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的它们

时间:2022-05-29 02:59:12

灰鹅进城

邂逅那群灰鹅,叫我一天的情绪倏地降到了冰点。

清晨,我早早地赶车去医院探望母亲。站台上,一对中年男女在候车。他们都是那种很普通的人,与你我没啥两样,如果他们转身融入滚滚人流,我相信,谁都很难一眼发现他们。

是他们脚边的两只编织袋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袋就是普通的编织袋,灰不溜秋,也许装过水泥,装过化肥,装过其他。此刻,袋平躺在地上,像被充了气,大而鼓,两头都被红线密密麻麻地缝死了。一只一只的灰鹅保持着趴下的姿势,被错落有致地缝在了里面。袋被最大限度地利用了,鹅们敛起翅膀,身挨着身,像无处不在的空气,充满了袋。这姿势被我所熟稔,通常出现在水中,一平如镜的水面上,鹅们秩序井然地排着队,凫来凫去,搅碎了天光云影。鹅们趴下身子,隔着粗糙的编织袋,是冰冷的水泥地。它们骄傲地顶着的黑褐色王冠,现在被染成了粉红色,像那种染鸡蛋的色彩,也许就是洋红。像是被谁挥手施了魔法,它们一律探着脖子,嘴巴紧闭,不喊不叫,一双眼睛黑如珍珠,明亮无邪。

它们来自微山湖上,先是坐船上岸,又坐车被卸到这个站台,再坐车去往更大的城,一趟趟地奔波劳顿,最终被送入城里敞开大门的餐馆,进入食客们无限扩张的口腹。这就是一只鹅的少年成长史,是它离水越来越远,离餐桌越来越近的过程。

小时候,我曾经有过被它满地追撵的可怕经历。那时它是多么的健壮好胜啊,谁不小心惹了它,它就抖擞开两扇翅膀,身体歪歪斜斜,宽大的脚板有力地踏着大地,努力地探长了脖子,嚄嚄地叫着追撵你,差点儿咬住了你衣服的后摆,你没命地向前狂奔,一点不敢回头,惹得大人们哈哈大笑。

但现在,我的身体所有能盛下汁液的部位,都盛满了月光一样的悲悯。不仅如此,我竟然觉得从眼睛开始,我的身体正在下雨。

我想到了那首《鹅》。我捧着课本坐在教室读过它,我的儿子读过它。在我们以前,更多的人也读过它。从那时开始,它就毫无保留地徐徐打开了自己,向我们展示了一幅多么美妙恬静的乡村画卷啊!有声有色,原汁原味。用最稚嫩的童声,一字一句地诵读出来,回荡在大地和原野上,是最美的天籁,是生生不息的野芦苇,一年更比一年绿。

我俯下身子,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它的王冠。柔软,温暖,细致,就像童年的那张床。

我突发奇想,多么希望它们能够叫一叫啊,最好是运气丹田,探长脖子,一起清亮地叫,以初唐的声调与韵律,向着清晨的天空。它们虽然被束缚住了手脚,脱离了水面,但暂时没人割断它们的喉咙,它们仍然能够大喊大叫,以自己的方式大声歌唱。

果真如此,我记忆的磁带上将永远留下它们的声音,哪怕是一声微不足道的咳嗽。

遗憾的是,它们一动不动,始终没叫。

我不忍再看,先于它们跳上车,慌忙逃了。

路上,我脑海中水声激扬,一只只鹅从《鹅》中凫出,一齐“曲项向天歌”,好像我和同学们整齐嘹亮的晨读。

路上有羊

所有向上的路,都通往石块重叠的山顶,云朵松软的天堂。

其中的一条水泥路上,有一只羊。

这是一只白色的山羊,身体沾上了泥土,看上去毛色有点儿脏,一条焦黄的尾巴像兔子的尾巴,想长也长不了。

但,这丝毫不妨碍我准确地辨出它的颜色,就是那种棉桃开口唱白了自己的本色。

如果它静静地站在那儿,是一朵不会下雨的云;如果它撒开四蹄奔跑起来,就是一朵到处流浪的白云,挥一把汗像在下雨。

此刻,它被迫躺在了路上。它柔软的蹄子,两只前蹄,一只右后蹄,被一小截黑布绳,紧紧地捆绑到了一起。

不知是谁临时想出了这个点子,还是羊原本就该这样捆:前蹄们叠在一起,压住了右后蹄,交成了一个“X”。这足以叫它乖乖躺下,动弹不得。剩下的一只左后蹄,逃脱了绳子的圈套,耷拉在地上,暂时变得多余了。

