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貌像我的机器人

机器人是我的一个方面或特征――我的影子、双胞胎、双重人格、主导精神、活人的灵魂。他是我在特殊处境中人格的延伸。因此在他身上发生的一切都成了我的经历。

史奈斯机器人店是家普普通通的铺子，它夹在一家氧化器厂和蛋白质店之间。陈列在店门口的东西你很可以想象：三个像活人一样的机器人，面带笑容，穿的衣服跟他们的职业很相称：PBZ型的法国厨师；LR3型的英国保姆；JXS型的意大利园丁。他们都准备为你服务，给你的家带来一点旧世界的典雅。

我走进去，穿过蒙有一层尘土的陈列室，进了车间，那地方像屠场，也像巨人的工场，是二者相结合的使人不安的混合体。脑袋、胳膊、腿、躯干有的堆在架子上，有的支在角落里。除了拖着一根根电线，这些部件跟活人一模一样。

史奈斯从库房出来迎接我。他是个脸色苍白的矮小男人，下巴突出，两只发红的大手耷拉着。他是制造机器人的专家。

他说：“已经做好了，先生。”

史奈斯领我到车间的一个角落里，在一个机器人跟前站住，那机器人的头上盖着一块毛巾。他一下子把毛巾拉掉了。

光说这个机器人像我是不够的；在形体上，这机器人就是我，从头到脚，丝毫不差，连皮肤和毛发的质地也都一样。我细看那张脸，仿佛第一次看到严峻的容貌上流露出凶狠的神气，深陷的眼睛里射出不耐烦的光芒。

不错，这就是我。

这会儿我不打算试验他的声音和行为。我付钱给史奈斯，叫他把机器人送到我的寓所。到目前为止，一切都照计划进行。

PART　one

我住在曼哈顿第五垂直马路。住在那地方很费钱，但我为了可以看到天边，不在乎多花几个钱。我的家也是我的办公室。我是个星际掮客，专门做某几类稀有金属的投机买卖。

在这个高速竞争的世界里，我像其他那些想维持自己地位的人一样，我做任何事情都严格按照日程表进行。几年前，在一生计划公司的专家们帮助下，我替自己的生活作了全面安排，把数据输入我的私人电子计算机，此后就一直按照这个日程办事。这个方案是如此的有效率，我从没有想过改变。

工作占去我的大部分时间，但其他一切都严格地分配了固定的时间和地点。例如，我一周两小时交友，另有两小时空闲时间。晚上我插上安眠机，保证每晚六到八小时睡眠，同时利用这段时间通过催眠机向我输送有关我这一行的知识。诸如此类。

当然啦，计划是可以修正的。对疾病、战争和自然灾害都作了补充规定。跟总计划相适应的还有两个辅助方案。

辅助方案一

规定有一个妻子，重新安排了我的日程，允许我一周可以有四小时跟她一起自由行动。

辅助方案二

假定有一个妻子和一个孩子，这样一星期要另拨出两小时。经过仔细的重新安排，这些辅助方案执行后，这使我的生产率相应受到百分之二点三和二点九的损失。

我早已决定，我将在三十二点五岁结婚，妻子由保证婚姻介绍的公司提供，这家公司信誉卓著，无可指摘。但接着发生了一桩很意外的事。

我利用某一个“空闲时间”去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他的新娘的女傧相名叫埃兰，是个苗条、活泼的姑娘。接连几天几夜，她的形象总是在我眼前出现，流连不去。我的胃口减退，晚上开始睡不好。我的电子计算机检查了有关数据，告诉我说，预料我的精神可能崩溃――但最严重的迹象是我害了相思病。

我请谨慎股份有限公司对埃兰作了调查，发现她非常合适我。我雇佣了有名的媒人幸福先生替我说合，照一般情况作出安排。

幸福先生――一位白发苍苍的矮小绅士，堆着迷人的笑容说，“这位年轻小姐好像是个传统主义者，”他说，“她要通过谈恋爱。”

“那到底包括些什么，明确地说?”我问。

“那是说，您必须打电视电话给她，跟她约会，带她出去吃饭，随后去一个公共娱乐场所，诸如此类。”

“我的日程表上没时间干这类玩意儿，”我说，“可是，如果非常必要，我想我可以安插在下星期四下午九时到十二时之间。”

“这将是个非常好的开端。”幸福先生说。

“开端?我应该像这样花多少个晚上?”

