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塔基的中国餐馆

暑假还没开始，我已经着急起生计问题。我的奖学金是靠当助教赚来的，而暑期的课程一般班级规模很小，自然不需要助教。我的程度又尚未具备到独立教学的能力，暑假靠这个赚钱肯定没戏。说来不好意思，来美国将近一年了，迄今为止也就是凑合着收支平衡而已，原有的奖学金――区区几千大洋已经被我折腾得七七八八――芝加哥，、佛罗里达，、华盛顿，、费城，、辛辛那提都走了一遭，再买了个笔记本电脑。好了，整个一无产阶级。

我掐着手指做算术：每个月房租三百五十美金，吃饭一百美金，零花……怎么也要五百块大洋才能养得活自己。漫长的三个月暑假啊，没有一分钱的收入，我怎么活呢？

愁眉苦脸去问同系的师姐，她笑着叫我放松，“去年暑假我还回国了一趟呢，回来之后，就马上找到一份帮生物系养牛的工作。挺容易的。”养牛？哈哈，多有趣！于是我宽了心，一心盼着今年的生物系有哪头母牛和我有缘。放假两周之后，每天上校园工作的网页上寻寻觅觅也不见我期待的母牛，招人的职位不是要求计算机系本科毕业，研修过某数学课程，就是要求软件绘图熟练，我这靠嘴吃饭的，这时候才发觉自己一无是处，终于慌了，这样晃下去岂不是要坐吃山空？

命不该绝，正当我焦头烂额之际，心理学系的消息灵通人士吉利打了一通救命电话给我，告诉我本市一个叫做“东园”的中国餐馆在找招人。感激涕零地放下她的电话，我立马就挂了个电话给“东园”的台湾老板娘。心里其实很忐忑忒，毕竟没有相关工作经验，在家洗过的碗都屈指可数。但是电话线那边的台湾腔热情洋溢：“先来看看也好啊！”于是约好了时间。

星期二早晨，从家坐公交车二十分钟，摸索着找到餐馆的后门，光看那油腻腻黑乎乎的厨房后门就让我即刻找回咱们中国餐馆熟悉的感觉。老板娘是来美国十几年的台湾移民，让我叫她Cindy, ， 她样子笑眯眯，身材中等，穿一身金色牡丹花的唐装，据说以前在台湾是垒球运动员！

餐馆的规模不大，二十个平方左右，靠墙是五排类似火车座位的靠背皮长椅。中间还有三张小方桌。整个餐馆同时可以容纳三十多位左右的客人。L形柜台，长的一边是收银台和饮料机器，短的一边是卖中国结，、小玉佛之类的中国玩意。

Cindy领着我四处转了一圈，一边介绍。“来这边吃饭的呢，一般都是在附近工作的美国人，你的工作呢，就是每天接待客人，、接听电话，、结账，、根据进来的单把外卖打包。客人离座之后呢，马上整理桌子。我的要求很严格噢，一定要保持清洁。早晨擦门，柜台，镜子；中午过后呢，趁着客人少一点的时候，清理厕所，扫地上的纸屑，吸吸地毯；晚上呢，快结束打烊的时候，把桌子都用消毒水擦一遍，酱油瓶都要拿起来擦，不能留酱油的痕迹噢！然后呢，放一桶热水，加漂白粉，用拖把擦洗地。做热茶的壶里还有多余的话，就倒出来放冰箱里做隔天的冰茶……”

我已经听得头晕晕，一边点头如捣蒜一边拿支笔拼命记笔记。老板娘又带我去跟大厨打招呼：“Steve，来见过Vivian!”我眼前一亮，只见一个长发，手执长柄锅铲，反戴一顶棒球帽，漆黑的一双大眼在灶台的烟雾之后跟我无声地的打了个招呼。几声寒暄下来，已经打探好对方身世，：比我小三岁，跟我在同一间大学念本科，来美国已经十年，以后这间店就是我们两人做拍档。