宾馆建在了半山腰。这几天住在里面,我像一只被掐掉了触须的蚂蚁,白天黑夜地绕着山乱转,大致了解了山周围的情形。就我所看到的,我没在山上发现一只羊。因此,我猜测它是被捆了手脚,又被扔上了车,从山下一路轰鸣着爬了上来,卸到了这儿,像一具会喘气的包裹。

我还猜测,在某个敞开的空间里,或封闭的厢体中,它与一些蔬菜、几扇肉、几只鸡、几尾鱼一道,并肩被拉上了山。

唯独它被遗弃了下来。

唯一的事实是,我什么都没有看见,就与它邂逅在了路上。

这是海拔一千三百米的凌晨六点二十六分,坚硬的风暗含着刀子,在寂静的山谷像闪电挥来舞去。风粗暴地掀起了它的毛,我看到它的身体在瑟瑟发抖,它颌下的胡须在微微颤动。它半边身体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半个头、半张脸被另一半遮掩住了,一只眼睛、一只耳朵在呼唤着相依为命的另一只。

它也许饿着肚子,早于我们躺在这儿,绊住我们的脚步,挡住我们上山的路。我随手采了把野草喂它,它挣扎着想站起来,仅仅笨拙地动了动,头昂了昂,吓了我一跳。我怕它咬到我,慌忙扔了草,心怦怦乱跳。它张开半边嘴,就那样躺着,贪婪地咀嚼着。

待我再采了喂它,它却不吃了,保持着一个姿势,一动不动,一叫不叫。

我给它拍了照。许多天后,我翻看定格在相机中的它,它不会动,没有气息,毫无温度,但给我震撼的是它的那双眼睛。我反复地拉近又推远,放大又缩小,我惊讶地发现,那只眼睛与一种叫婴儿的小动物的眼睛何其相似,都是那么一泓纯净澄澈的泉水,卧着一粒黑葡萄似的瞳仁。

这时有人走过来说,这是给你们晚上吃的。

我不敢对视他的眼睛,但我知道我的脸肯定红了,我的心能够感知到脸的体温。我和我的同类,一群所谓的文人,大呼小叫地被邀请上了山,吃喝玩乐,无聊的脚印漫无目的,然后浅薄地呕吐出一些失重和空洞的赞美,却要一只羊为我们献身,我真的觉得羞愧不已。

巨大的抽油烟机像飞机的螺旋桨,轰隆隆地喧嚣起来,浓重的油烟夹杂着腾腾热气一浪浪地汹涌不止。我知道,这是在为我们准备早餐。它离羊这么近,仅仅隔了几步,正是生与死的距离。一个生灵的生命力如此脆弱,从早晨挨到了晚上,一切都结束了。羊仿佛嗅到了一种铁锈似的气息,浑身上下抖索得更厉害了。

