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丁之梦 9期

时间:2022-05-17 12:43:58

我是一只獏艮。

也许獏艮不像提到一个聊天机器人那样让人感觉亲切,也不像提到一只起床老鼠那样让人觉得讨厌。那么请耐心听我讲吧。

有一天,我在一座城市广场的长椅上见到一个男子。他理了一个曾经风靡一时的猫儿狗儿花朵儿发型(关于这个发型的细节,请去咨询T-42星球的流浪汉发型师),穿着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的、上一季流行的、缀满亚金属亮片的夹克衫。他和大多数的流浪汉没什么两样,要是被小孩子看见,会觉得他有点酷,还有点呆,让人感觉挺好接近,也许会走上前去和他厮混一会儿。可是我完全是因为他在打盹,因为闻到他身上有一种特别的气息,所以,才悄悄走上前去。

这样一来,我就发现他和别的流浪汉都不大一样。趁着他打盹,他的衣服口袋里探头探脑钻出来一团东西,我认出来了,那是一个不安分的梦——难怪有种特别的气息。

原来他是一个獏艮,还是一个非常大大咧咧的獏艮。一般来讲,獏艮不会把自己辛辛苦苦捕捉到的梦随随便便塞在衣袋里,还不扣上扣子就四处乱逛。

然而,如果不是他凑巧是一个——用我学的唯一一句地球(据说那个星球非常遥远)话说——缺心眼儿的獏艮,而又凑巧在打盹,如果他口袋里是一个安份守己的梦,如果我不是怀着某种目的走过去,连我这只如假包换的獏艮,也不会发现这个男子实际上是一个隐藏在人群中的獏艮。

所以,这么多年来,还从来没有人发现我是一只獏艮,就没什么奇怪的了——我爱吃黑森林四维蛋糕,我爱穿小熊星座来的便宜外贸货,我爱逛七光年网络商店,淘自己感兴趣的口袋聊天机器人,木卫5布丁队是我最喜爱的足球队……这一切和生活在T-42星球上的普通人没什么两样。

不同的是,从十三岁的时候,我爸把我生拉硬拽出学校,不顾我又是跳脚又是哭得鼻涕横流,平静地告诉我我是一只獏艮,而不是人类,并手把手教会我识别和捕捉各种梦境的时候,我就开始了流浪的生涯。

我曾经跟我爸耍赖,拒绝做獏艮,不过没有成功。后来,我一气之下,离家出走了。我以为我很特别,后来才发现,几乎所有的獏艮都在流浪。

离开家是许多年前了,那之后,我一直在跟我爸赌气,没有再见他,而是独自走遍了我们的星球。

如果这么说还不够清楚,那么——其实,每个人在睡着之后,都会做梦,而且会做各种各样的梦,这些梦的速度与颜色都不一样,质量与重量也差异巨大。如果了解到自己一个晚上做的所有梦,人人都会吓一跳,或者会发疯,以为自己有了特异功能,可以穿越时空。幸运的是,等一早醒来,大多数人会将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忘得干干净净,就像炫目的闪电划过广袤的天空,不留下一丝痕迹。这要归功于我们獏艮。人们大多数的梦境,都被忠于职守的獏艮捕捉走了。有时候我真同情人们,因为梦境永远比现实有趣啊。想到这一点,身为一只可以捕捉、欣赏那么多梦境的獏艮,其实也没有那么悲哀。然而,人各有志不是嘛,比如我,我压根儿不喜欢做獏艮,我想过的是普通人的生活。

普通人!一想到这个字眼,我就喉咙发紧,眼眶湿润,想大哭一场。我曾经是个普通人。在十三岁前,我一直是个普通人。背着傻乎乎的三角人图案书包去上学,穿又难看又不合身的校服,在足球场上弄得满身泥,还有,迷上了头发的颜色像南瓜花一样的莎拉,每天给她写纸条……

除了没有妈妈,还有不停地转学,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我从来不觉得我跟别的小孩有什么不一样。直到我过完十三岁的生日,我爸突然告诉我,我不能再去上学,而要开始作为一只獏艮的生涯。我压根儿不知道什么是獏艮,也不想做什么獏艮,我只想到约好第二天放学后跟莎拉一起去看一场光子乐队的演唱这事要泡汤了,不禁又气又急。

“獏艮是干什么的?”我气呼呼地问。

“獏艮就是专门收集梦境的。”我爸淡淡地说。

收集梦境算什么破事儿?

