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决计不会再相见

“在旅途中”，意思就是你可以见识各种陌生人。

他们不常可亲可爱，但是若为你的行程留下了脚注，通常难以磨灭。我在2009年底从北京搭乘动车赴沈阳转铁岭，来回不到一天，除了三小时浅眠之外，不是搭车转车，就是不停地开会。回程上了车，发现我那靠走道的位子让人占坐了。

我请他坐回隔壁靠窗的位子，他头也不抬地用浓重的苏腔答了我一句：“我不欢喜坐里面。”我只好跟这位非得并肩相处不可的旅伴说：“我也不喜欢坐里面。”他稍微犹豫了片刻，非常勉强地顺应了我的要求。在接下来的三个小时里，我只要一打瞌睡，他就喊声：“对不起哈！”接着便从我膝前腿上努力蹭跨而过，嘴里还不时地说：“不是告诉你我不爱坐里面吗？”“你看起来很累呀？”“你坐里面睡多舒服呀？”直到终点站，我才算报了一箭之仇——

我不下车了，让他也明白我是假意睡死的；他的行李全在车厢尾，看得见却拿不着，因为我睡成一个抬高膝盖的姿势，他离不开座位了。或许是因为担心行李叫人拿走，终于他讨了饶，我却还是耍了流氓，把他按在座位上，说：“下回再让我撞见，你不会运气那么好，还能在北京下车。”

这句一点儿实效都没有的威胁全靠陌生旅伴之间那种“此生决计不会再相见”的默契，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我在瑞士和德国边界上的康斯坦斯湖畔一所灯塔改建的青年旅馆里遇见个长年流浪在外的日本人，莫名其妙地忽然问我：“牛仔裤多久没洗了？”我说十一天。他说：“再过两三天就会像全新的一样！”他说得不全对，但是一星期以后，我在奥地利的梅可（Melk）忽然发现自己的牛仔裤焕然一新，一时还以为是在维也纳错拿了青年旅馆里他人的家当。这焕然一新的裤子可以再撑很久，有直到天荒地老之势。不过，总是在路上的日本自助旅行家已经提醒过我：“一个月以后会看起来脏一阵，过一段时间又会变新的。”我低头看他的裤子，他比了比手指头：“五年前洗过。”

我认识的一位年轻女导演在巴黎生活过五个月，有一次在圣路易岛的餐馆里遇见一位白胡子老胖丁，活脱脱是个圣诞老人。圣诞老人忽然走向这位导演，说：“我们点了一样的餐。”他们都点了一种色泽焦黑的香肠——不算是什么搭讪的好话题。

圣诞老人出身布列塔尼半岛，自称“雷上尉”（Captain Ray），在二战时期曾经担任过战斗机的飞行员。在他的皮夹子里，有一张黑白老照片，影中人是“雷上尉”自己，置身于遨翔的战斗机坐舱之中。显然，拍摄者是僚机的飞行员。可想而知，他们必须飞得很近、速率一致，还得完全保持一样的三维参数，否则不可能拍出那样清晰、锐利的影像。“雷上尉”住在圣路易岛的豪宅区，邻居是庞毕度夫人——她不幸就在女导演和“雷上尉”偶遇的几天以前过世了。“雷上尉”还神秘兮兮地透露了令外人惊诧不已的八卦：“庞毕度夫人是个‘蕾丝边’！”

这位圣诞老人后来成为年轻女导演一部短片中的角色，在片中，老人看似与原本的叙事线毫无干系，但是一场在花园小径中的来去低徊，神采飞扬，有如年老的塞尚。

“在旅途中”，意思就是你拥有全世界的陌生人，他们却可以和你的人生毫无干系，并留下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