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治虫:漫画“职人”

经历过20世纪80年代那段岁月的中国观众，恐怕都会脱口而出：“阿童木有十万马力、七大神力，他能飞上天空，眼睛是探照灯，耳朵能听到极微小的声音，屁股上有机关枪。”那时候，每到周末，街头巷尾再调皮的孩子都会老老实实地坐在电视机前，目不转睛地等待这个小机器人的出现。今天这部日本动画片的主题曲，还在中国各年龄段的“爱科学的好少年”中间传唱。“阿童木”的创作者就是日本二战后漫画界的先驱人物，被视为“漫画之神”的手治虫。2012年1月，手治虫中学时期绘制的漫画《老爷爷侦探》正式在日本出版发行。这部漫画是手治虫14岁时用钢笔画下的，日后成为他笔下经典人物的“胡子爷爷”首次登场。由于这部作品此前从未发表过，具有极高的史料价值，它的出版也牵动着无数漫画迷的心。

手治虫已离开我们23年，可他的作品依然受到全球动漫迷的关注。如果说他所有作品有什么共同点，毫无疑问，那就是对生命的尊重和理解。这在任何时代都不会过时。

平凡的昆虫少年

手治虫，原名手治，1928年出生于日本大阪府大阪市丰中。小时候的手治虫个子瘦小，天生一头卷发，鼻梁上还架着一副圆眼镜，常常受到同学们的讥笑，每天回家总会被母亲问起：“今天又被弄哭几次？”不过，手治虫并没有因此而感到沮丧，他热爱大自然，与各种各样的昆虫一起度过了一段美好的童年时光。据他在自传中回忆，小时候最爱读《昆虫图谱》，有一次，他无意中发现“步行虫（日语发音：osamushi）”与自己的名字“治（日语发音：osamu）”颇有几分相似，于是在名字后面加上了一个“虫”字。这样一个平凡的少年也许未曾想过，“治虫”这个名字多年后竟然与漫画大师联系在了一起。

因为身体瘦弱，手治虫不擅长体育运动，课间时间更愿意趴在桌前绘制昆虫，还曾与小伙伴合办过介绍自然科学的杂志，名为《世界万有科学体系》。有时，他也会模仿当时的小学生报纸上刊载的漫画，创造出各式各样的“小人儿”，让他们来“讲故事”，灵感大部分都来自周围的同学，比如经典人物“白胡子爷爷”的原型就是他好朋友的爷爷。渐渐地，同学们开始喜欢上了这个小个子“漫画家”，天天围着他讨要漫画。画漫画能使周围的人快乐，这给童年的手治虫带来极大的自信，即使在二战期间的那段苦难岁月中，他仍然没有放下过画笔。

“二战”的创伤与思考

手治虫整个中学时代都笼罩在战争的恐惧下，学生被强制在兵工厂从事劳动，他被分到大阪城中的陆军兵器仓库，协助工人将送往前线的武器装箱，有时还被调配到机场、防火水槽的建设工地中去。这样的劳动对于一个初中生来说异常繁重。由于体格不够健壮，手治虫不得不在假期接受体能训练，还险些赔上性命。初中即将结束的那个暑假，手治虫与同学们再度被强制参加军事动员劳动，这次是在大阪石棉工厂工作，艰苦而乏味。不论战争如何激烈，不论劳动如何繁忙，手治虫从未放下过画笔，他利用一切休息时间阅读书籍，创作漫画，以至于他的漫画成为工友们日夜企盼的精神食粮。监工不允许工地出现任何娱乐读物，于是，手治虫就把漫画贴在厕所里，因此获得“厕所漫画”的爱称。

战争是残酷的，美军的飞机编队不分昼夜地向大阪投下燃烧弹，繁华的街道成为废墟。手治虫回家的路上全部都是倒塌的房屋和烧焦的尸体，他强忍心中的凄凉，思考着人与人之间的歧视、欺凌以及各种各样的纷争：这些话题在他成年后的漫画里被不断地提出，代表作《铁臂阿童木》就是其中之一。手治虫晚年时的作品《三个阿道夫》更是通过三位名叫阿道夫的主人公，描绘了在那个疯狂的年代里人性的扭曲和泯灭，表达了对二战的深刻反思。

“不要做艺术家，要做职人”