我不忍再看它,更不忍说出任何一个血腥浸泡的词,悄悄地绕开了它。

吃过早饭,我再去看它,它已不在了,留下了一个似有似无的羊形,几根曾经青葱的野草渐渐枯萎了。

我空空荡荡的内心,陡然竖起了一面山谷,只有心跳忐忐忑忑。

这一次,我一鼓作气爬上了山顶。

我一直恍惚觉得,是它像一条极细极白的影子,在前面引领着我。

山顶上,我猝然遭遇了一块一块的石头。我可以肯定,它们不是用来搭建羊圈的,而是通往天堂的阶梯。

我不再担忧黑夜。一只羊,它的肉体不在尘世了,但它的味道仍在。

不信,从你的手指开始,你仔细地嗅嗅。

水葬的蜻蜓

山庄的早晨是悠闲的。

忙碌的是蚂蚁们。

你别小瞧了脚底下的它们,它们可净干些惊天动地的大事儿。

譬如说现在,荷塘身边的那条水泥路上,向南的路牙石边,它们正在蚕食着一只蜻蜓。

蚂蚁与蜻蜓,原本是不相干的。它们一个在地上爬,一个在天上飞,谁都不妨碍谁。更多的时候,蚂蚁探出游丝似的触须,瞥一眼在高高头顶做着各种飞行表演的蜻蜓,冷漠地缩回了触须。它不羡慕蜻蜓,在它针尖大的眼中,蜻蜓飞得再高再花哨,也与它无关。它仍得四肢贴着地面,从上路开始,不停地爬啊爬,还得时时当心迎面冲来的车,轻轻地抬起重重地踩下的脚。作为一只蚂蚁,在车流人海的裹挟中,像到处都是的黄土一样,卑微地匍匐前行,随时有可能丧生轮下或脚底,是它一生改变不了的宿命。

蜻蜓驱动内心飞翔的欲望,就飞了起来。它飞得比人还高,别说是蚂蚁。它转动着圆滚滚的大脑袋,掠过稻田、麦地、山脉、河流,来到了城市,看见了像蚂蚁一样搬运生活的一些人,却看不到藏在草中的蚂蚁,侧着身子让路的蚂蚁,劫后余生仓皇逃命的蚂蚁。不是它的眼眶子太高了,而是蚂蚁太小了,小得像一粒尘埃,吹一口气就无影无踪了,轻易被蜻蜓忽略自然不奇怪了。

偏偏骄傲的蜻蜓落到了蚂蚁的口中。这就像飞机被弹弓射了下来。结局充满了冥想,悖论,与不可思议。

这是一只我们常见的蜻蜓,通身呈麦穗的肤色,我从小到大都叫它老黄。它不属于蜻蜓社会中的少数,而是沉默的大多数,就像我在人群中随时可以被替换的位置。它飞在略高于我头顶的空中,落在清晨的树叶上,扬起扫帚就能拍下,探出手臂即可拈得,但我却不大在意它,是因为它太普通了,我的目光盯紧了色彩绚丽的大喜和红辣椒,它们叫年少的我油然生出捕捉的冲动和欲望,这感觉有点儿像一个欢颜女子对一个男人的吸引。

它侧躺在地上,翅膀粘连到了一起。只一眼,我便发现它赖以自豪的两对翅膀,程度不同地损坏了,破裂了,起皱了,像包裹甜蜜的糖衣,遇到潮湿纠缠不清。这也许是它从天上落入尘埃又掉进蚂蚁之口的致命原因。至于它是如何这样的,我至少猜测是它的淘气与贪玩,让它内心完整,翅膀受伤。

蚂蚁们远远地嗅到了它的气息,过去它高高地飞在它们头顶,它们连想都没想过会从一只蜻蜓的身体开始,解剖和蚕食一种飞翔的欲望,那对它们太遥远了。但现在不同了,是它破坏了自己,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散发出水源一样浓郁的气息,召唤着它们去爬近它。它们以触须为暗号,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浩浩荡荡地集合在一起,是一条细细的长长的河流,水过地皮却没湿。它们锋利如剪的牙齿,在张合中咬啮着它的尾巴、身体,它们像一群亢奋的战胜者,爬上了它瘫痪的坦克一样的身体,包括踩着它的大脑袋,量着它破烂的翅膀。它的身体在不住地颤抖,脑袋在拼命地摇晃,牙齿在徒劳地咬合,次次咬住的都是流淌的空气,尾巴痛苦地弯成了钩儿,仿佛要努力藏进体内。在这个平静如石的早晨,没有谁能够真正理解一只蜻蜓正在经历的汹涌澎湃,它残损的翅膀在不自觉地抖动,也许是在渴望飞出万箭穿心的痛苦,飞离万劫不复的绝境,这些所掀起的飓风,在世界的一角惊心动魄。它的尾巴被蚕食空了,成了一小截透明的管子,它们是野蛮的侵略者,会沿着管子指引的方向向前推进,进入它的体内,抢食它的丰盈与新鲜。

我不忍看下去了,随手掐了一根野草,探向了它,它像摸到了救命的稻草,聚起爪子紧紧地搂住了草。我抬了抬手,蚂蚁们被带离了地面,这叫习惯匍匐的它们患上了恐高症,纷纷从它身上撒手,滚落到了地上。

