诉前人身保护令:女人不再做沉默的羔羊

这仿佛是电视剧中的场景，却来自真实的生活：

一个女人哭天喊地求饶：“求求你别再打我了！”一个男人却满不在乎道：“你是我老婆，我想怎么打都可以！”女人一边抹泪，一边咬牙说：“你再打我，我就和你离婚！”男人却笑得更狂妄：“离婚？没那么容易，你敢提离婚，我就敢打得更严重！”

当不幸遇到这样一个男人，女人就该束手无策了吗？她希望能在离婚前，就申请到一份人身保护令―在判决离婚之前不再遭受暴力、不允许对方靠近，女当事人的权益能得到法律上的保障吗？

误嫁暴力丈夫，

伤心妻子逃离黑暗生活

因为闪婚，导致看错眼嫁错人，原本以为是幸福的开始，不料却掉进了深渊。

1983年，唐芳出生于江苏省无锡市，大学毕业找到了一份满意的工作。

2009年9月，经一位亲戚介绍，她认识了比自己大5岁的耿天。耿天大学毕业后开了一家网吧，生意还算不错。虽然谈不上相互有多喜欢，但他们觉得彼此年龄都不小了，又是熟人介绍，于是在家人的催促下，3个月后两人就举行了婚礼。

婚后，唐芳才发现丈夫很爱和一群哥们儿喝酒，经常流连在外，她心里难免有一些怨言。

一次，耿天聚会回来，依然满身酒气。唐芳吓坏了，就说了丈夫几句：“你喝了酒怎么还开车，万一出事怎么办？”没想到耿天非但不听劝，反而冲唐芳发火：“我的事你少管，你就这么巴不得我出事啊？”唐芳一听也来了气：“你整天在外面喝酒，家里什么事都不管！看看你交的都是什么朋友，居然让你酒驾！”

没想到这句话惹怒了耿天，他忽然冲过来狠狠打了唐芳一个耳光：“我朋友怎么了？你敢说我兄弟！”唐芳被打蒙了，长这么大，她还从来没被人打过。

耿天却不耐烦地一把扯过唐芳的头发，狠狠地说：“别在我面前哭哭啼啼的，你还真当自己是公主啊！”然后他一脚把唐芳踹倒在地，自己四仰八叉地往床上一躺，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当晚，唐芳睡在了客厅的沙发上，以泪洗面。第二天一早，酒醒后的耿天端着早饭走到她的面前，支支吾吾地说：“小芳，我昨天晚上喝多了，我保证以后不会再这样，你原谅我好不好？”看着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站在自己面前，唐芳的心又软了下来，她暗自祈祷：也许耿天只是喝多了才会对自己动手，他真的不是故意的。

然而，日子却并未像她期望的那般晴朗起来。

2010年11月，有人举报耿天在网吧里开设赌场，民警搜到几台赌博机。网吧被查封，耿天也被判处有期徒刑1年6个月，缓刑2年。耿天心烦意乱，每天更是靠喝酒麻醉自己。

唐芳几次劝说丈夫重新振作，找一份安稳的工作。然而耿天完全听不进去，对她大吼大骂，直至拳脚相加。喝酒之后的耿天更是毫无理智，经常顺手抄起身边的东西就朝唐芳砸过去，杯子、盘子、椅子，什么顺手用什么。唐芳经常被打得遍体鳞伤，但她依然心存侥幸，也许等耿天找到工作后就不会这样对她了。

2012年10月底，唐芳在忐忑不安中生下了女儿。新生命的降临带来了很大的喜悦，同时也增加了巨大的压力。唐芳愁得唉声叹气。

2012年底，迫于生计，耿天终于勉强找了一份销售的工作。

2013年7月底，耿天醉醺醺地回到家。唐芳皱紧了眉头：“你怎么又喝这么多酒。”耿天嘿嘿一笑：“我辞职了。”原来他因为表现不好挨了主管一顿骂，一怒之下辞职不干了。唐芳又气又急：“你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份工作，怎么能说辞职就辞职？”耿天忽然抬起头，用发红的双眼瞪着她，目光有些可怕：“你是不是觉得我犯过错，有过污点，就和别人一样看不起我？”

看到丈夫的眼神，唐芳的心里“咯噔”一下，耿天每次喝醉酒要打她，都是这种眼神。她悄悄朝门的方向挪过去，没想到耿天一把拉住她，吼道：“你要去哪儿？”唐芳支支吾吾地说：“我去客厅倒杯水。”“撒谎，你就是看不起我！你和他们都一样，都看不起我！”看着已近疯癫的丈夫，唐芳吓坏了。她拼命挣扎，却被丈夫推到了墙角，劈头盖脸又是一顿暴打。

这次挨打，让唐芳彻底寒了心，对耿天改过自新不再抱幻想。耿天就像一枚失控的炸弹，随时都会爆发，她不能再把自己和孩子置身在这样危险的环境中。对这个家，她再无半点儿留恋。