“达人”这一来自日本的词汇早已成为流行语，它指的是在某一领域达到一定水准的人。不过，还有一个近似的词语是“职人”。在日本，人们将传统手工行业的工匠称为“职人”，他们身上总有一种“职人之魂”或者“职人精神”，至今还在影响着日本社会。曾经有一位日本漆器老艺人谈到“职人”时说：“在传统手工行业内，要想出人头地，必须经受各种磨炼。最初的三五年与其说学习技艺，不如说锻炼耐力，承受不了的学徒将会被扫地出门，一生再也没有成为‘职人’的可能。正因为如此，‘职人精神’首先体现在忍耐上；其次是对技艺精益求精的态度；最可贵的是始终恪守理念，绝不降低作品的格调。”

虽然漫画是现代艺术，但是，抛开“现代漫画大师”这样的标签，我更愿意将手治虫当做一位漫画行业的“职人”。时至今日，这位奠定日本现代漫画发展基础的重要人物早已成为众多评论下的“漫画天才”、“漫画之神”，似乎他确实拥有常人难以企及的天赋。然而，出生在一个传统的日本家庭，获得医学博士学位，对手治虫而言，漫画是源自内心的一股力量。他穷其一生为漫画理想付出的超人般的努力，纵横漫画界几十年苦行僧般的艰难，或许才是他的真实写照。当年手治虫也经常告诫助理们：“不要做艺术家，要做职人。”

赤本漫画时代（20世纪40〜50年代）

1947年，19岁的手治虫拿着自己在二战时期画下的长篇漫画，拜访关西漫画界的长老级人物酒井七马，深受其赏识，此后，两人合作完成了长篇冒险漫画《新宝岛》。手治虫这一部仅60页的处女作销量突破40万册，他的名字在关西地区逐渐被漫画迷们所熟知。1947〜1953年短短六年时间里，手治虫共出版了34部长篇漫画单行本，仅1948年一年就出版了13部作品。当时，以大阪为中心的地区出版的儿童漫画，因为封面的画都是红色的，被称为“赤本漫画”，手治虫就是当时大名鼎鼎的“赤本漫画之王”。

然而，赤本漫画在那个年代是一种制作粗糙、价格低廉的通俗漫画，手治虫并不甘于让自己的作品落入俗套。于是，他在1948年所完成的作品中进行各种尝试，并在那一年内练就出极为丰富的动作表情和多样的人物造型。同时，他不断挑战西部拓荒、科幻、时代剧、经典名著改编等各式各样的题材。《消失的世界》、《大都会》、《未来世界》被称为科学幻想三部曲，是他初期代表作。其中，《大都会》描绘了一个被电脑网络、人工智能生命充斥的世界，成为日后《黑客帝国》三部曲剧本创作的蓝本。

二战后美国迪士尼动画和好莱坞电影大量涌入日本，带给手治虫不可磨灭的影响。他曾经在回忆录中这样写道：“《白雪公主》上映后，我看了大约50遍，到了《小鹿班比》时，我看了80遍以上。”当时居住在东京的手治虫可以一整天都待在有乐町的电影院，为了节省路上的时间，甚至租下了附近的旅馆。加上日后在其他地方看过的次数，手治虫一共看过130遍《小鹿班比》。他把从电影中学到的俯视、变焦、广角等手法引入漫画，通过调整读者视线角度和呈现人物特写镜头，使漫画原本静态的画面富有电影般的动感，这种新颖的画风深深地吸引着各地漫画影迷，其中不少影迷因此走上漫画之路，《机器猫》的作者藤子不二雄就是其中之一。《新宝岛》出版后，当时还是初中二年级学生的藤子不二雄曾经回忆道：“在我们捧读这本书的那一刻，一生的命运就被这样决定了。我们一页一页翻着那本漫画，有一种眩晕般的感觉。”

月刊连载时代（20世纪50〜60年代）

20世纪40年代中期的手治虫凭借一部又一部力作赢得“漫画之神”的美誉，然而，当他决定从大阪前往东京寻求更大发展时，在表现技法上遭遇了瓶颈；而月刊杂志的连载方式也曾让他苦不堪言。