我提着它,朝荷塘走去,扬了扬手,将它连同草一起扔进了水中。

一只蜻蜓,从水开始它不长的一生,在磕头似的频繁点击水面中,刷新了自己生命的屏幕。它是属于水的,那就叫我替无力重新飞翔的它来一次水葬吧,它也许会从温暖如子宫的水中,从才露尖尖角的荷上,重新找回自己的胎衣,自己的童年。

而对孩提时戕害了无数它的同类的我,则似乎意味着减轻了一点点罪孽。如果你非要问有多少?就去问一只飞着的蜻蜓吧。

癞蛤蟆的幸福

一只癞蛤蟆,它的幸福是什么?

我说不清楚。

你同样不知道。

这就对了。你我不是癞蛤蟆,怎么会了解它的幸福呢?

午饭喝了点酒。我们几个男人,下了台阶,来到了鱼塘边。鱼塘被众口流传地叫大成了湖,其实它本是一个人工挖掘和砌就的水泥容器,注满了一潭死水,养了一尾尾活蹦乱跳,像银器一样耀眼的鱼。

正午的太阳是一个国王,短暂地流放过后,重新坐上了他的王座。这一刻,在无人仰望和欢呼中,他将自己盛大的慈悲,不偏不倚地撒了下来,大地法相庄严如一尊睡佛。

慈悲同样撒在了鱼塘周围的堤岸上,使它像一个鏊子,架到了火上,热情高涨。

水是死的,看不见自水底积攒升腾的波澜,风的手、鱼的桨搅不碎一池沉寂。绿藻像一整块斑斓的铜锈,暗暗地发酵发酵又发酵,悄悄地扩张扩张又扩张。

谁眼尖发现了一只癞蛤蟆,正趴在垂直如峭壁的堤边,一动不动像一个浮子。这个背上生满了粉刺,永远处于青春期的家伙,被人们施了魔咒,恶毒地命名后,永远走不出了黑暗的影子。

看到它这样惬意地浮在水面纳凉,露出水面的脊背,圆睁着无数眼睛,仿佛嘲笑着头顶浑身拧开了水龙头,哗哗地往外流汗的男人们。有好事者突发奇想,操起丢弃在草丛中的破渔网,直挺挺地探向它,它不躲不避,落网,抬高,顺着漏洞,滑入水中。复捞,被托出水,倒在堤岸上。

这个举动多余,却不乏善意。谁都清楚,鱼塘四下无台阶,靠着它个人,它永远不可能像一个蜘蛛人,荡一条绳索,攀上陡峭的堤,到岸上走一走,看一看,然后跃入草丛中,捕一只虫子,滚一身烂泥。

是这个沉默如香烟的男人,借助这张网,帮助它做到了。

从岸下水,又从水上岸,原来是它的本能,它的天性,是它日常生活的两张脸,岸与水是它延伸一体的眠床。

男人们不错眼珠地盯着它。铺在它脚下的两条道路是:一条回头是岸,另一条向前是水。

谁都想着它会回头,越过水泥地,没入茂盛的草丛中。甚至在背影消逝前,会转身对着男人们深深地鞠上一躬,感谢他们动手帮它实现了一个夙愿,而这恰是它泡在水里日思夜想的啊。

是男人们错了。它面朝着水,不买账地不回头,停留片刻,纵身向前跳去,重新跃回水中,姿态决绝而果断,仿佛是堤岸越烧越热,烙得它一刻也站不住了,只有内心清凉的止水,才能帮它消弭这虚妄的伤害。