“陪审团”与保护令，

双重保障让她不再畏惧丈夫

2013年7月31日，唐芳借口去超市买奶粉，偷偷来到江苏省无锡市崇安区人民法院。

在社区居民委员会举办的法制宣传活动中，唐芳知道该法院有一个“涉及家庭暴力婚姻案件合议庭”，专门审理家暴案件。决意离婚的唐芳找到了合议庭的法官周溧，求她帮忙。

唐芳卷起袖子让周溧看她的伤口，几乎是旧伤未好又添新伤。周溧十分同情，关切地问唐芳，是不是真想离婚？

唐芳决绝地说：“我当然想和他离，可我不敢啊！一旦他知道我离婚，他会打死我的！我真的被他打怕了，求求你帮帮我。”

周溧知道唐芳的顾虑是有道理的，她接触过许多处于家暴中的女性，一旦她们提出离婚，往往会受到丈夫更加凶狠的报复。

“周法官，能不能在我前发一份保护令给我？否则我不敢离婚，他打起人来太凶了！”唐芳提出了一个好的办法。但周法官却缓缓地摇了摇头。

看着唐芳的眼睛亮起来又黯淡下去，周法官一阵心痛，她决定好好研究一下相关法律，争取能帮助到唐芳。

最高人民法院2008年在《涉及家庭暴力婚姻案件审理指南》中首次提到“对被害人采取保护性措施，包括以裁定的形式采取民事强制措施，保护受害人的人身安全”，俗称人身保护令。

我国现行法律和司法解释中，并没有规定人身保护令是诉前还是诉后签发。在以前的司法实践中，从没有签发过诉前人身保护令。但从法理上来说，签发诉前人身保护令也是可行的。

周溧将唐芳的情况汇报给审判委员会，提出了“诉前人身保护裁定”的构想。

崇安区人民法院很重视这项提议，审判委员会全体委员一致认为，“诉前人身保护裁定”的构想很好，可以尝试施行。根据唐芳的具体情况，法院邀请了几位心理学、法学、医学、社会学等领域的专家，组建了一支“涉及家庭暴力婚姻案件专家委员会”，让他们参与到案件中来，在案件判决前从专业的角度给出意见。“专家委员会”有点类似于国外的陪审团，为法官判案提供民意和科学依据。

决议一通过，唐芳彻底抛开了顾虑，立即向法院递交了诉前人身保护令申请。法院迅速派法官走访了唐芳所在小区的部分住户以及唐芳、耿天的亲友。专家委员会也对唐芳遭受家暴的等级进行了评估，认为她遭受到严重家暴的情节属实，他们对唐芳案给出可以签发人身保护令的意见。

无锡市崇安区人民法院在48小时内作出裁定，签发了诉前人身保护令：禁止被申请人耿天殴打、威胁唐芳及其母亲；禁止耿天骚扰、跟踪唐芳，与女儿进行不受欢迎的接触；禁止耿天未经同意与唐芳进行不受欢迎的非正常接触。

此时，一向唯我独尊的耿天还蒙在鼓里，对妻子所做的毫不知情。

当唐芳回到家里时，耿天如往常一样，大声喝道：“出门这么久，你死哪儿去了？这都几点了还不回家做饭？”唐芳对他不理不睬，只顾低着头收拾东西。耿天的火气“腾”地冒了出来，走过去一把拽住了唐芳的手臂：“你聋了吗？我在跟你说话！”唐芳毫不畏惧地抬起头，平静地看着耿天：“你放开我，我已经向法院提出离婚诉讼了，以后我和你再也没关系了。”

耿天愣了几秒，顿时暴怒，扬手就要打她：“你胆子不小啊！想离婚，没门！”

然而，面对他的暴力行为一向默默忍受的唐芳，却第一次昂起了头。她一把推开耿天，淡淡地说：“我已向法院申请了人身保护令，我现在受法律保护，你再打我就是违法！就要被拘留、坐牢！”

耿天扬起的手停在了半空，再也不敢打下去。

看着曾经耀武扬威的丈夫现在束手无策，唐芳感到无比解气。这几年来压抑在心底的悲伤痛苦，此刻彻底释放。眼睁睁地看着唐芳收拾完东西出门，耿天窝火极了，一道人身保护令，竟能让唯唯诺诺的妻子有了反抗的勇气，他咽不下这口气。

心里烦闷的耿天又想出去喝酒，出门后却看见楼道里围着一圈人，不时指指点点，似乎还隐约听见有人提到自己的名字。等他靠近，大伙都四散开来。耿天凑过去一看，公示栏上竟然贴着唐芳的那张诉前人身保护令。

原来，“涉及家庭暴力婚姻案件专家委员会”中的妇联和公安等专业部门的工作人员为保障唐芳不再受到侵害，让小区的居委会公示了保护令的复印件，联合监督耿天的行为。

耿天恼羞成怒，他立即出门打车，想要到唐芳的娘家找她理论。然而在唐芳家的小区门口，他就被拦了下来，保安指着压在值班室办公桌上的保护令说：“我们已经收到了通知，唐芳也把你的照片给了我们，委托我们保护她的安全。你想进入小区可以，但不能去唐芳家。”耿天怒火冲天，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悻悻地离开。

