程南到酒店吃自助餐。向晚一遍一遍拿盘子，吃得非常神勇，程南忍不住笑：你这样吃，把胃也撑破了。向晚使劲往嘴里塞海鲜：每位299元呢，够你卖上百碗汤了。

话才出口，向晚就觉得自己说重了，赶紧把脸扭向一边，讪讪的。亦舒说，人就是这样，天性凉薄，只要有更好的，就会舍弃眼前的。

其实，向晚考虑过做老板娘这件事，非常认真：如果她还是找不到工作，她就做酱汤馆的老板娘。店虽然小一点，毕竟是自己的生意。拥着程南这样一个温暖的男子，每天看日出日落，日子多踏实。

可是现在，向晚有了另一个选择。繁华世界，她怎肯只守着程南这一棵树，她不甘心。

吃完饭，程南没有和向晚争着埋单。向晚想，或许他是明白她心思的，他不想欠她什么，所以由着她和他撇清关系，他做得那么不留痕迹，让她很心酸。

程南叫了一辆出租，拉开车门，塞她进去，叮嘱说天凉了，不来喝汤在家也要多喝水，然后付给司机20元，转头离去。

他知道，她可能再也不会去酱汤馆喝汤了。向晚靠在车里，泪水流了一地。

到了出租屋，司机找钱，是4个硬币，说：是要到外地，舍不得和男朋友分手吧，哭得那么伤心，也是，那么好的男朋友，换谁谁都哭。向晚问：我哭了吗?用指尖摸摸脸，可不是，湿湿的。

一段若隐若现的感情，让向晚哭成这样，或许，不见得像她以为的那般浅。

兜兜转转，不得善终

两年后，向晚艰难地把头顶的助理两个字去掉，跻身采购部正式职员。

向晚的心灰仆仆的，时时想起程南的酱汤馆，不知道程南做出来的汤，味道有没有改变。向晚咬紧牙，撑着不让自己回头看，熬吧，可能明天真的会更好。

顶头主管是个难缠的老女人，尖酸刻薄，刚离婚，情绪起伏不定，今天，一份美国的传真没有及时送给主管，向晚挨了劈头劈脸一顿臭骂。向晚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憋了回去，谁让自己级别比人家低呢。

电梯里，向晚低垂着头，经理袁建从21楼进来，向晚第一次没有朝他微笑。

袁建，公司宝石级王老五，32岁，硕士学历，有房有车，是一干妙龄女子眼中的肥肉。这块肥肉，向晚也垂涎过。向晚承认自己很虚荣，为什么不呢，人总想要更好的。可是公司美女如云，袁建根本没有把向晚这个不起眼的丫头放在眼里，向晚从不气馁，总是默默地对他微笑，期待有一天他能关注她。可能女人都这样，总想找一个比自己强的男人才踏实。

今天向晚不想笑了，小脸绷得紧紧的。一瞬间，向晚很恨程南，非常恨，为什么他只是一个酱汤馆的小老板，哪怕他只是公司的小白领，和她学历相当，她都愿意成为他的女朋友

爱情就是这样，他爱你，你不爱他；你爱另一个他，他却不爱你。兜兜转转，不得善终。

电梯停在一楼，门一开，向晚眼尖，居然看到程南。几乎是扑过去，向晚大叫：你怎么会在这里?然后醒悟过来：来送外卖呀，店里生意不错哦。

那天是向晚两年来最开心的一天，她换了班，硬拉着程南到寺庙烧香。程南西装笔挺，精神得有一阵儿令向晚眩晕。向晚想，如果程南变成小白领，一定是现在这样高高大大，沉稳干练。

向晚拍了一下程南的衣服：今天厨师服怎么换成西服了，玩变相怪杰呀，让我以为遇上白马王子了。看到程南有一阵恍惚，向晚心想自己怎么老招他呢，是不是挺喜欢他的?于是赶忙岔开话题：明白了，送外卖也要注意形象。

在许愿池，程南换好硬币，满满一堆，塞在向晚掌心，带着暖热的温度。

向晚痴了，这个男人，总是那么贴心贴肺，他给她熬汤，打车提前付钱，她想许愿他就替她换好硬币，他总是提前一步替她想好一切，自己为什么那么贪心，还不知足?