目送它以曾经教会人们的泳姿,不紧不慢地双手拨水,双腿伸缩蹬水,头也不回地向前游去,男人们谁都没说话。

这只癞蛤蟆以它的纵身一跳,告诉男人们:它甘愿一辈子待在塘中,与绿的藻、银的鱼日夜为伴。

如果塘有一辈子,它就固执地追随塘下去。

直至水枯石出。

是高高在上、自以为是的男人们,在以自己对幸福的认识,来代替这只癞蛤蟆对幸福的认识,又自作聪明地强加给它。

它毫不犹豫地毅然一跃,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男人们可怜的自尊上,火辣辣地疼。

白鹅啸天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说的是长腿脚的人和车。

还有一类。譬如说它,也有腿脚,却脱离了给它以支撑的坚实大地。

它不是鹤,但它的确挺立在鸡群的中间。

它只是一只白鹅。

此刻,它站在牢笼中,这是顶端的牢笼,它是身量最高的囚徒。在它的脚掌下,是更多的牢笼,更多的囚徒。

牢笼肩并着肩,层摞着层,像叠罗汉;笼中群鸡拥塞,有站有趴,像赶大集,只见嗉子蠕动,不闻叫声,与饥饿有关。它们都坐在一辆笔画简单的小推车上,被推来推去,来到马路边,招徕食客,一旦谁被一双眼睛像选秀似的挑中,紧接着被一只手像揪坏分子似的抓了出来,那意味着它的末日来临了,就要化作一堆狼藉的骨头。

说说这只白鹅吧。它曾经叫它的主人伤透了脑筋。谁是它的主人?从一只鹅蛋中破壳滚出开始,它有过许多主人,第一个主人与它相处的时间不短,见证了它从爬到学会走路;第二个主人和它待的时间最长,一天天地看见它淡黄的绒毛像下雪似的变白了,此后它就经过一双又一双手,从一个牢笼到另一个牢笼,远离了水域,进入了城市,靠拢了阴霾和分贝。

它记不清面前这个人是它的第几个主人,为它伤透了脑筋的就是他。他是一个口齿笨拙的老男人,一根筋地活着,一条路地走着,走着走着就天黑了,前方是一条会发光的河流,他也不知回头,像飞蛾迈动腿脚踏了进去。那时它的身量已足够高,长长的脖子,懂得气运丹田,吼出一串晨钟似的叫声。他想像那些鸡一样将它塞进牢笼中,但牢笼不是为它量身定制的,它趴在笼里,仍然高出笼子整整一头。它的脖子不能挺直,只好像条绳子盘曲,这姿势叫它不舒服,不平则鸣,它可管不了那么多,它像一个愤怒的诗人,开口喷出胸中的怒火,仿佛真正的火燃烧过空气,吓得鸡群恨不得长出手捂住耳朵。他听不下去了,伸出右手掌往下按了按笼盖,像是在警告,又像是摸着它的头跟它商量:别叫了,老实待着。它斜睨了他一眼,没理会他,扯开嗓子叫得更欢了。他没辙了,眼睁睁地盯着它,听着它烦躁粗粝的叫声锯着他的耳朵,扰着他的神经,真怕它这样再叫下去,自己也会学着它吼出心中的愤懑和无奈。有人提醒他打开笼盖试试,他却不敢,怕它跳了出来,像一只天鹅一样飞了起来,找回自己残存的飞翔之梦;又有人提示他可以将笼盖挖个洞,叫它探出它的上半身,下半身仍困在笼中,这回他接受了。

它站在笼中,挺长脖子,歪着脑袋,黄豆粒大小的黑眼睛清澈平静,映得出一片海。不待人走近,它已经探颈仰天长啸,这是真正的金石之声,高亢清朗,飞上傍晚的天空,冲决混浊的阴霾,压住喧嚣的分贝,久久地如钟声回荡。

我走近它,发现它金黄的脚掌上各洞穿了一个窟窿,有一分硬币大小。我猜不透这两个规整的窟窿因何而来,我去买鸡时看见过杀鸡的人为了区分不同顾客买的鸡,操刀麻利地斩去鸡们的爪子,他的心坚硬如铁石,随心所欲地斩着爪子,牢牢地记住它们各自的主人。鸡们在被斩上一刀或几刀之后,再被锋利的刀刃横着抹一下脖子,血流喷溅,被掼入挂满血迹和鸡毛的大水缸中,徒劳地作最后的扑腾。现在,我想这两个窟窿或许也为了区分,是区分这家的鹅和那家的鹅,鹅们被放羊了,在同一片水域混到了一起,分不清谁是谁的鹅,有了这窟窿就能从长相同样的它们中区分开来。只是这方式和手段过于残忍,远不如我曾见过的将头顶染成粉红人道。不知当初它的主人是怎样生了这怪诞的念头?更不知它曾经痛不痛?