“可是我想上大学,想以后做个星际公共飞船驾驶员,无所事事的时间旅行者也行,我想去看看别的星球,或者很多年前、许多年后南瓜花的颜色跟现在有什么不一样。收集梦境有什么意义?我不要做獏艮!”我垂死挣扎。

“为什么一定要有意义呢?就像溪水生来就向低处流淌,南瓜花还是花蕾的时候我们就知道它要凋谢一样,不用去追寻这些事情的意义。獏艮天生就得到世上寻找梦境,直到找到最中意的那一个。所以,我才不停地从一个城市流浪到另一个城市。我是獏艮,所以我的儿子——玻,也是獏艮。就是这样。”我爸说。

我不是很明白他的话,可是我没有再说什么,此时我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一件事上——第二天怎么在放学的时间设法去见莎拉。但是,我从此没有再见到莎拉。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爸爸就像往常许多次做过的那样,可耻地偷偷收拾好了所有的行李,把它们全都装在了一辆小破车里,然后,不由分说把睡意蒙眬的我也塞了进去。

“我们到菲瑞尔城,那里的人做的都是些暖和温柔的梦,不会惊吓到初学者,我要从头开始教你怎么做一只獏艮。”爸爸很有信心地说。

虽然事情来得太过突然,虽然拼命反抗,我却不得不从此开始学做一只獏艮。“獏艮就是獏艮,就像南瓜花就是南瓜花。”我爸这样一说,让我无言以对,惊诧得忘记了擦眼泪。

獏艮天生对梦就有着异常敏锐的嗅觉,我也一样,虽然无论如何不愿意承认,实际上,我却的确有着比别的獏艮更多的天赋,能够捕捉到极为微妙的梦境。

等到可以独立地捕捉梦境,我就“离家出走”,开始独自生活。每只獏艮都如此,我不是唯一的一个。因为獏艮活着的最大意义与成就,就是在布鲁克林山三年一次的獏艮大会上拔得头筹。要想得到让所有评委倾心的梦境,并没有那么容易,不,甚至非常困难,走遍这颗星球去寻找,只是其中一个办法。

我没有像别的獏艮一样,成年之后,向一位心仪的女子送上成打的玫瑰花,接下来结婚,生下一只小獏艮,然后在一个深夜偷偷带着儿子离开,把妻子独自留在冰冷的黑暗中。我没有。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没能忘记小莎拉。我想,莎拉应该已经有了自己的家,说不定已经有了可爱的孩子,跟她一样,头发像南瓜花的颜色,灰色的眸子闪闪发亮。她也许已经把我扔到了记忆的回收站里,甚至完全彻底地删除,不过,我一直没有停止想念她。而且,虽然死也不想承认,我还是清楚地明白,我常常在梦中见到爸爸,就算当初我曾满腹怨气地朝他吼;“你这只老獏艮,你毁了我的生活!我一辈子都不会回来见你!等着瞧!”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当一名星际公共飞船驾驶员的梦想破碎了,莎拉也从生活中消失得无影无踪,收集梦境,成为我活着的最大意义。虽然不情不愿,但这正是獏艮该有的生活。何况,我是一只有天赋的獏艮。

人的梦境都不一样,有的柔软芬芳,有的冰凉湿滑,有的孤寂冷漠,有的喧哗炫丽。最初,出于新鲜感和虚荣心,我对那些瑰丽辉煌的梦境产生兴趣。我喜欢它们,因为那是对这个世界最为华丽完满的想象,可以填满我心中那个苍白的洞穴。跟它们比起来,我少年时候的梦想简直卑微得让我不好意思再提。

我靠着收集到的华丽梦境,在布鲁克林山的獏艮大会上征服评委,入围,夺得优秀奖,成为冠军。我收集的梦境各种各样,但都让大会的评委感到满意。不过奇怪的是,到现在,我差不多已经完全忘记了那些梦,只隐约记得其中的一个片断:

那是一只蚂蚁在石头缝中小睡时做的一个短暂的梦,非常短,大概只有一个小指头那么长。但在这个短得不像话的梦中,蚂蚁所过之处,一路拂落无数宝石般的星辰,它们燃烧着,发出炫目的宝蓝色光芒,纷纷坠入无边的黑夜与长空。对于一只蚂蚁来讲,那景象的确非常壮观而震撼。

为了捕捉到这个与蚂蚁的体型和脑子完全不相称的梦境,我差点意志力失控,让自己变成了一只小蚂蚁。不过我最终成功地捕到了这只蚂蚁的梦。我看到它醒来之后,愣了一下,然后仍然跟平常一样,紧抱一粒白米饭蠢头蠢脑地匆匆离去,不禁松了一口气——如果记得这个梦,这只蚂蚁以后的人生必定会非常痛苦。

捕捉这些梦境的艰难,只有獏艮才明白,所以起初,因为这些梦,我被獏艮们奉为偶像,他们称赞我是天才的獏艮。不过,我自己却渐渐厌倦了这些华丽和热闹,开始收集一些平静的梦境。所以有一年的獏艮大会上,我提交的参赛作品是一个刚出生的婴儿的梦。