许了什么愿?程南站在向晚身后，比她高一个头，看她认真的样子，觉得好笑。

说了就不灵了，向晚说：不能说。

那一晚回家，向晚手里捧着5个硬

币，翻来覆去，一夜失眠。

4个硬币，是程南打车找回来的钱，向晚一直收着，舍不得用掉，心情不好时就翻出来看，看着看着，灰透了的心总能暖过来。第5个硬币，是今天程南替她换的，向晚悄悄留了一个，没有丢到许愿池，下意识地，她想留住程南给她的所有温暖。

岁月静好，慢慢相爱

所有人大跌眼镜，袁建开始大张旗鼓地靠近向晚。向晚不再挨骂，干活干轻的，奖金拿高的，并且住进了高档住宅里的小公寓，说是公司福利。向晚搬进去3个月，才知道房子是袁建自己掏钱给她租的。

一朝得宠的感觉令向晚很不习惯，为什么早不出现晚不出现，袁建在这个时候出现?

向晚没有告诉程南那天在许愿池她许的那个愿：但愿岁月静好，让她和程南慢慢相爱，她嫁给他，做酱汤馆的老板娘。

每次向晚想放弃程南，心总是让她剧痛不已。

向晚有点急，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是拥有宝石比较快乐，还是喝酱汤比较幸福?

袁建把住的房子卖了，买了一个复式的新楼盘，向晚帮他搬家，他开着车子把东西搬过去，向晚留在旧家整理东西。

房间里，袁建的手机响，他把手机落下了。手机响得很急，向晚就接了，是修车厂打来的，说袁建的刹车没有最后修好，不能开。

向晚赶紧跑出去，她抄近路跑过几个街口，看到袁建正要把车子往斜坡上冲。向晚的大脑来不及思考，她张开双臂，挡在袁建的车子前，大叫停车。

向晚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雪白的病房里，她只记得，在她失去知觉的最后一瞬，眼里闪过的，是程南温暖的脸。向晚终于确定，她爱的，是程南，从来都是，只是，她一直不肯承认。

袁建抓紧向晚的手：我们结婚吧，对不起，原来我是因为你是程南的表妹才接近你，可现在不是了。向晚的大脑有点短路，问：你认识程南?袁建说：你不知道吗，程南是总公司的副总，那天来我们公司视察，你还和他出去了一个下午，程南说整个公司都知道你是他表妹。

原来，程南由始至终都是向晚的白马王子，他周末去酱汤馆帮忙，不过是兴趣。

向晚的手机响，打开，看到程南的短信：你不顾性命救他，我想你爱的应该是他。向晚把手机合上，没有回复。

冬天来了，整个城市街道的树木都是光秃秃的，程南去了美国培训，听说培训完就留在那边，几年内不再回来。

向晚没有嫁给袁建，也没有找过程南。能说什么呢，当她终于知道自己爱的是程南时，全世界都以为她爱的是袁建。有时候，错过了，就是永远错过。

傍晚，向晚在小小的厨房里熬酱汤，先把蛤蜊泡在盐水里，放在暗处4个小时，蛤蜊吐出烂泥，然后洗干净；炒牛肉，等牛肉的颜色变白时，放水，放大酱、辣椒酱和蘑菇；最后，放蛤蜊、豆腐、土豆、洋葱、大葱，炖40分钟。

沙锅飘出浓郁的香气，向晚把汤盛出来尝了一口，汤很鲜，可惜很淡。向晚这才想起忘了放盐，算了算时间，之前她从来不知道，程南亲手给她做这一碗小小的酱汤，前后要耗费5个小时。

向晚的眼泪就那样掉下来，跌落在热气腾腾的汤碗里，好久好久，她再去尝，汤的味道已经不再寡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