它天生是完整的,是人叫它变得不完整,有了破绽。

脚掌上有洞的它继续仰天长啸,双眼里升起迷蒙之雾,在我的头顶,在尘世之上,耀眼的白像最后的净土。

由于狂飙似的扫荡一切家禽的禽流感,它每天孤零零地站在生活的高处,俯瞰着我们谈禽色变的生活,和不停发炎的伤口。

想起它时,我便去看看它,听听它的啸声,我被老茧层层包裹的心,莫名地生出些别样温情和激动。

后来,它便不知去向了。

连同那一串金石般的啸声。

其实谁都知道它最后的归宿,它本为此而生,又为此而灭。

唯有我,想象它栖着那一片怒涛似的啸声,化作悠悠白云,浮游在天上。

悬垂的羊

我骑着自行车,从城北出发,走直线距离,到城南去。路过一家羊肉汤馆,我看见一辆摩托车似乎刚刚熄火,车后驮着的柳条筐还在微微颤动,一只羊探出头,神色平静地打量着筐外的世界。水泥地上卧着一只羊,它的两只前蹄叠在一起,压住了右后蹄,被一小截麻绳,紧紧地捆绑到了一起。这叫它只能保持着一种姿势,努力扬起头,同样神色平静地打量着这个世界。

我已经是第二次看见这样捆羊了,上一次是在一座山,一条通往山顶的水泥路上。

它的头顶立着一副铁架子,一横两竖,有胳膊粗,形状像单杠。羊躺在底下,组成一个“囧”,倒也符合此时的情境。

待我从城南回来,路过这家羊肉汤馆,我看见它已被吊在了铁架子上。它没了气息,不能咩叫,被扒去了毛皮衣裳,赤条条地露出了白的红的肉。我不想也不忍详细地描述我看见的情景,如果真这样做,就像将那个过程重新演示一遍,这对我是有罪的,我微不足道的良心也会因此而不安。

那把吊住它的铁钩面目冰冷,张牙舞爪,周圈布满弯曲向上的利齿。我在儿子那儿看见过这钩子的童年,那时它和儿子一样小,小小年纪的儿子沉迷于钓鱼,他用着这样的钩子,保持着与他的年龄不相匹配的耐性,一动不动地盯着水中的鱼漂,在沉浮之间提上来鱼儿,有时是一条,有时是两条,甚至一下子是三条。我也在乡村看见过长大了的钩子,和现在一样的模样和身量,它被系上了一段长长的草绳,投入深深的井中,摸索着晃悠着去打捞沉落水底的木桶,费了好大的劲,犹如盲人摸象,它的其中一只利齿终于侥幸咬中了水桶把,连带着一桶水溅着水花提了上来。

但现在,这只羊已脱离了尘世,遁入了天堂,以这样一种悬垂向上的姿势。尽管它的身体仍泛着弹性,仍残留着最后的温度,但这有什么要紧呢?僵硬和冰冷迟早会覆盖它的。

接下来的一幕在同一时间,不同的地方,反复地上演,就像那块用以斗牛的鲜血似的红布,挑战着我的眼睛和神经。黄昏,啊,包容了多少盛大慈悲的光芒和汁液的黄昏!在无数这样的羊肉汤馆,在露天的马路边,一个个烤羊肉串的人,面对一只只悬垂在铁钩上的羊,顺手攥起锋利的刀子,割下一块块肉,在案板上切成小丁,串到竹签上,放在狭长的火炉上,听任燃烧的木炭翻来覆去地炙烤,撒上盐、辣椒面和孜然粉,递给等在炉旁的食客,端给坐在小板凳上面对小方桌的食客。

直到羊仅剩下一具骨架,被头引领着,继续保持着悬垂向上的姿势。

我想起了一些与羊有关的情景。小时候,在铁路边的山坡上,一群山羊在埋头吃草,花白的胡子迎风飘扬,不时地抬头叫上几声,仿佛是叫给蓝天白云听,也埋头叫上几声,似乎是叫给青草大地听。我追撵着它们,学着它们咩咩地叫,还真模仿得像那么回事,它们中有的应和着我叫了起来。我抓住一只羊弯曲的双角,试图跟它角力,逼退它并不庞大的身体。我使出了吃奶的劲,它仍稳稳地站立,四蹄攫紧了大地,不见丝毫退缩,更不进攻我,默默地逼我放弃,后退坐在草地上。我欺负一只羊到家了,攀上了它的脊背,口中催促着它往前走,它真的走了几步,却将我甩了下来。