幸福先生估计，正常的谈恋爱一星期至少要花三个晚上，接连两个月。

“可笑!”我说，“这位年轻小姐手头好像没事可做，空闲得很。”

“完全不对，”幸福先生安慰我说，“埃兰像今天这个时代每个有教养的人一样，过着忙碌的、完全安排好日程的生活。她的工作、家庭、事业、艺术嗜好、政治、教育等等，把她的时间都占满了。”

“那么，她干嘛还要坚持这种耗费时间的谈情说爱?”

“好像这是个原则问题。那就是说，她要求这样做。”

“她是不是有点不正常?”

幸福先生叹了一口气，“唉……她是女人，您知道。”

我在下一个空闲钟点把这事考虑了一番。看来只有两种选择。我可以放弃埃兰，我也可以照她希望的那样做，但在谈恋爱时损失估计占17％的生产率。

两种选择都难以接受。我左右为难。

戈登，我的一个机器人秘书问我，“出了什么事啦，先生?”

戈登是上等人格化机器人之一，一套25个，他是其中的第12个。他瘦高个儿，走路时背微微有点驼。除了按照政府规定在前额上和两只手上打有印记以外，你简直看不出他是人造的。我瞅着他，突然灵机一动，想出了解决我问题的办法。

“戈登，”我慢吞吞地说，“你知不知道，用手工制造单个的、个性化的机器人，数哪家最好?”

“新纽瓦克大区的史奈斯。”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跟史奈斯谈了一次话，他同意制造一个不带政府标记的机器人，完全像我，能够重复我的行为。我付了很大一笔钱，但我很满意：我有的是钱，但简直挤不出一点时间。

PART　TWO

事情就是这样开始的。

机器人通过快递送来，我到家时他已经在我的寓所了。我给他输入动力，马上开始工作。我的计算机把有关的数据直接输送到机器人的记忆空间上。随后我放进一个谈恋爱计划，作了一些必要的试验。结果甚至比我预期的还要好。我高兴极了，打了个电话给埃兰，约她当天晚上见面。

那天的剩余时间我都用来处理春季市场交易，定单已经开始堆积了。到了下午八点，我打发查尔斯二号走了，这是我给那个机器人取的名字。随后我打了个短短的盹儿，又重新工作。

像预先安排好那样，查尔斯二号在子夜准时回来。我用不着问他发生了什么，史奈斯在他的左眼安装了一个秘密电影拍摄机，晚上的经过情形都已记录下来。我怀着复杂的感情看着、听着我谈恋爱的第一幕。

这不是扮演角色，机器人就是我，一直到我说话前咳嗽的方式和我思考时怎样用食指摩擦大拇指的细节。我第一次注意到，我的笑近于傻笑，不怎么可爱：我决定把这一点和其他某些不好习气统统从我和查尔斯二号身上改掉。

不管怎样，总体来说，我认为这次实验非常成功。

我很高兴。我的工作和谈恋爱都进行得很顺利，效率很高。

我实现了古老的梦想：我一人化成两个躯体。

谁能要求更多!

PART THREE

我们度过了多么美好的夜晚!当然啦，我的经历是别人代过的，但照样非常激动人心。

我仍记得我怎样第一次跟埃兰口角，她是多么美丽、多么固执，事后我们又怎样甜蜜地言归于好。

我跟埃兰的这场戏朝着使我吃惊的方向发展。有时候我们都不说话，光是握着手，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就觉得很幸福。有一次，埃兰竞无缘无故哭泣起来，我摩挲着她的头发，她就对我说：“我们怎么办呢?”我看着她，没有回答。

当然啦，我非常清楚，这些事情都发生在机器人身上。但机器人是我的一个方面或特征――我的影子、双胞胎、双重人格、主导精神、活人的灵魂。他是我在特殊处境中人格的延伸。因此在他身上发生的一切都成了我的经历。

这一切都非常有趣。但最后，我不得不结束谈恋爱。已到埃兰和我计划结婚的时候了。因此，谈恋爱整整两个月以后的一天晚上，我叫机器人提出一个结婚日期，宣告谈恋爱结束。

“你干得非常好，”我对他说，“等这事办完以后，你将接受一个新的人格、一次整形外科手术和在我机构里一个可敬的位置。”

“谢谢您，先生。”他说。他的脸像我的脸一样，总是不动声色。我从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一点点弦外之音，只是十足的顺从。他带着我送给埃兰的最新礼物离开了。

子夜到了，查尔斯二号并没回来。一个小时后，我觉得不安了。

到了清晨三点，我己心烦意乱。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查尔斯二号仍然没回来――我想，机器人一定是和埃兰私奔了!埃兰居然会傻得真假不分，竟会受机器人的欺骗。

长夜慢慢过去。我最后朦胧地睡去。

PART　FOUR

我一早醒来，查尔斯二号还没回来。我取消了整个早晨的约会，急急地奔向埃兰的寓所。

“查尔斯!”她说，“真出乎意外地高兴!”

