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阵图”是什么?

时间:2022-06-04 11:45:49

《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云:“(亮)推演兵法,作八陈图,咸得其要云。”八陈图,一名八阵图。或问:八阵图是什么?答案莫衷一是。

一曰诗歌。民间流传不少歌咏武侯《八阵图》的诗,其中以杜诗最为有名。杜甫晚年离成都草堂南下,由云安移居夔州,有《八阵图》诗一首,其云:

功w三分国,名成八阵图。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

文本本义(或称原义)和意义(或称引申义)的关系复杂而又微妙。据《杜诗详注》卷之十五仇(兆鳌)注,此诗有四说:

第一,“所恨吞吴失计,以致三分功业,中遭跌挫耳”,以不能灭吴为恨,此旧说也。

第二,以先主之征吴为恨。仇注引《东坡志林》云:“尝梦子美谓仆:‘世人多误会吾《八阵图》诗,以为先主、武侯欲与关公复仇,故恨不能灭吴,非也。吾意本谓吴蜀唇齿之国,不当相图。晋之能取蜀者,以蜀有吞吴之志,以此为恨耳。’”吴蜀“唇齿之国,不当相图”,此东坡之说。此则材料,仇注明言见于《志林》,但今存五卷本《志林》无载,而载于《仇池笔记》之中。据考《志林》原为苏轼著述计划之一部分,而未能成书,只留下部分零星札记。早在宋代,有人即据以刊印,有《手泽》《志林》《仇池笔记》诸名,作者皆冠以苏轼名,且有宋人称引。《笔记》与《志林》在宋时已成书,内容互有错杂。

第三,谓孔明不能止征吴之举,致秭归挫辱,为生平遗恨。“昭烈败秭归,诸葛亮曰:‘法孝直若在,必能制主上东行。就使东行,必不倾危。’”孔明不能制主上东行,而自以为恨,此王嗣爽《杜臆》朱鹤龄注说。

第四,仇注引刘迫云:“孔明以盖世奇才,制为江上阵图,至今不磨。使先主能用其阵法,何至连营七百里,败绩于虢亭哉!欲吞吴而不知阵法,是则当时之遗恨也。”以为刘备不能用阵法,而致丧师为恨,此刘氏之说。

俗话说,诗无达诂。即使子美再世,恐怕也难以说清此诗之主旨。

二曰故事。今本《三国演义》(毛纶、毛宗岗父子一百二十回评点本)第八十四回“陆逊营烧七百里,孔明巧布八阵图”,说东吴大将陆逊大破刘备,追至鱼腹浦,误入孔明在沙滩上用乱石排成的“八阵图”,急欲回时,无路可出。书中写道:

正惊疑间,忽见一老人立于马前,笑曰:“将军欲出此阵乎?”逊曰:“愿长者引出。”老人策杖徐徐而行,径出石阵,并无所碍,送至山坡之上。逊问曰:“长者何人?”老人答曰:“老夫乃诸葛孔明之岳父黄承彦也。昔小婿入川时,于此布下石阵,名‘八阵图’。反复八门,按遁甲休、生、伤、杜、景、死、惊、开。每日每时,变化无端,可比十万精兵。临去之时,曾吩咐老夫道:‘后有东吴大将迷于阵中,莫要引他出来。’老夫适于山岩之上,见将军从‘死’门入,料想不识此阵,必为所迷。老夫平生好善,不忍将军陷没于此,故特自‘生门’引出也。”

此则故事,说诸葛亮入川时,预知日后陆逊会误入此阵,吩咐岳父黄承彦不要引他出来。而黄承彦此时竟出现在“八阵图”现场,却又偏偏“好善”,放他出来。凡此种种,本已无端,为小说家言。

三曰戏剧。元明间,有无名氏杂剧《诸葛亮石伏陆逊》(清钱曾《也是园书目》著录,已佚)。

宋元明话本小说如《新编五代史平话》《大宋宣和遗事》《三国志平话》《吴越春秋连像平话》《三国志通俗演义》等,为戏曲演绎提供了不少故事来源。元至治年间建安虞氏书坊刊刻的《全相三国志平话》卷下《先主托孔明佐太子》,述及诸葛亮预设八阵图伏击陆逊。明嘉靖壬午刊刻的《三国志通俗演义》卷十七亦有《八阵图石伏陆逊》。明朱国祯《涌幢小品》卷十五载“夔门士女传”:“谓孔明预知先主败走,设此以迷陆逊。”凡此,皆似杂剧《诸葛亮石伏陆逊》之滥觞。

