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的意图与读者的参校

时间:2022-06-07 05:50:33

姜夔的词作前大抵有序。词多用典,词意隐晦。王国维曾比较周邦彦与姜夔的咏荷词,认为“美成《苏幕遮》词:‘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此真能得荷之神理者。觉白石《念奴娇》、《惜红衣》二词,犹有隔雾看花之恨。”①而姜词前的序,则是优美的散文,即使不少序与词不分,有重复之嫌,但序文字的浅显还是有助于读者对词的解读。词与序,构成了隐与显的关系。

但是,另一方面,序的存在形成了一种“意图谬误”,所谓“意图谬误”(intentional fallacy)是指“由于在阅读中寻找作者的意图并以此为阐释依据而产生的谬误。”②意图谬误制约着讯者对词的自主探寻。以《扬州慢》为例,词前的小序表明了作者的创作旨意是“感慨今昔”,然后又举了千岩老人(即萧德藻,姜夔曾向他学诗,同时也是他的侄女婿)的理解,他认为有“黍离之悲”。“感慨今昔”与“黍离之悲”吻合吗?词的意蕴究竟指向哪一个呢?或者另有所指?

一、关于“黍离之悲”

《黍离》出自《诗经・王风》,共三章,重章选唱,第一章为: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作者满目凄凉,悲伤欲绝。按郭沫若解:“《黍离》是周室遭了犬戎的蹂躏,平王东迁以后的丰镐的情形。相传周室东迁以后,所有旧时的宗庙宫室尽为黍稷。周的旧臣行役过旧都,便不禁心中悲怆,连连呼天不止。这样的三章诗,的确很有缠绵悱恻的情绪。”③据此,则《黍离》为故国之思,之伤,之哀。

而《扬州慢》在姜词中也是一首难得的反映了深厚的社会现实内容的词作。南宋时,金兵多次入侵长江流域,铁蹄蹂躏之后,扬州满目疮痍。此词作于1176年,距金兵最近一次入侵(1164年)已12年,而城池尽废,景物萧条。词人摄取了两幅画面“荠麦青青”和“废池乔术”反映战争的毁灭性灾难。清人陈廷焯特别称赞此段,认为“写兵燹后情景逼真。‘犹厌言兵’四字,包括无限伤乱语,他人累千百言,亦无此韵味。”④

比照而言,扬州并非姜夔之故国,而姜夔亦非宋之旧臣,而且还不是扬州的旧人,词中就提到他是第一次到扬州。姜夔不过是依附于上层社会的清客词人,大抵把词作为反映士大夫阶级闲逸、风雅生活的工具。这种身份使他即使面对夷为野地的旧都,也很难激起国家沦落的感同身受的悲切。而他的词作受限于那种孤芳自赏的雅人风度、沉醉音乐的闲逸生涯,很少表达那种悲怆的爱国之情、激越的报国之志。那么,目睹扬州一片荒芜,他又为何“心怀怆然”?

二、关于“感慨今昔”

姜夔的“怆然”源自于今昔盛衰。今日的衰落荒芜乃亲眼所见,而昔呢?“解鞍少驻初程”,既是初程,昔日的扬州城就不是亲身经历。按其词,昔日的扬州不过是纸上的扬州,诗文中的扬州。而在美不胜收的扬州诗文中,姜夔独独挑中的是杜牧的风流诗篇。《扬州慢》通篇化用的是杜牧的诗句,折射的是晚唐扬州繁华冶艳的一面。这些诗句是:

雨过一蝉噪,飘萧松桂秋。青苔满阶砌,白鸟故迟留。

暮蔼生深树,斜阳下小楼。谁知竹西路,歌吹是扬州。

――《题扬州禅智寺》

娉娉婷婷十三余,玉蔻梢头二月初。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赠别》(其一)

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遣怀》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故吹箫。

――《寄扬州韩绰判官》

这些诗句,不离“酒”、“色”、“情”三字,活跃其上的,大抵是浪荡公子,多情歌妓,行走在春风骀荡的扬州城十里长街,高楼红衣翠袖,玉女花枝招展,山隐隐,水悠悠。这就是姜夔想象中的昔日扬州,它与今日的荠麦、废池、冷月形成鲜明的反差。而风云繁华终消散,赏心乐景尽无存。以此入词,这种今昔感慨又能在多大程度上表现了“黍离之悲”呢?或者说,杜牧的纵情声色的奢靡淫逸生活势必冲淡了原词可能包含的“黍离之悲”。

三、一次风流的追寻与失落

姜夔把“昔”定位在晚唐,那是一个强盛王朝的回光返照。从历史上看,晚唐的萎靡与南宋的苟安何其相似。有宋代上层贵族流连景色,醉生梦死的不在少数,这当然与宋朝开国制定的“修文偃武”的国策有关,经济的昌盛与文化的繁荣也造就了一批依赖达官贵人的柔弱文人,吟诗填词,粉饰浮艳的生活图景。金戈铁马、气宇轩昂,在他们诗词中是难以找到的。

无论姜夔出于什么目的经过扬州,深层次上,扬州代表的是文人理想的栖息地,一种诗意的居住。姜夔正是以这样的眼光打量这座城池,所以他发现了这种文人理想的失落。姜夔可能无法探究这种理想失落的根本原因,不明白杜牧、李商隐、温庭筠的才思在为一个时代的没落掩抑。但是,他感受了相似的历史赋予同样的悲凉。《扬州慢》更多的是扩展了“十年一觉扬州梦”的意境。只是在姜夔这一代词人心中,扬州确确实实是梦境,那种能佻 无行的生活、浮浪虚掷的岁月即使有,也不能如杜牧等纵情享受,剩下的只有落魄江南,壮志消磨、岁月无情的深沉痛苦。

王国维认为“白石有格而无情” ⑤。推崇姜夔词作格调高绝,但又认为其词缺乏真性情,少意境,其实这也是对姜夔的过高要求。情有千万重,《扬州慢》化用那么多风流诗句,自然让“黍离之悲”失去了庄重与严肃,但他们内心深处理想失落的痛苦依然是真实的。只是姜夔在序中借别人的评价抬高词作的思想内涵,未免掩人耳目。这种自我掩饰其实正是他们内心怯懦无奈、不敢面对现实的表现。其后张炎在《月下笛》词序中也说动了“黍离之感”,其实词作不过是抒发个人的身世之感,凄凉的哀怨之情,都是“错把他乡作故乡”。这已是姜词的遗风了。

注:

①王国维.人间词语・人间词[M].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02.51.

②王一川.兴辞诗学片语 [M].山东:山东友谊出版社,2005. 56.

③郭沫若.沫若文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1957.190.

④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二,转引自《宋词选》,胡云翼编著.

⑤王国维.人间词语・人间词[M].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02年.65.

作者单位:安徽省安庆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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