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所不在的断裂感

时间:2022-05-18 06:23:24

关于我们所生活的这个时代,曾有学者用“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语来形容,此语可谓振聋发聩,道出了这个时代普遍的痼疾。事实上,在互联网飞速发展的当下,人们在享受高新技术带来的巨大便利的同时,也隐约地感受到虚拟空间扩张所造成的世道人心的异化和断裂。对于这种异化现象和断裂感,诗人往往比会常人更敏感地捕捉到各种细微的信息,并诉诸自己的诗篇中。何若渔的近作《远方》组诗,正体现了诗人对无所不在的断裂感的体悟与洞察。

与表现断裂感的主题相呼应,密集出现的动词,可以说构成了这组诗最突出的特征。值得注意的是,与大多数女性诗人一般选用一些柔性动词不同,何若渔诗中的这些动词大多指示某种力度较大的动作,诸如“断裂”、“破碎”、“捆绑”、“按”、“抛”、“掐”等词。除本身具有的语义之外,这些动词还常被加上“恶狠狠”、“狠狠”等修饰语,其动作的冲击性和破坏性因此得到极大的加强。譬如,“石头在拐弯的地方,坐着//疲惫于溪水辗转/的旅途,或被狠狠抛出,搁浅此生所有/颠簸与风景”(《溪边的石头》),在一系列动词中,前文的“坐”、“辗转”,是后文中的“抛”、“搁浅”的铺垫,体现出一种递进的过程,而话语重心无疑落在后者那里。另一方面,这些动词大多指向抒情主体自身,如在《夜》里,诗人写道:“乌鸦的叫声/掐住了夜的喉咙/黎明/被一点点挤出来”,这种对黎明变异的想象,让人不禁想起北岛《宣告》一诗中的结尾两行:“从星星的弹孔里/将流出血红的黎明”。二者具有异曲同工之妙。相形之下,作为朦胧诗的代表作之一,北岛当年的诗更注重于某种外向性的对抗话语的呈现,而何若渔的表达重心更多地指向对自身境遇的深刻反思。《夜》里虽然没直接出现“我”,但“我”的影子却不时闪现。在《溪边的石头》一诗里更是如此,诗人的自我形象被刻画为一块端坐在溪边的石头。这块石头表面安静,内心深处却暗潮汹涌:“它藏起了利器,最锋利的一端/朝着自己的内心。”由此可见,诗人的内心始终保持着某种自我拷问的姿态。

在何若渔笔下,断裂感不仅体现外部世界的变异,更反映在支离破碎的内心生活中,二者相互指涉,互为镜像,共同揭示了这个时代的精神特征。诗人如此向我们展现了自我与世界之间的疏离感:世界被想象成封闭的白色病房般的火车,时而前进,时而停止,不断地抛弃着沉重的爱恨生死的感情包袱,最后消失在黑暗的远方,自我与世界的疏离感也随之不断被强化:“她早已经中途下车,为什么躯体/却被一截截带到远方?”(《远方》)这里对于身体断裂感的质询,其实也就是对于自我与世界的断裂感的质询。这样的质询到了《断裂》一诗里,却演变成为一种承受的姿态:“那一天它们突然断裂在我的体内,‘哗啦’的玻璃声/惊吓了我/而今我走到哪儿,都带着破碎/的玻璃声”。在这首诗里,世界被想象成一面黑屏风,被“我”西西佛斯般地反复推动,最终被推进了“我”的内心,并断裂在此,也从此与“我”合二为一。

当然,承受并非断裂的结束,而是断裂的一种深化和内化,换言之,是把自我与外部世界之间发生的冲突与断裂,转化为自我内部的矛盾与断裂。而这种转化为我们展示了更为酷烈的诗歌情境:“让野草在我的体内一次次失火/露出灰烬,露出/大地的疼”(《给秋天》)、“请来砒霜,毒药,与剩余时光,谋杀/体内未能消解的部分;//请来夜的黑,瓦解我的黑;交出/悬崖,深渊,内心的镣铐与火”(《纠缠》)、“它将自己遗弃。那么多的草垛啊,一堆堆,/将自己捆绑起来。/多么辽阔、有力的孤独啊!”(《孤独》)在这里,“失火”、“谋杀”、“瓦解”、“遗弃”、“捆绑”等富有冲击力的动词,与“灰烬”、“疼”、“毒药”、“镣铐”、“深渊”等具有鲜明情感色彩的名词相互勾连,相得益彰,生成一幅幅经过无数次纠缠、搏斗之后堪称狰狞的内心风景。事实上,只有内心深处产生的断裂感所带来的,才是真正的彻骨之痛,才是构成诗歌血肉的最鲜活部分。这也正是何若渔的这组诗要向我们层层揭示的重要主题。

伍明春,文学评论家,福建师范大学协和学院文化产业系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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