我许多次在乡村看见过羊。这种安静的小兽将一切悄悄地隐藏在体内,慢慢地挪动在田野、房前和屋后,到了黄昏主动纠聚到一起,望着自家的那一炷炊烟,将它当作一条路,踩着它回家归圈。

一次在一个叫杨峪的地方,这儿有山有泉有树,有人就打起了野炊的主意,平地上垒起了灶,架起了大铁锅,就叫地锅。添一锅泉水,烧一灶柴火,咕嘟咕嘟开了,放入一只羊,随便它游来游去。在羊四下飘散的气息里,我看见一只羊产下了一只羊羔羔。生与死的距离就是如此迫近,仿佛隔着一口铁锅,一锅沸腾的水。其实是儿子先发现的,待他惊喜地告诉我,活生生的羊羔羔已经产下了,仅仅是一刹那,它就来到了尘世,身上沾着血迹,浑身湿漉漉的像洗了澡。它趔趄着身子试图站立,摇晃了几下,跌倒了。母羊爱怜地看着它,伸出舌头舔了舔它,静静地喂它吃奶。

我看见过牛流眼泪,一滴滴硕大晶莹的泪水无声地滚下眼角和面颊,很快便湿润了满面,真是一件惊心动魄的事情。但我没见过羊流眼泪,我不知道它会不会流眼泪?因为我看见的羊总是那么隐忍、平静、安详,像上帝。它们似乎知道,它们为何来到这个世界?这是它们世世代代共同的宿命,与刀子紧密联系在一起。或许也可以这样说,从它们一来到尘世,就有一柄刀悬在它们的头顶,随时提醒着它们今后的命运,它们在它明亮的阴影下认命了,不认命又能怎样?真到了这一天,在霍霍中被磨砺得明晃晃的刀子逼近了它们,它们不慌不忙地看了刀子一眼,却忽略了刀子后头的那只手,眼睛中充满的仍然是善良和平静的汁液,像一汪没有破绽的水。它们就这样等待着,不躲不避,不怨不恨……

持刀的人是个新手,那只手还很干净,偶尔看到它们的眼神,心慌意乱起来,刀子嘡啷落到地上,发出惊天动地的响声。

它们一齐转向他,同情地看着它。

那一刻,它们真想低头衔起刀子,递给他……

向一群燕子忏悔

呢喃无疑是汉语中最为传神、最为诗意的拟声词,看到它就仿佛听到燕子在屋檐下和房梁上,应和着春光边翩翩起舞,边小声歌唱。

春天来到黔南乡下,水田中蓄的水才能没过脚踝,水面上氤氲着薄薄的雾气,农人抛撒了捂藏一冬的农家肥,空气中冲散着发酵的味道,辨得出腐熟的稻茬的气息。这个早晨,它们不再令我生厌,渐渐变得清新和好闻起来。

贴着水面,燕子们来往交叉穿梭,像在反复织着一则古老的农谚。它们啄了蚊虫,衔了春泥,一趟趟地奔波往返于自己的家。它们不怕被鸟族嘲讽为寄人篱下,偏偏筑巢寄身在檐下或梁上,与人同宿共眠,和那些鸡鸭猫狗一样,成为这个大家庭中飞得最高的一员,被亲热地叫作家燕。

