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亲人都值得纪念

A

晶晶是可爱的女生。

四年级的暑假，她照例和同学去河边耍。

那天非常闷，憋了好几天的雨都没有下来，云彩又低又黑又厚，拧一把就能拧出一盆水来。快到两点的时候，同学小侯听到晶晶大叫了一声，跑过去一看，晶晶正在拼命地甩着右胳膊，大拇指上有不多的血，她哭着说“我被蛇咬了”。

山里有很多蛇，竹林里有竹叶青，草丛里有蝮蛇，这都是有毒的蛇。

小侯抓住她的另一个胳膊说上医院啊!晶晶还在甩着手，嚷嚷疼――疼啊!

职工医院很近，只有不到10分钟的路。值班医生马上用刀切开伤口，顾不得孩子揪心的叫声，忙着放毒。

这工夫小侯已经跑到了晶晶的家里，敲开了门，说了被蛇咬的事，晶晶的爸妈连鞋都没穿好就奔了医院。看到女儿时，孩子的拇指已经黑了。

大夫在她的手腕处扎了个绳子，以阻止毒血上涌。他们告诉晶晶的父母，没有血清，只能到几百里外的宝鸡市抢救。但是，是不是能控制几个小时的病情毫无把握。如求保险，就把拇指切掉。

爸爸没有说话，只看着妈妈。大夫心里明白这个家是妈妈做主的，于是看着她，要个主意。

妈妈只略顿了一下就说不行，没有大拇指笔都拿不了，去医院!

救护车就停在外面，晶晶、两个大夫、妈妈上了车，坐不下人了，爸爸没有跟去。

救护车拉着笛跑出医院时，天边已经响起了隆隆的闷雷声。

B

扎住手腕的绳子阻止了毒液的上窜，那只是暂时的。

晶晶的右手很快就黑紫了，孩子一直低声哭着，过一会儿就喊一次疼，又说我困胀得慌，手捆得要命!因为她的小手肿胀得像一只黑熊的爪子。她让大夫解开绳子。

大夫耐心地解释，哄着她。妈妈说不解开绳子，手不就坏死掉了呀!于是大夫略松了一次绳子，然后解释说，毒液就快到内关了，过了这个关，胳博就很难保住了。

这时候雨下来了，雷声大作。

救护车在山路上艰难地前行，大夫跟妈妈商量，看这样子天黑前到不了宝鸡了，还是先去县医院吧!妈妈说县医院有血清吗?大夫说出门之前电话问过了说没有，但是眼瞅着这天怕是赶不到市里了。

车外的雨就像是老天开了口子，还不到四点钟，看上去就像是晚上了。妈妈只好同意去县医院。

3个小时的路走了5个小时，到县上时，晶晶的右胳博已经全黑掉了。

县里的大夫只问妈妈一句话，截肢，同不同意?手术室已经开始做准备了。

妈妈坚决、坚决地摇着头，不同意。“我女儿没了胳膊，不就废了吗!”

这可能是晶晶听到的这个世界，听到妈妈的最后一句话。

她昏迷了。不可能坚持到几百里地之外的市医院了。

没有血清，不同意截肢。医院无计可施。

到妈妈终于同意了，一切都来不及了。

10岁的可爱女生晶晶，在四年级暑假夜晚的瓢泼大雨中走了。

妈妈带晶晶回家时说了一句话孩子那么爱美，我不能破坏它。

C

暑假还没结束，学校就在返校日召集全体学生开大会，讲解了毒蛇的危险，同时告诉同学们走路时要学会打草惊蛇，还有打蛇的七寸、三寸等等知识。

全校学生在操场上听校长的训话，眼睛都会不由自主地瞟一瞟学校北面的小山坡，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坟，里面住着可爱的女生晶晶。那个山坡在春天开满了红色的山丹丹花，那是晶晶喜欢的花。

按照老家的习俗，没有成年的孩子去世只能穿白色的孝服，因为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还在，这个年龄的离世，是大不孝的。

工会抽出几个人专门帮助家人办了后事，也因为习俗，爸爸妈妈是不能够给孩子鞠躬的。

晶晶的爸爸是个非常老实的男人，他的痛无处表达，无法释放，他真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但是昕有的人都告诉他要坚强起来，像个爷们一样，像个男人一样挺住，挺住!