冒险漫画《新宝岛》发行后在关西地区评价颇高，不料在东京却反响平平，出版社对手治虫也没有给予积极的回应，于是他不得不转战到杂志。问题是，在漫画书时代，手治虫可以任由想象驰骋，而为月刊杂志画漫画却要时刻关注读者的眼光，为了发行量，他不得不绞尽脑汁构思种种新奇的情节，同时还要不断改变漫画的表现技法，这令他陷入深深的苦恼中。创作漫画的初衷是什么？漫画真正关怀的对象是谁？这些问题时刻萦绕在手治虫的脑中。他想起在大阪时拜访的著名漫画家横井福次郎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应该创作让孩子们的心灵变得更美好、更丰富的漫画。”这既是对他当时创作方向上的忠告，更是对漫画价值的一个重要阐述。于是，手治虫重新感到了力量，《森林大帝》、《铁臂阿童木》这两部杰出作品的诞生，让手治虫真正成为孩子们心中的超级巨星。

手治虫于1953年正式将工作地点迁至东京，据一些手治虫的传记上记载，他迁往东京后，在月刊杂志上连载的漫画接近10部，除《森林大帝》、《铁臂阿童木》之外，主要的还有《冒险狂时代》、《我的孙悟空》、《洛克冒险记》等。在风格各异的杂志上创作如此数量的连载，手治虫的工作强度超乎寻常；连载一回一般是8页至16页，加上每年数次的别册和单行本，靠他一个人完成是相当困难的。手治虫没有请助手的习惯，从来都是亲自操刀，日子只能用“马不停蹄”来形容。睡眠时间极度匮乏、连续熬夜、无暇娱乐，手治虫日复一日地深陷在对漫画的狂热之中。他有时候也拖延画稿甚至拒绝交稿，给编辑们出了各种各样的难题，以至于各家杂志的编辑成立了“手班”，轮流“看守”他。据一位曾经企划《莱昂物语》系列的编辑回忆：“我记得在效力于‘手班’的时候，有一次手先生画到一半竟然睡着了。叫醒他之后，他竟然说‘我在思考’。说完又开始打起盹儿来，而这回竟然笔还会动。虽然后来他猛地睁开眼睛继续工作。像手先生这样一边睡觉一边运笔作画的人，真可说是空前绝后。”

“虫制作”时代（20世纪60〜70年代）

将日本的动画带上世界舞台是手治虫的梦想，为此他付出了巨大的代价。1958年，日本东映电影公司动画部与手治虫合作，将他的原作《我的孙悟空》改编成长篇卡通《西游记》公开放映。虽然《西游记》放映后引起了社会极大的反响，但是，对手治虫而言，这部作品在思想表达和表现手法上与他的理想相去甚远。此时此刻，手治虫也准备挑战动画这一新的领域，决心打造自己的卡通动画。为了筹备资金，他接下了大量漫画创作的工作，以至于在1960年纳税排名榜上，以9 145 000日元的金额名列第一。为了将日本漫画推到一个全新的高度，他将收入全部投入到设立的“虫制作公司”中。1962年，“虫制作”的首部作品《某个街角的故事》同时荣获日本三项部级别的殊荣。“虫（むし）”在日语中本有贬义，比如俗语“泣虫”指爱哭鬼、“弱虫”指胆小鬼，都不见得是人人爱听的话；但是有了手的号召力，“虫制作”成了动漫迷追捧的对象。

虫制作有了成功的起步，但它的收入却是零，连制作人员的工资都来自手治虫画漫画的收入。与此相比，更令手治虫感到遗憾的是《某个街角的故事》画面效果仍然粗糙，衔接处显得生硬。这些技术上的瑕疵是手治虫不能容忍的，他鼓励制作人员向电视动画的方向转移，并决定将《铁臂阿童木》制作成第一部日本国产电视卡通。电视动画片的好处是每一集短小精悍，后期制作可以更加细腻。他和制作人员在长达半年的时间里拼死努力，全体员工几乎彻夜不休。次年，《铁臂阿童木》在日本富士电视台播出，受到极高的赞赏。1965年10月，日本最早的彩色电视卡通《森林大帝》也开始放映，获得巨大的成功。

由于手治虫身兼公司管理者、创作者，虫制作运营上的弊端日渐显露，终于在1973年因欠下3亿日元的高额债务而宣告破产，他度过了一段极为艰难的日子。即便这样，手治虫的漫画创作仍然是勤奋而高产的。日本《朝日周刊》曾经在1977年对他进行全天采访，惊讶地发现他竟然同时为6本杂志进行漫画创作，其中包括2本周刊、3本月刊和1本版月刊，每天的睡眠时间不超过3个小时。