四曰图书。南宋陈Y《中兴书目》卷七十云:“诸葛武侯《八陈图》一卷。后人推演其法,摹为图。”明言托名诸葛亮,为伪书。张澍《诸葛忠武侯文集》卷二有《八陈图法》,亦云:“八陈既成,自今行师,庶不覆败矣。”

“八阵”,出自风后《握奇经》,其云:“八阵:四为正,四为奇,余为握奇,或总称之。”宋高似孙云:“风后《握奇经》,三百八十四个字,其妙本乎奇正相生,变化不测,盖潜乎伏羲之画。所谓天地风云龙鸟蛇虎,则其为八卦之象明矣。”又云:“马隆本作《握机叙》云:‘风后,轩辕臣也。握者,帐也。大将所居言其事,不可妄示人,故云握机。”

《四库全书总目》卷九九“子部兵家类”著录浙江樊懋柱家天一阁藏本《握奇经》一卷,《提要》云:“旧本题风后撰,汉丞相公孙弘解,晋西太守马隆述赞。案《汉书・艺文志・兵家阴阳》风后十三篇,班固自注曰:图二卷,依托也,并无《握奇经》之名。且十三篇,《七略》著录,固尚以为依托。则此经此解,《七略》不著录者,其依托更不待辨矣。”

又云:“考唐独孤及《昆陵集》有《八阵图记》云:黄帝顺煞气以作兵法,文昌以命将,风后握机制胜,作为阵图。故八其阵,所以定位也。衡抗于外,轴布于内,风云附其四维,所以备物也。虎张翼以进,蛇向敌而蹯,飞龙翔鸟,上下其旁,所以致用也。至若疑兵以固其余地,游军以案其后列,门具将发,然后合战。弛张则二广迭举,掎角则四奇皆出云云。所说乃――与此经合。疑唐以来好事者因诸葛亮八阵之法,推演为图,托之风后。其后又因及此记,推衍以为此经。并取记中握机制胜之语以为之名。”

又《正续小十三经》(正集,明顾起经辑;续集,丁巍、王钢、苏丽湘辑,中州古籍出版社,1990年)“前言”云:“风后《握奇经》一卷,相传为上古风后撰、汉公孙弘解。原附《握奇经续图》一卷,不知撰人。《八阵总述》一卷,题晋马隆述。以上三种,撰注人似俱出伪托。”

综上所考,风后《握奇经》和《八阵图记》均为伪作。与《握奇经》《八阵图记》相比,武侯《八陈图》最为晚出,三者均为后人“推演”而成,皆伪。

如此,是先有武侯《八陈图》还是先有《握奇经》和《八阵图记》?这恐怕亦是谁也说不清的事情。

另,《通志・艺文略》著录《武侯八阵图》一卷,可能是陈寿所编《诸葛亮集》以外另行之作。

然则,“八阵图”到底是什么?

张澍《诸葛忠武侯文集・故事》卷五《遗迹篇》载有“武侯八阵图”遗迹。兹摘录如下:

(1)李膺《益州记》:“稚子阙北五里,有武侯八图。土城四门,中起六十四魁,八八为行,魁凡一丈,高三尺。”

(2)《水经注》:“沔阳定军山有亮八阵图。”

(5)《元和郡县志》:“诸葛公八阵,在新都县北十九里。”

(4)《寰宇记》:“夔州奉节县,本汉鱼复县。八阵图在县西南七里。”

(5)《兴元志》:“西县有武侯八阵图。”

(6)《九州通志》:“定军山在沔县东南十里,两峰对峙。汉昭烈于此山下作营,斩魏夏侯渊。山有诸葛岩,上有兵书匣。其山壁立万仞,非人迹可登。其下有八阵图,又有督军坛。乡人云:每阴雨时,上有击鼓声。”

上述六则资料,实为四处。《水经注》与《九州通志》为沔阳定军山八阵图,同为一处。《元和郡县志》与《益州记》为新都八阵图,同为一处。《寰宇记》夔州奉节县八阵图,为一处。另《诸葛忠武侯文集・故事》卷四《制作篇》澍案:“《兴元志》‘西县亦有八陈图’,则八陈图凡四也。”

此中所言“八阵图”分为旱八阵和水八阵。先说水八阵。

《太平寰宇记・夔州・奉节县》所载为水八阵:“八阵图在奉节县西南七里,周围四百八十丈,中有诸葛孔明八阵图,聚石为之,各高五尺,广十围,历然棋布,纵横相当,中间相去九尺,正中开南北巷,悉广五尺,凡六十四聚。或为人散乱及为夏水所没,冬水退后,依然如故。”

