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上阡陌 第9期

时间:2022-06-01 09:45:18

从北京回来,弟弟打电话来说爸爸病了,高烧好几天,就是不愿到医院去治疗,希望我尽快回去送爸爸去医院。当我匆匆回到家时,父亲已经在家里吊针了。

听见我的声音,父亲睁开了双眼,努力露出一丝笑意,说;“我很快会恢复的。”猛然间发现,一向倔强的父亲也输给了岁月。

我的视线下意识地聚焦在他的那一双手上,抗菌药顺着细细的管子缓缓地从手背上流到了他的全身。望着这双青筋突出、老年斑点缀的大手,禁不住眼睛湿润了。那曾经是一双多么粗大有力、多么灵巧能干的手啊!它是我们的太阳,为我们家带来了阳光和温暖;他是我们的大伞,为我们姐弟遮风挡雨。

顽皮的孩童挨大人骂挨大人揍是难免的,但我却怎么也想不起任何挨父亲打的场面,连最通常的打手心打屁股也都没有过。

父亲的手,在我感情上只有其熨帖细腻的一面。那时,一家五口的衣衫都由父亲来洗。一个大水池,倒进一壶热水后,再放入三脸盆的冷水,一块洗衣板,一块重碱黄皂,衣衫便在他熟巧的十指下翻搓起来。寒冬的日子,父亲在檐下廊前洗衣,他总是涨红了脸,有力地、默默地一件件地搓洗。我常站在旁边窥望,洗衣之前,父亲总将无名指上那枚结婚戒指小心取下。待把洗好的衣衫穿上竹竿挂妥在廊下时,他的手指已冻泡得红肿了。待我长大后,才知道父亲的那双手,历经风霜,脱胎换骨,变得厚实而刚强,足以应付任何苦难了。

也同样是那双结满厚硬老茧的手,在微弱昏黄的灯下,毫不放松地督导着我们姐弟的课业。粗糙易破的草纸书,一本本,一页页,在他指间如日历般翻过去。我小学三年级那年,因功课考砸了,我把成绩单交给父亲时,没有勇气看他的脸,低下头看见父亲拿着成绩单的手,颤抖得比我自己的更厉害。可是,出乎意外,那双手轻轻地覆压在我的头上,只听见他平和地说:“没关系,明年多用点功就好了。”我记不得究竟站着多久,但我永远记得那双手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

父亲常常教导我们“勤能补拙,俭以养廉”的道理。他自己更十分勤俭,我们姐弟的布衣,都是他亲自缝制的,男人缝制衣服实在是不多见。除夕前夜,炉火渐尽,屋内的空气更加寒冷,待我们上床入睡后,父亲坐在床边,借着昏黄的灯光,开始为我们缝制新衣。每年春节穿上父亲为我缝制的中式夹袄和黄贡团地花衣,我便想起父亲辛勤劳作的情景;还有他在灯下一针一线地把父爱注入细密的针脚。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形成了一个模糊而浪漫的剪影。

父亲在物质上和精神上对我的哺育都是非同寻常的。物质上,父亲向来注意节俭,自己极不重视穿戴,对我们亦然。但在吃的上,那可就非同小可了。父亲本身就是个很好的厨师,宁波汤团、白斩鸡、红烧鲫鱼、苔条黄鱼等,色、香、味俱全,引人垂涎三尺。而我在那些年里,天天所吃的,都是父亲制作的这类美味。了解我家这一情况的人,老早就对我说:“你将来离开这个家,看你怎么吃得惯啊?”但我那时懵懵懂懂,并不曾去设想过“将来”。生活也许就能那么延续下去吧。

每当我匆匆忙忙由外面赶回家吃晚餐时,总是望着父亲的手发呆。就是这一双手,把我们这个家管了起来,且井井有条。岁月川流,漫过阡陌。父亲退休已经十年有余。我们姐弟都有了自己的孩子。于是更加深刻的感悟到父亲当年的艰难。在我的印象中,父亲从来没有闲过,从早做到晚,给房前屋后欲攀无援的丝瓜、西红柿搭了棚,一会剪枝,一会锄草,冬天施肥,春天杀虫,夏天浇水,倒不像是在种地,却像是在侍弄花园。有次父亲深情地望着自己的果实,感慨地对我说:“上了年纪还能使唤土地,就是最大福气啊……”

几年下来了,果树挂满了,蔬菜吃不完。平静的田园生活,使父亲的心情更加的舒畅快乐。每逢我们回娘家,他都会将那些自种的蔬菜装成大包小包的,让我们带回去,我们说不用带那么多,菜市场都有,他不高兴,说自家种的好,没有打过农药,又新鲜,不要什么都花钱去买,挣钱不容易。

今天回家探望父亲,才注意到他的这双曾经有力灵巧的大手,突然变得如此枯瘦,还添了许多斑纹和青筋,也微有颤抖,像年代久远的松树皮一般苍老。望着老父枯瘦而微颤的手,我的心里油然生出了一种酸楚的感觉,心里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我怕父亲看到我的眼泪,赶紧去厨房沏了茶,小心翼翼地端来捧给他。当我把杯子放在他的手中时,第一次那样贴近看清了那双手,我却不敢轻易去触摸,霎时间,那双手变得硕大无比,大得使我找到了恒定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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