燕子是离人最近的鸟。近到与我们朝夕相处,近到我们抬头即能望见,近到对人没有戒备和城府,近到我们对它的伤害易如反掌……

我没有过举起一根长长的竹竿,仰脸捅落燕子窝的残忍经历。但我有过更为残忍的经历。

那是一个无所事事的下午,天空飘起了毛毛细雨,雨过到处都湿漉漉的,像泼了层油,滑腻腻的瞧上去心里不舒服。我们家刚搬了新家,在二楼的最西户,一楼还没有人住,不大的院子中荒草一片。记不清父母亲和弟弟都干什么去了,总之他们都不在家,留下我一个人守着这岑寂。我一趟趟地出入阳台,雨仍在下,刮起了风,轻飘飘的雨丝被带了起来,荡秋千似的来回摆动。到第N次走出阳台时,我发现晾衣服的电线上栖着一群燕子,它们肩并肩地挨靠在一起,纤细的爪子踩紧了电线,经过短暂的摇晃,终于站稳了。它们收拢了修长的身体,蓝黑的背羽被雨水打湿了,黏到了一块,集中闪着油亮的光泽。它们也许是十只,也许是九只,我太兴奋了,根本顾不上查清它们,我甚至听得到自己无限放大的心跳。我悄悄地退回屋里,寻了根挑衣服的竹竿,重新出了门,努力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靠近它们。它们中的一只看见我了,也看见了我手中的竹竿,但它丝毫想不到我要干什么,它和同伴们已经习惯了与人比邻而居,就像此刻它们在细雨中飞累之后,首先选择的是在阳台的檐下躲避风雨,梳理羽毛,而嗅不到危险正像一张网从天降临,一眨眼笼罩住了它们。是它们对人的信任和依恋,也是人对它们的慷慨和热情,麻痹了它们敏感的神经,遮蔽了它们明亮的眼睛。

我站到了它们的脚下,我看得见它们缓缓起伏的肚腹,似乎听得到它们细碎如游丝的心跳。我在它们的西边,假如起竹竿,一竿子横扫过去,它们也许会纷纷凋落如树叶。我这样想着,真的就这样做了,它们也真的像一片片汁液饱满的树叶,默默地凋落下了楼。我没看清它们中有没有侥幸逃生的,当时我的双眼被一道血似的红光蒙住了,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似乎没想到这个结局,也许我的本意仅是捉了它们,饲养它们。这说明我的心智和行动仍然滞留在一个儿童上,其实我已经14岁了,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少年,像维特一样有自己的烦恼,也有自己的叛逆和冲动,它们都与我体内一种叫荷尔蒙的过剩物质有关。

但此刻,我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恶少年。在我动荡的身体顶端,交织着儿童和少年两张面孔,我是一个双面人,恶的因子和欲望像一条毒蛇盘踞在我的心头,不定何时就被激活了,释放了出来,比如现在。

我惊呆了,内心开始不安起来,跑出家门,翻过一楼的院墙,在草丛中寻到了它们。我是盼望它们都活着,至少也有活的,但它们血肉模糊,了无声息,残破的身体越缩越小。我有点儿后悔,其实我并不想伤害它们,我仅仅想捉住它们,却偏偏就害了它们,眼睁睁地看着它们来不及惨叫,落入了浑尘。

我将这个经历深埋在了心底,它体现了我少年的恶,或者说人性的恶。那个湿润的下午,在我和一群燕子之间,我没嗅到浓重的血腥,但我的心灵深处一直飘萦着一种血腥,它与一群燕子有关。我也一直没有勇气说出和写下这一切,我怕听到燕子温情的呢喃,更怕想起那些血肉模糊的残体。

直到今天。

若干年后,我在一个单位的门厅下,亲眼看见一群孩子在学习的间隙,合力举起一根又长又粗的木棒,仰脸捅落墙角处一盆燕子窝。几只雏燕携着怯怯的叽喳声,混合着泥土、草茎和羽毛,呼啸着砰然坠地,砸出了一团血肉。一只大燕子恰好觅食回来,它一定是它们的母亲,看见这情景,悲愤地像一架战斗机扑向孩子们,吓得他们丢了木棒,一哄跑进了楼里。

我无意在此指责孩子们,他们亲手或失手做了一件恶事,也许会很快忘却这一切。但作为当时在场的唯一成年人,我明白他们的意图,也清楚因此而带来的后果,却没有上前去制止他们,我应该算得上默许和纵容了他们,说我是他们的帮凶也可以,这在事后加重了我对燕子们的罪过和忏悔。

是的,我必须因为我的罪过,曾经的和当前的,向一群燕子忏悔。

但,是谁叫我如此健忘?隔着自己的少年,我心头的恶蠢蠢活动了,以一个看客,重新释放了。

我不知道,我还要忏悔多少次?

除非像剜掉我的血肉一样,祛除那枚长入我心灵的像铁钉一样锈迹斑斑的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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