《水经注》卷三十三《江水注》云:“江水又东迳南乡峡,东迳永安宫南,刘备终于此。诸葛亮受遗处也。其间平地可二十许里,江山迥阔,入峡所无,城周十余里,背山面江,颓墉四毁,荆棘成林,左右民居,多垦其中。江水又东迳诸葛亮图垒南,石碛平旷,望兼川陆,有亮所造八阵图,东跨故垒,皆累细石为之。自垒西去,聚石八行,行间相去二丈,因曰:八阵既成,自今行师,庶不覆败。皆图兵势行藏之权,自后深识者所不能了。”

《晋书・桓温传》云:“诸葛亮造八阵图于鱼复平沙之上,垒石为八行,行相去二丈。温见之,谓‘此常山蛇势也’。文武皆莫能识之。”

刘禹锡《嘉话录》云:“王武子曾为夔州之西市,俯临江岸,石沙下有诸葛亮八阵图,箕张翼舒,鹅形鹳势,象石分布,宛然尚存。峡水大时,巴蜀雪消之际,大木十围,枯槎百丈,破铠巨石,随波塞川而下,与岸齐,雷奔山裂,聚石为堆者,断可知也。及乎水落平川,万物皆失故态,唯阵图小石之堆,标聚行列依然如是者,垂近六七百年,淘洒推激,迨今不动。”

杜牧之《孙子注》云:“今夔州诸葛武侯以石纵横八行为方阵,奇正之出,皆生于此。奇亦为正之正,正亦为奇之奇,彼此相穷,循环无穷也。”

苏轼曾到过夔州,见过此阵,但并没有看出什么名堂。苏轼还有诗《八阵碛》一首,对八阵图表示极大的怀疑。其云:“平沙何茫茫,仿佛见石。纵横满江上,岁岁沙水啮。孔明死已久,谁复辨行列。神兵非学到,自古不留诀。至人已心悟,后世徒妄说。”

再说旱八阵。

《元和郡县志》所载成都北部新都县八阵图,为“旱八阵”。

姚振宗《三国艺文志》引高似孙《子略》云:“其图一在新都八阵乡,峙土为魁,植以江石,四门二首六十四魁,八八成行,两阵并峙。周凡四百七十二步,魁百有三十。”

另,汉中积石八阵图,即沔阳定军山八阵图,亦为“旱八阵”。干宝《晋纪》云:“诸葛孔明于汉中积石为垒,方可数百步,四郭,又聚石为八行,相去三丈许,谓之八阵图。于今俨然常有鼓甲之声,天阴弥响。”

又《水经注》卷二十七《沔水注》云:“茔东,即八阵图也,遗基略在,崩褫难识。”

就诸葛亮本人而言,八阵图在军事上的运用,亮本传乃至《蜀书》并无记载。今检栾贵明《四库辑本别集拾遗》,得知宋袁燮《絮斋集》(辑本),从现存《永乐大典》录四十四条,馆臣漏辑者八条。其中《轮对札子》条云:“诸葛亮制为八阵,以后为前,以前为后,四头八尾,触处为首。敌冲其中,首尾俱救。虽司马懿之雄,不敢争锋。亮没而后追之,杨仪反旗鸣鼓,而懿不敢逼。盖以后为前,亮之遗法也,虽百战而不可败,是之谓常胜之兵。今之诸将能深晓此法乎?”(栾贵明:《四库辑本别集拾遗》(上),中华书局,1983年)此说与史不合。《三国志・蜀书・魏延传》载,建兴十二年秋,诸葛亮临终前,委杨仪为“退军节度”,令魏延“断后”。魏延与杨仪不和,历来已久,积怨很深。诸葛亮死后,魏延拒不执行“断后”命令,率所部径先南归,所过烧绝阁道,阻止仪军南归。于是,“延、仪各相表叛逆,一日之中,羽檄交至”。岂有什么“以后为前,以前为后,四头八尾,触处为首,虽百战而不可败”的八阵之法?