然而，手治虫的艺术理念却没有因为公司的破产而被遗忘，他的作品风靡全球，历久不衰。20世纪80年代初才进入中国的《铁臂阿童木》至今依然振奋着无数中国孩子们的心。

1989年1月，手治虫获得日本年度朝日奖，沉浸在喜悦中的他浑然没有发觉已罹患胃癌。几度入院期间，手治虫的工作仍然没有间断。据手治虫的夫人悦子回忆，丈夫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要去隔壁工作。让我去工作。”

《大都会》1949年

这部作品描绘了一个机器人与人类共存的未来世界。在这个大都会中，有因高度发达的科技而受益的人，也有被机器人夺去工作机会而穷困潦倒的人，还有为了复归人类权利而毁坏机器人的恐怖组织。这个外表繁华的大都市内部却矛盾重重。

《大都会》是手治虫早期的科幻三部曲之一。2001年，由日本导演大洋克友执导，耗资15亿日元的动画巨制《大都会》正式上映。

《森林大帝》 1950年

在这部长篇漫画中，手治虫讲述了非洲大陆上生活着的白狮三代的故事，表达了对生命平等的赞颂。惊险、刺激、温馨、感人的情节极富冲击力，同时，这部作品首次证明了“爱”与“平等”这类主题也能通过漫画的形式表现出来，最终使《森林大帝》成为日本漫画史上的伟大之作。

《森林大帝》曾在美国以《Kimba the White Lion》的名字上映，轰动一时。

《未来世界》1951年

山田博士对世界反复提出核试验的危害，但是没有人理会他，终于在频繁的核试验中诞生了一种全新的人类。斯塔国和乌兰联邦间爆发了激烈的战争，地球被一股暗黑的气体云层层包围。

《未来世界》与《遗失的世界》、《大都会》并称为手治虫初期的三大科幻杰作。作品中人物众多，故事情节纷繁复杂，这种表现方式在当时的漫画界是一种全新的尝试，具有重要意义。

《铁臂阿童木》1952年

这部作品的主人公阿童木其实是手治虫上一年连载的《阿童木大使》中的一个人物，手治虫将其单独挑出来，再度进行创作。凭借这部名作，阿童木成为全世界家喻户晓的动漫角色。故事发生在人类与机器人共同生存的未来世界，科学、人性、和平、博爱，手治虫通过跌宕起伏的情节将这些主题表现得淋漓尽致。

《铁臂阿童木》在1963年被制成日本第一部电视动画系列，并且取得巨大成功，掀起了一股动画热潮。

《怪医黑杰克》 1973年

手治虫的代表作之一。这部作品原本只计划连载4期，最终在影迷追捧之下变成了长达10年的连载，总共242回。在这部作品中，主人公是一个没有行医执照的无赖医生，却执著于自己的行医理念。当然，作品中也有不少诸如皮诺可、奇利柯医生、恩师本间丈太郎等人气配角。手治虫将专业的医学知识与复杂的情节设定巧妙地结合起来，再加上高超的叙事手法，让这部长篇漫画成为杰作。

《三眼神童》1974年

作品描写的是三眼族后裔、具有超能力的初中生写乐保介，经历各种各样奇异冒险的故事。平时显得呆头呆脑的写乐保介一直是坏孩子欺负的对象，可是，他一旦撕掉贴在额头上的胶布，就会露出“第三只眼”，这时写乐保介会成为拥有超能力的少年。这部集校园故事和世界神秘事件于一身的作品，人气很高。

《三眼神童》与《怪医黑杰克》并列成为20世纪70年代手治虫作品中的名作。

手治虫纪念馆

手治虫出生于大阪，5岁时随家人迁至兵库县宝市，一直居住到青少年时期。宝歌剧团和这座城市的风土人情为他日后创作提供了丰富的养料。宝可以说是手治虫的“第二故乡”。为了纪念这位漫画大师，宝市斥资修建了手治虫纪念馆，于1994年正式开放。

从宝车站到纪念馆的距离很近，沿着车站前的“阿童木指路牌”步行即可到达。馆前立有一座火鸟雕像，代表对自然与生命的尊重。馆内展示有手治虫的漫画手稿、笔记、作品，还有图书馆、影像放映厅和漫画制作体验室等。

“在我们捧读这本书的那一刻，一生的命运就被这样决定了。我们一页一页翻着那本漫画，有一种眩晕般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