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渺孤鸿影

时间:2022-06-01 02:32:56

在沈从文故居,看见沈先生年轻时的一张黑白照片,清亮的眼神,如沱江的潺潺清流。一脸的干净纯粹。嘴角微微扬着,剑眉星目,洒脱俊朗。

墙上挂着他暮年时的一张照片,戴着一副眼镜,儒雅、温和、慈悲。孩童般纯真的笑脸,似清水洗尘。走进他的书房,仿佛还听见他朗朗的笑声。

他的爱、坚韧、温和、悲悯,流淌在他的文字和一生里,自始至终,浑然一体,不可分割。他写过:“我轻轻地叹息了好些次。山头夕阳极感动我,水底各色圆石也极感动我,我心中似乎毫无什么渣滓,透明烛照,对河水,对夕阳,对拉船人同船,皆那么爱着,十分温暖地爱着!”

他的一生就是那样,有一双孩童对世界充满好奇的眼睛,一颗纯净的心感受着,温暖地爱着,爱世间值得爱的一切。无论岁月给他们什么,伤痛、屈辱、苦难,生命已是繁华落尽,不染尘埃。他从不忽视美,如同不忽视春天。他的心是沱江的碧波,照山是山,照月是月,都映在他心底和文字里。星斗其文,赤子之人。

看摄影家肖全拍摄作家三毛的一组照片,在成都的柳荫街,一条古老的小巷,三毛坐在石凳上,海藻样的长发披散着,宽宽的布衣,赤脚穿着凉鞋,手指间捻着一支烟。脸上写满疲惫和沧桑,眼睛望着远方,神情倔强、茫然、忧伤,说不出的孤独和寂寞……我看着她的照片,雨雾一样的惆怅将我遮蔽。因为,拍完这张照片五个月之后,那个寒冬的深夜,她将自己挂在一只丝袜上,走了。她死的那样隐忍,寂寞……

多年后,我第一次在电视里听见她的声音,那是她留给世界最后的声音。那么纯真、轻灵、忧伤如清泉流淌。寒夜里,她和友人告别的话,只有短短的几句。我听着,这是我年少时就迷恋的三毛的声音吗?她的声音里都是对尘世的不舍和留恋,也弥漫着对生命的无助和绝望。

她是飞翔在荒漠里的一只孤雁,形单影只。她是失去伴侣的天鹅,独自漂泊、流浪、无处停歇。一个将万水千山都走遍的人,却一生寻找不到灵魂的家园。只有死亡,才是她最后的归宿。天堂鸟回归天堂了,我愿意这样想她的离去,上帝看她活得太苦了,才召她回去……听着她的声音,我忍不住盈盈的泪。

在阳朔的徐悲鸿故居,我看见徐悲鸿的一幅自画像。二十岁的样子,一脸的桀骜不驯,不笑,眼神凛冽。只有青春少年才有的眼神,燃烧梦想,清高气傲,心怀高远。他说:“好的画家,一定要一意孤行。”是的,面对绘画,他一味任性,只忠实于自己的感觉。其实,任何一门艺术都是我行我素,另辟蹊径,也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摘到星辰。他的一生就是那样,独树一帜,一意孤行。

读张爱玲的《对照记》,书中收录她从两三岁至暮年的许多珍贵的照片。我尤其喜欢她二十几岁的一张,那是好友炎樱为她拍摄的。她站在阳台上,仰着头,看不清眼神,瘦瘦的不盈一握的腰身。春天的风吹起开满花朵裙,衣袂翩翩。青春如同打在她身上的阳光,金晃晃地耀眼。灿烂,明媚,没有一丝阴霾。虽然看不清她的神情,却感受到青春飞扬的气息。

每个人一生最好的年华就是那几年,金灿灿的,如手里捧着的金沙,此后再也没有了。她的人生也是如此,她说过,上海是她的天堂。此后,离别故土漂泊海外的岁月,她成了没有根基的浮萍,只有将生活的孤苦与辛酸都一一咽下。除了咽下,又能怎样?

然而,我们手捧金沙的日子,往往是不自知的,不懂得珍惜。她说过,岁月是什么?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她的人生最美好的刹那,不就是裙裾飞扬的一瞬间吗?

看雕塑家吴为山创作的弘一法师的塑像,简直惊呆了。大师的塑像分明是有灵魂的。他清瘦的面庞,一身布衣,慈悲的神情,极具神韵,令我一眼就认出是弘一法师。

他修的律宗是佛家戒律最严的,生活极其清苦。有一日,好友夏丐尊来寺里看望大师。见他一身布衣,脚上的布鞋破烂不堪。他们一起吃饭,只有一碗白米饭和一道咸菜。夏丐尊问,难道不会太咸吗?大师说,咸有咸的味道。饭后,大师倒了两杯白开水,夏丐尊又问,是不是太淡了,有茶叶吗?大师说,淡有淡的味道。是的,这就是人生,咸有咸的味道,淡有淡的味道。39岁时在杭州虎跑寺出家,人生截然被分为两半,仿佛年轻时风流洒脱,琴棋书画诗酒花都是前生,后半生的孤苦寂寥都是自己选的,但他随遇而安,不怨,不悔。

他的前半生是姹紫嫣红开遍,饱满如繁花盛开的春天。而他的后半生,仿佛一位大家的山水画,山寒水瘦,素洁、安然。

他低眉、顺目、清瘦、淡定、悲悯,没有挣扎和苛求,只有慈悲的一颗心。原来,人生到了最后都是顺应天意。世间没有谁能理解他精神世界的愉悦和幸福,大概只有画家丰子恺能懂得他。一生的悲与欣都一一尝遍,他写下“悲欣交集”几个浑厚拙朴的字,走了。

我喜欢评剧皇后新凤霞的一张照片,大约三十多岁,已经是几个孩子的母亲。她坐在一辆牛车上,粗衣旧服,依然掩不住国色天香的美。年轻时,绮年玉貌的她爱上剧作家吴祖光,就去对他说,我想和你结婚!那时的吴祖光一定吓呆了。多可爱的女子啊,在爱情面前,执著而勇敢,如春风里一树盛开的樱花,燃烧着,灿烂着。她自幼出身寒微,没有进过学堂,可是,她倾慕才华横溢的他,她要学剧中的刘巧儿,也要自己找婆家。

后来,“”中吴祖光成了“”被下放劳动,有人逼她和丈夫划清界限。她凛然答道,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我也要等他十八年。困境中他们忠贞不渝,患难与共,不离不弃。她一个人操持家务,抚养孩子,承担繁重的体力劳动。而后积劳成疾,患了脑血栓导致半身瘫痪,一颗戏曲舞台上璀璨的星辰永远陨落了。

可是,以后的几十年,谁也没有想到,她用一只健康的手完成了四百万字的散文随笔。她幼年学戏的点点滴滴,连看父亲做“万年牢”的糖葫芦的事,都留在了文字里,其文章质朴无华,真挚饱满。有人说,新凤霞的文章也许是吴祖光捉刀。我说,吴祖光没有她人生的阅历,没有她童年苦难的生活,当然写不出她文字里的味道。任何一位作家,没有鲜活的生活,写作就成了无源之水。她的文字淳朴清新,自成一家。如六月荷花,素面相见。

似水流年里,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佛家言,相由心生。他们留给尘世的影像和雕像,何尝不是灵魂的写照?此像皆为心相,也是悲欣交集的人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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