从始至终，没有人提过如果当初锯掉大拇指或是后来放弃胳膊就有可能，或者说肯定保住孩子生命这样的话。说这些干嘛呢?有病吗?到了这个时候，难道还需要再折磨一个痛不欲生的母亲，才算是有情有义么。

晶晶的妈妈躺在医院输了3天的水才下得了床。她马上回到家里进入到了一个好妻子应该表现出的贤惠、勤劳状态，为丈夫洗衣服做饭，收拾家务。她有一些心虚，就是没有人说什么也心虚，有可能更虚。有一次她试图说出来点什么，她对丈夫说大刘我错了，我要听医生的晶晶就不会，还没等她说完丈夫就喝止住了她――

“谁说你了谁说你了!你说这些干啥!”

妻子立马傻在了那里。她知道丈夫不给她忏悔的机会就是不想原谅她，不让她的那颗在地狱里挣扎的心得以超生。

D

男人和女人的关系在这之后发生了大逆转。妻子怀着赎罪的心任劳任怨，大事小事都不敢再拿主意，一味听老公的话了。

单位里的人都非常体谅两口子，从不在他们面前谈关于孩子的一个字。左邻右合都对自家的孩子叮嘱了又叮嘱，不让他们大声喧哗，好像孩子的声音会吓着他们一样。

工会主席在他们送走孩子的那一天就派手下人将晶晶的房间收拾了，把照片、衣服、文具所有能看到就想起孩子的一切都封存到了一个大箱子里了，放到地下室去了。

单位里给他们特别发放了几百块钱的慰问金。领导带着钱和水果、补养品亲自上门来探望，鼓励他们忘掉悲伤向前看，好好地活下去。养好身体再努努力，生出个大胖小子。“又是一番新天地啊!”领导语重心长地说。

关于新天地的话让刚刚失去孩子不到一周的父母心痛得抽了一下。他们不约而同地看了一眼对方，又都从对方眼睛里读懂了里面的那个“痛”字，于是都低下了头。

领导临出门时还不忘抓住两口子的手说：“别辜负了领导的关心，相信你们一定能更加努力工作，化悲痛为力量!”

一直把领导送到一楼，送到看不见领导的身影时，两口子才拖着沉重的脚步上了楼。他们关上门，以为能够大声痛哭一场，但是却发觉因为一直压抑着，泪水像是已经掉到了深井盐除了是生活中的调味品，还有奇特的作用。比如放在鱼缸中，可以让金鱼更加活泼健康。里一样，流不出来了，然后心里是更深更尖锐的痛。

他们来到晶晶的房间，看着完全不熟悉的、已经认不出来是谁的房间，甚至连孩子的气味都没留下来一点点的空屋，这才真正明白了10岁的女儿已经寂寞地躺在了学校北坡的草地下。那么怕黑的孩子一个人孤独地躺在黑黑的土地之下――巨大的悲伤像一只怪兽一样给了他们一记耳光，疼得他们肝胆俱裂，眼泪就在那一刻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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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们要做的，就是尽力忘掉这一切，向前看。生活总得继续下去。他们的关系突然变得相敬如宾起来，生活方式也变得十分健康。

早上，妻子先出去锻炼，买回菜做饭，然后是丈夫出去晨跑。

单位里分管计划生育的领导看了

十分高兴，说给你们留着娃娃票呢，抓紧吧。

十一放假的时候，大刘对妻子非常温存，妻子有点害怕，心里知道要开始新天地计划了。

晚上，她总是不能进入状态，配合得非常不好，丈夫非常不满意，她总觉得太快了，还没有准备好，但是又不敢说出来，她知道尽快有个孩子才是最好的赎罪办法。

后来她就努力配合，甚至发出各种声音，但是一定要关了灯才能做。因为常常会泪流满面，她的心酸得要命，委屈得要命，非常非常想哭的感觉。她心里想就这样怀上了，也生不出个好孩子。