我大吃一惊，但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走进她的寓所。

她没有和查尔斯二号私奔吗?

我决定保持镇静，直到打听出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除此以外，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出乎意外?”我说，“难道我昨天晚上没跟你说，我可能来吃早饭?”

“啊啊，你说了，”埃兰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但说老实话，我当时感情太激动了，已经记不清你说的每一句话。”

我觉得自己需要冷静一下。我对她说：“我还没喝咖啡哩。”

她领我到吃早饭的凹角里，倒了杯咖啡。我两口就喝完，接着问：“你看我真的像昨晚上跟你在一起的那个人吗?”

“当然啦，”她说，“我已经熟悉了你的脾气。查尔斯，出了什么事啦?昨晚上有什么事让你不高兴了?我们聊得很愉快。”

我有点不知所措了。我说：“那你还记得我们昨天听的音乐会吗?”

她扑哧一笑：“那是一场很美好的音乐会。”

我觉得自己不能忍受了。我站起来，说：“埃兰，你昨晚上到底干了什么了?”

“什么话?”她说，“我跟你在一起。可是，查尔斯，你刚才提到的那些事情……”

“都是我编出来的。”

埃兰很吃惊：“那么，昨晚上你跟谁在一起?”

“我在家里，一个人。”

埃兰沉吟了一会儿。随后她说：“我恐怕得向你坦白。”

我交叉着两臂等着。

“昨晚上我也一个人待在家里。”

我把一边的眉毛一扬，“还有另外那些晚上呢?”

她深深吸了口气，“查尔斯，我不能再欺骗你啦。我确实希望经过一次老式的谈恋爱。可是到了时候，我怎么也没法安排到我的日程里去。你瞧，我正在学陶器的课程，快要期终考试，我又刚当选为慈善团体的女主席，而我新买来的那些奢侈品又要我花时间拾掇――”

“那你怎么办呢?”

“嗯，我可没法跟你说：‘瞧，咱们别谈恋爱了，干脆马上结婚吧。’归根到底，我并不了解你。”

“你怎么办呢?”

她叹了口气，“我认识一些姑娘，她们也曾遇到过类似的困境，她们去找那位真正有本领的机器人制造商，名叫史奈斯……你笑什么?”

我说：“我也有件事要向你坦白，我也利用了史奈斯。”

“查尔斯!你真的叫一个机器人到这儿来跟我谈恋爱?你怎么做得出来!”

“我想，咱们俩谁也没有资格生气。你的机器人昨晚上回家没有?”

“没有。我还以为埃兰二号跟你――”

我摇摇头，“我从来没见过埃兰二号，你也从来没见过查尔斯二号。情况显然是这样的：咱们的机器人见了面，谈恋爱，现在一起逃跑了。”

“可是机器人干不出这种事来!”

“咱们的机器人干得出来。我想，他们也许互相调整了数据。”

“也许他们真的相爱了。”埃兰若有所思地说。

我说：“我会打听出他们的下落。可是这会儿，埃兰，让咱们先想着咱们自己吧。我建议，只要可能，咱们马上结婚，越早越好。”

“好的，查尔斯。”她嘟囔着说。

我们开始重新安排我们的日程。

我跟踪追查出那两个逃跑的机器人到了肯尼迪星际机场。他们搭乘区间飞船到了第五空间站台，在那里改乘马人星号特快太空船。

我不伤那份脑筋再继续追查。在宇宙里另外十几个世界中，他们不知在哪个世界上生活了。

埃兰和我都从这次经验中取得深刻的教训。我们发现自己太专业化了，太注重生产率了，太忽略单纯的古老乐趣了。根据这一理解，我们采取了措施，每天挤出一个钟点――一星期花上七个钟点光是彼此呆在一起。我们的朋友都认为我们俩是浪漫主义的傻瓜，但我们不在乎。我们知道，我们的化身查尔斯二号和埃兰二号会赞成。

PART　FIVE

现在只剩几句附笔。有一天晚上，埃兰醒来，像是歇斯底里发作。

她做了个噩梦。她梦见查尔斯二号和埃兰二号都是真人，他们已经逃离了不人道的地球，到了某个更纯朴、更有益的世界。我们则是两个留下来代替他们的机器人，用数据安排好让我们相信自己是人类。

我对埃兰说，这梦有多么可笑。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把她说服。现在我们都很快乐，过着很舒服的、生产效率很高的、相亲相爱的生活。这会儿我必须放下笔来，重新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