拿了一张菜单回家去做功课，那晚十二点的台灯下，一个人手扶着下巴皱着眉头念念有词：蘑菇鸡片是“ Moo Goo Gai Pan”；，鱼香鸡是“Chicken with hot garlic sauce”；，“Combination plate”是套餐，客人点菜之后要问“炒饭还是白饭”……背了又背，怎么也不放心，好像重温当年高考的情境，也好，锻炼一下我久久搁置的记忆大法。

讲好培训三日，第二天日早晨再去，果然有个短发的台湾妹妹等着我，手把手教我做这做那，并遵照守老板娘的吩咐，客人来时特地叫我接待，期望我可以尽快熟悉。不忙的时候，两个人各自手持一杯茶，聊聊海峡两岸，一日过得飞快。

第二日也照样有高人提点。换了Steve的弟弟，15岁的Jerry。他的年纪虽小，做侍应生已经有足足两年的经验。，见我面无表情又语速飞快地的跟客人道别，他连连摇头，“大姐你这样是拿不到小费的啊！虽然英文不是母语，但是慢慢说，温柔一点嘛！你这样客人很不爽嘞！”我猛点头，后来再送客人的时候都努力地的一脸谄媚，被他见了之后点头称赞孺子可教。

闲时喝茶聊天，原来他们两兄弟的故事也蛮曲折，Steve十年前旅游签证来美，硬留下来，于是身份黑掉，整整十年没有回台湾，直到去年拿到绿卡，弟弟这才也申请过来，――因为一家人中一旦一人身份被黑，其他人的赴美签证都会被禁十年。小小年纪的Jerry已经懂得乡愁，台湾是几年都回不去的，因为他们这样的经历，一旦回去台湾，一定会被强制服兵役，只好在金发碧眼的鬼弟鬼妹中慢慢熬过青葱岁月了。小小Jerry 一边叹气一边拖地，我也只好陪着叹气。

三日的见习很快结束，事故包括：被冰块砸中右手中指一次，清洗酱油瓶时失手打碎一只，冲错茶叶一次，将十美分当作做一美分找钱一次，……错犯得不少，但老板娘难得找到我这么一个笑容可掬又肯做全职的中国女孩，终于决定通过我的见习期！乌拉！

于是就安心地待了下来。开始和电脑互相熟稔，认识每种菜的模样，可以胸有成竹的给客人背出 ““ Eight-treasure To-fu””（八宝豆腐）里面有哪八种蔬菜，一边接电话一边找钱而能分毫不差错，看见警察进来吃饭不再浑身发抖而是笑意盈盈，闲时看大厨炒菜还指手画脚……

餐馆一向是一个多故事的地方。黑人叔叔DJ 是天天来的熟客，一见他推门进来，铃铛一响，我就背书般流利地的报菜：“辣鸡翅六个，微辣！蛋花汤！ 百事可乐!””然后我们会意一笑。端上菜之后再斜斜靠在墙上，和做吉他老师的DJ探讨一下流行音乐。DJ说他以前曾经在一个录音棚帮明星做唱片录制，我兴奋地问有无超级巨星，DJ 说有啊有啊，但是他报出来的名字每个我听来都是陌生，实在沮丧。DJ整日抱着个笨重的IBM笔记本，说是灵感随时来，要在上面写歌谱曲。我无限神往地说，等你日后成名，这间你每天吃六个鸡翅膀的餐馆岂不是历史遗迹？DJ被我说得乐呵呵的。

不是不累。客人排队结账时候的压力，同时包五个外卖的时候恨不得变成八只脚的章鱼，邻家小妹吃Crispy noodle（面干）之后我要双膝跪地清扫一地的碎屑，跟客人争论为什么她的田园虾里面只有三只虾的同时还要面带微笑，使尽全身气力去拧拖把的时候，我都要自己的在心里哼着歌……

因为我深深地知道，直到找到肯塔基的这间中餐馆，我才遭遇到了传说中的美国生活，用那么一点点的委屈，去体会十年之前那些留学前辈的坚强心态。美国的象牙塔，跟中国的校园一样是温暖一样坚固，我终于在这个夏天为自己打开了一个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