她有时候会偷偷溜到地下室，她想拿回女儿的一点东西做个念想。但是想来想去也不知道放到家里的啥地方才能不让大刘发现。

她有时候晨练时，会飞快地跑到学校北面的草地上去，好多好多次她都想给女儿叩个头，她知道这是不合规矩不允许的，可就是放不下地想，然而小北坡是学校操场可以看到的地方，孩子们在操场上做早操，可以看到她，所以她也不敢。

大刘以前话就不多，现在的话就更少了。同事拉他打牌，拉他去钓鱼，他一概谢绝，每天晚上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农历十月初一，老家来信嘱咐把孩子的东西统统烧掉。大刘背着老婆找了个上班时间，请个朋友帮忙用三轮车把大箱子运到河边，一把火烧掉了。

春节之后，这个单位开始往二线城市搬迁，因为生产线的需要。只留下了不到20个本地人把户口非转农了，偌大个单位，一年之内就搬空了。

搬离之后不到一年，晶晶的妈妈就怀孕了，真的生下了一个儿子，因为生在桂花飘香的季节里，小名叫桂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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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桂在月子里是一个夜哭郎，夜夜哭个不停，抱到医院看了，大夫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只是熬着大人。后来写信请来了婆婆，老人迷信，嘴里嘟嘟囔囔地念了念佛，如此这般折腾了一个晚上，再加上从乡下带来的偏方一起给孩子用上，总算大人和孩子都能睡个好觉了。

婆婆总是疼爱孙子的，真是放在嘴里怕化了，百事百依，只要为了孙子，没有不肯做的事情。

到了3岁，婆婆带着孙子回了老家。

桂桂5岁时，爸爸妈妈辞了职，回到老家的家族企业工作。他们是一个非常大的家族，做陶瓷生意，利润丰厚。

桂桂从小娇生惯养，又缺乏锻炼，未免身子娇弱，经常感冒，小病小恙的几乎没有间断。

孩子上小学之后，妈妈决定将工作重心转移到孩子身上，企业的事交给大刘。她每天早晨带着儿子晨跑，当然这是个艰难的与婆婆斗智斗勇的过程，也是艰难地与儿子博弈的过程。但是她是母亲，有天然的优势，只要肯拿出大把的时间以及耐心陪同孩子，按照她的教育办法走只是个时间问题。

孩子的天性是爱玩的，妈妈每天去接孩子，放学之后带他去少年宫打篮球。桂桂认识了不少小朋友，每天坚持训练，身子慢慢地好了起来。

周末，她带着孩子去游泳，后来也说服了老公一块儿参加。他们发现儿子打篮球因为身子瘦小没有优势，却是一个浪里白条、游泳的好手。有专业队的教练给出了很高的评价。

这让一家人大感振奋。他们为孩子的运动作出了周密的规划，篮球还是要打，因为瘦小，没有攻击性，才特别要坚持一项有身体冲撞和接触的游戏，让孩子因此而不惧怕冲突、打架。男孩子嘛，没有胜负心怎么行，如何指望他接管未来的家族企业。

1988年3月，他们还带桂桂坐飞机到海南岛观看了张建用9个多小时横渡琼州海峡。他们认为需要给孩子树立一个英雄作为榜样。让他有一个远大的志向。

桂桂在家人的激励之下，度过了战斗的童年。

妈妈每天早晨和儿子一块儿晨跑。她在一旁喊着口号：“锻炼身体，保卫自己!”“锻炼身体，保卫自己!”