不服判决，丈夫提出上诉

由于不服气，耿天不愿接受诉前人身保护令，拒不签字。为此，法院工作者找耿天进行了专门谈话，“涉及家庭暴力婚姻案件专家委员会”的委员们也迅速展开工作，派出了崇安区妇联主席焦元弘和婚姻家庭指导师苏怡溪进行旁听。

谈话中，耿天承认了自己曾殴打唐芳，但他却认为这是小事，法院是小题大做：“我是打过她，但是哪家过日子没有过磕磕绊绊？夫妻间有矛盾很正常，我就不信哪家夫妻没有吵过嘴动过手。”

焦元弘严肃地对他说：“你的所作所为已经超出了一般夫妻吵架斗嘴的界限，构成了家暴。”耿天听后，沉默不语。苏怡溪认为，有暴力行为的人一般都有某方面的人格缺陷，她对耿天进行了专业的心理疏导，希望他能直面自己的错误并改正缺陷，尽量减小这些负面情绪对他人生的影响。

经过法庭的教育，耿天终于同意签收诉前人身安全保护裁定，并承诺在裁定的30天有效期内不会有暴力行为。

不久后，耿天收到了法院的传票，无锡市崇安区人民法院开庭审理唐芳离婚的案件。唐芳依法请求将保护令延长至6个月。

专家“陪审团”的成员经过商讨，一致赞同法院批准唐芳的请求，他们对此案给出了第二份意见：通过与耿天的谈话及走访调查，证实耿天有严重的暴力倾向，不适合照顾孩子。建议法院支持唐芳的离婚请求，并将女儿判给唐芳。

2013年9月12日，无锡市崇安区人民法院开庭审理了此案。最终判定唐芳与耿天离婚，女儿由唐芳抚养。考虑到耿天没有固定收入，因此判决他每月支付女儿抚养费350元，并根据耿天对唐芳家暴行为造成的伤害程度，要求他赔偿唐芳3万元精神损害赔偿金。

面对判决结果，耿天难以接受。曾经，他在唐芳面前是绝对的强者，所做的一切唐芳都不敢反抗。而如今，在受到法律保护的唐芳面前，他变成了一个“弱者”。

在法院门口，耿天拦住了唐芳，冷笑着说：“你现在得意了，你竟然真的敢提出离婚。”

从前的唐芳看耿天的眼神都是躲闪的、怯懦的，而现在，她可以坦然无畏地面对耿天：“的确，我曾经很怕你。但人身保护令给了我勇气。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我只觉得痛苦，以后我终于能带着孩子好好生活下去了。”

耿天咬牙切齿地说：“你想带走女儿，做梦！”

唐芳坚定地说：“法院已经把孩子判给我了，我会好好把她养大。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她，爸爸是一个只会打人的酒鬼，不然她会觉得羞耻和自卑。”

唐芳的这句话激怒了耿天，他暴跳起来，大吼着掐唐芳的脖子：“你说什么？你敢再说一次！”

这场混乱很快引来周围人的注意，几名法院工作人员迅速赶来，将耿天拉开，严肃警告他：“唐芳现在受法律保护，你如果再敢违反人身保护令，对唐芳产生暴力行为，我们会追究你的法律责任！”

看着唐芳被护送出法院的大门，耿天恨得咬紧了牙。然而，他再也不能像从前一样，肆意在唐芳的身上发泄怒气。

法院判决离婚后，耿天成为了小区里的“名人”，邻居们在背后议论纷纷，耿天的父亲受不了儿子离婚的打击，脑溢血住进了医院。

耿天压抑了一肚子的怒火无处发泄，唐芳申请的保护令，让耿天依然无法接近她。

耿天认为离婚判决对自己不公平，内心不忿的他提出了上诉。

耿天请来了专业律师为自己辩护，除了不同意离婚之外，耿天还对人身保护令提出了他的质疑：“禁止我骚扰、跟踪唐芳，什么叫骚扰跟踪？我只要和她碰到一起就说我骚扰她，难道她走的路我就不能走了？还禁止我与女儿进行不受欢迎的接触，那什么叫不受欢迎？”

对耿天的质疑，周法官在接受采访时说：“法院对唐芳发出人身保护令，是因为经过调查，确认唐芳和女儿处于暴力威胁中。唐芳目前是女儿的法定监护人，人身保护令同样适用于女儿。但这种禁令是有时效性的，只是在一个阶段对弱者的一种保护，并没有剥夺耿天探视女儿的权利。”

2013年12月，无锡市中级法院驳回耿天的上诉，维持原判。我们相信随着法律体制不断健全，只要女人不再当沉默的羔羊，一定会守得云开见月明！

[文中两位当事人均为化名，本文拒绝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