八阵图古已有之。孙子曰:“用八阵战者,因地之利,用八阵之宜。”(《银雀山汉墓竹简孙膑兵法》,文物出版社,1975年)章怀太子《后汉书注》:“古有八阵,诸葛亮法之。”

又《玉海》引薛士龙曰:“汉都肄也有孙武六十四阵。窦宪常勒八阵击匈奴。晋马隆又用八阵以复凉州。陈勰持白虎幡,以武侯遗法教五营士。是则武侯之前,既有八阵,后亦未尝亡也。今有马隆《握骑图赞》,其传起于风后,严从曰:武侯所习,风后五图也。”

又《路史注》云:“八阵古有,汉以十月会营士为八阵,是也。世以为出诸葛孔明,不然。孔明八阵,本一阵也,盖出黄帝邱井之法。”

在古代巴蜀文化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大石踪迹”。蜀族是中国最古老的民族之一,自远古就有竖立大石的习俗。从新石器时代后期至青铜时代,古代蜀人为了纪念或祭祀的需要,在特定的场合竖立大石,是一种较为普遍的现象。在古蜀国开明氏时代,即大约春秋中期至战国后期,关于大石的传说就更多了。这些大石往往与石棺葬俗有关,称之谓“墓石”。据《华阳国志・蜀志》云:“有蜀侯蚕丛,其目纵,始称王,死作石棺石椁。国人从之,故俗以石棺椁为纵目人冢也。”与考古研究相印证,类似这种墓石,在今西昌地区的冕宁、西昌、德昌、米易和凉山彝族自治州的越西、喜德等地均有分布。

还有一种“大石踪迹”,叫作“独石”,主要是一些墓葬前的纪念物。在文献记载中,因其形状不同而有不同的名称,大致有石笋、石镜、天涯石、支机石、五块石、列石等。八阵图就是列石,考古学上也称“石行”。它是四川本土发展起来的关于丧葬、祀典的原始意识形态的反映,是古代蜀人为某种目的而立的纪念物,如墓志、路碑、禁地界碑、祭祀标记等。

自诸葛亮治蜀以来,川西的许多历史遗迹都被说成与诸葛亮有关。蜀人为“追思”这位贤相,便把俗称“八阵图”的列石,“附会成诸葛亮练兵的场所”(童恩正:《古代的巴蜀》,四川人民出版社,1979年)。曹学俭《蜀中广记》卷二引《图经》云:“(石笋)乃前寺之遗址,诸葛亮掘之方验。有篆字曰:‘蚕丛氏启国誓蜀之碑’,以二石柱横埋,连接铁其中,一南一北,无所偏邪。”是其明证。高似孙《子略》也认为新都八阵图自古就有,且不知其年代。其云:“江自岷来,奔怒湍急,惊雷迅马,不足敌其雄也;徙华变沧,不足穷其力也。磊磊斯石,载轰载桩,知其何年,曾不一仄,是非天所爱,神所敬者欤。”可见,所谓八阵图,乃是古代蜀人留下的“大石踪迹”。

@里,笔者想起顾颉刚在1923年5月6日《努力》增刊《读书杂志》第九期发表的《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他在文中提出了“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这个命题有三个要点:第一,“时代愈后,传说的古史期愈长”;第二,“时代愈后,传说中的中心人物愈放愈大”;第三,“我们即不能知道其一件事的真确的状况,但可以知道某一件事在传说中的最早的状况。我们即不能知道东周时的东周史,也至少能知道战国时的东周史;我们即不能知道夏商时的夏商史,也至少能知道东周时的夏商史。”顾氏的结论是“看史迹的整理还轻,而看传说的经历却重”。凡是一件史事,应当看它最先是怎样的,以后逐步的演变是怎样的。

由顾氏理论观之,关于诸葛亮的传说,也是时代愈后愈丰富。我们可以看到,裴松之的《三国志注》所引各书,便可看出一件事实彼此记载的详略不同以致歧异,多是由逐渐增饰铺张而成的。张澍《诸葛忠武侯文集》《制作篇》《遗迹篇》所载诸葛故事,可谓五光十色,其中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凡此种种,可足证“时代愈后愈丰富”的说法。

陈骥不仅以为诸葛亮的《八阵图》是“后人推演为图”,而且认为鱼复的“八阵图”亦是“世传亮所制”。

诸葛亮治蜀二十年,克勤克俭,多有政绩。陈寿云:诸葛亮死后几十年,“梁、益之民,咨述亮者,言犹在耳,虽甘棠之咏召公,郑人之歌子产,无以远譬也。”又云:“蜀人追思亮,咸爱其才敏,每朝廷有一善政佳事,虽非瞻所建倡,百姓皆传相告曰:‘葛侯之所为也。’”

因此,如果我们问:“八阵图”是什么?尽可答曰:此乃后人纪念诸葛亮的一种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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