桂桂的老师知道之后批评孩子：“怎么能喊出这样的口号呐!听说你妈妈也是个大学生呢，这么没有素质，锻炼身体的目的是什么?她没受过党的教育吗?是保卫国家啊!这叫什么家长啊，真够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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甭管为了什么，桂桂到初中时已经身体很健壮了。他的功课很一般，算是中等吧，当然主要是家长也不太在意这一块儿。

父亲去世之后，作为长子的大刘接管了企业。日子过得蒸蒸日上。

桂桂上到初三时，突然开始消瘦，晚上睡觉还会盗汗，妈妈不放心带他去医院做了检查，查出来淋巴瘤，马上做了手术。之后，开始化疗。孩子休了学。

夏天快到的时候，跟妈妈当年一同分到那个三线单位的小姐妹们邀请她带着孩子故地重游，回一趟山里。桂桂的化疗已经结束了，想出去散散心，大刘也同意了。

桂桂和妈妈见到那些阿姨的时候，人们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就是：天哪，桂桂太像你姐姐了!

这句话让孩子大吃一惊。他从来也没有听任何人说起过自己还有一个姐姐。他问妈妈我真有个姐姐吗?她在哪里?多大了?

妈妈说她叫晶晶。这是家里的禁忌。如果奶奶还在，如果在老家，这是一个永远也不会被提起的名字，就像从来也没有发生过什么一样。

和晶晶同龄的那些孩子都已经成家了，他们带着桂桂来到了过去的学校和操场。学校的窗玻璃已经所剩无几，大门用栅栏钉住了，防止野兽出入。

操场长满灌木和荆棘。他们望着学校北坡的那一片草地，神情异样，桂桂说那里有什么吗?他们不知道是不是该告诉这个男孩，他姐姐就在那里。

晚上回到住处，留在那里的那十几个人，他们的孩子用单位闲置的房子办起了度假村，说城里人很喜欢来这里玩呢!

大家喝了酒。当地的，辣得不行。说起了曾经的青春岁月，满眼泪花，互相拥抱。最后还是不能绕过那个孩子――晶晶。

第二天一早，桂桂让妈妈带他去看看姐姐。人们说去还是不去呢?很不统一。最后妈妈拿定了主意，去!

于是大家都去了。一人拎着一个棍子，打草惊蛇。

18年的风霜雨雪已经平了那个小小的坟墓。只有草木长得很旺盛。妈妈终于对着那坡草地鞠了一躬，小声说了句“晶儿，妈妈带弟弟来看你了”，就已经泣不成声。她终于可以站在女儿的墓前说出那句闷了18年的3个字：“对不起。”

桂桂说妈妈，我可以给姐姐叩个头吗?妈妈想了一想说：可以。

在回家的路上，桂桂一直在听妈妈讲姐姐的故事。后来他说妈妈，我觉得我挺喜欢这个姐姐的。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妈妈不知如何回答。她说不出口害怕姐姐成为你的阴影，成为你的厄运。但是在那一刻，她心里十分平静。

桂桂带着屏蔽了18年的姐姐的消息回到老家，家里从此再没有不能言说的秘密。桂桂的身体也一天天好了起来，姐姐并没有给他带来厄运，她在天上保佑着这个弟弟。

心理大师海灵格在做家庭系统排序时，说过这样的一句话：

“那些被遗忘了的人就算去世了仍然会有影响。人们应该为已经故去的亲人在心里留一个位置。对他们说出来――我会永远把你记在心里，我的生命意义中会有你的，传递着你的生命，我会做一些有益的事情纪念你。”

“这么做，便能解救其他的孩子。”

每一个死去的、生病或遭受厄运的人都希望活着的家人好好活着。他们是家族中隐藏着的动力。是活着的人前行的动力。为了他们，也要好好活着。

一个生命曾经来过，她承受着我们对她的爱，带着我们的爱离去了。她就是我们生命中的烙印，因为她曾经那么美丽、美好地活过，我们怎么能将她遗忘，我们又怎么能不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