我发自内心地喜欢着它。那个婴儿的梦非常非常简单:永远是一片干净柔软的虚空,中间飘浮着雪白的羽毛样的东西。这正是人类最初的思想,单纯得没有颜色,洁净得不忍触摸。我无数次独自观赏这个梦境,泪流满面。

可让我没有想到的是,这个梦在大会上没有得到评审委员会的赞许,不,一票都没有!他们认为这个梦太过简单幼稚,他们认为胜出的作品必须够华美,够震撼。

我第一次在獏艮大会上失败,还被许多居心叵测的獏艮嘲笑。然而,我不打算放弃自己的喜好,就像我不曾忘记南瓜花的颜色一样。我走遍T-42星球,三年之后,我提交了另一个参赛作品。

那是一株老榕树的树桩的梦,它在一个夏日午后的梦中,追忆了自己漫长的一生,从种子到小树,再到被无数气根包围,为无数行者遮风避雨……最后,它终于枯死,只剩下一截黑色的短树桩。这个梦做完的时候,短树桩也被人砍掉,拿去生火了。我喜欢这个梦境,因为它如此平静而真实,梦中的老榕树没有悲伤,没有愤怒,也不再有欲望,只有平静的回忆的快乐。

老榕树的梦境如此冗长,评委在我面前纷纷睡去。在一片放肆的窃笑和雨点般的香蕉皮中,我怒不可遏,“你们这些土豆,根本不懂什么是最好的!你也是,沙里克·腌萝卜。去死吧!”我朝评委们和胆敢跟别人一起嘲笑我的好朋友狂吼,然后顶着一头香蕉皮骄傲地离开了布鲁克林山。

好几年了,我没有再去参加獏艮大会,不是因为我已经放弃,而是我想找到一个满意的梦境,让我重拾骄傲,也让那帮无知的家伙目瞪口呆、无话可说。

好几年了,我一直在苦苦寻找,以至于整整磨破了九十九点五双流浪汉牌鞋子。

为了再次在布鲁克林山争一口气,我不顾脑袋会被压力挤爆的危险,探寻过大海深不可测的内心;我也懒洋洋地享受过蝴蝶在春光中甜美如奶油蛋糕般的畅想;我胆战心惊地站在龙卷风的风眼,发现了它狂暴外表下平静的内心;也为雪花轻浮的快乐感到吃惊不已。

可是,我还是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直到有一天,我遇到昆丁。

这件事太不可思议了,我一直都记得它的每一个细节。

那天,疲累不堪的我在一株七叶树下休息,快要睡着的时候,却闻到了一种熟悉的气息。

我有些兴奋,这绝不是普通的梦的气息,它微妙而深邃,琐细而广大,难以捕捉,却又历历分明。我感到了兴奋。这是谁?在做一个什么样的梦呢?

我拨开繁茂的树叶,追踪着梦的气息,在一片斑驳的七叶树树叶上,我看到一只小小的金龟子。它正在小憩。那梦的浓郁气息,正是它发出的。

我有些吃惊。一只小小的金龟子,为什么会有这样奇妙的梦境?不过我这时聪明地回忆起自己曾经捕捉到的一只蚂蚁的梦境,于是不再疑虑。我决心捕捉这只金龟子的梦。

我闭上眼睛,调整呼吸,试着让自己进入金龟子的梦境。

这么多年捕捉梦境,我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大的阻力。这感觉让人窒息。我拼命努力,在心中反复温习我爸告诉我的种种要诀。终于,我捕捉到了它脑中的一线游丝。我震惊地发现,这只金龟子告诉我,它叫昆丁。一只有名字的金龟子,我从未听说过。

我继续努力,尝试融入昆丁的梦境。最后,我做到了。在进入的那一刻,我头晕目眩。

喂,等等!这是什么鬼地方?但是我还没来得及大叫出声,就一头栽进了无底的深渊。

好像过了亿万年那么久,我终于从昆丁的梦境中挣扎醒来。

这是一个多么深长的梦啊。我犯了獏艮大忌,没有等到结局,却拼命要离开,因此把自己弄得头疼欲裂,神经衰弱。可是不管中途退场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我都必须醒过来。

我的手中,捧着一个残缺的梦,那是昆丁梦境的一部分。

我心中一团乱麻。但我非常清楚一件事,那便是,即使是这个残缺的梦,也能让我在獏艮大会上让评委,还有所有曾经嘲笑过我的獏艮目瞪口呆,我将重新赢得沙里克·腌萝卜的友谊。最重要的是,我将会成为大会的英雄,被獏艮永远铭记和传颂。不,不仅如此,如果我把这个梦公之于众,整个T-42星球的人,都会……那情形难以想象。

离布鲁克林山的獏艮大会还有三天了,可是,我只挣扎了不到三分钟,就轻轻把昆丁的梦放到行李中,毫不犹豫地朝与布鲁克林山相反的方向走去。那是回家的方向。

虽然这么多年我都愚蠢地不曾与我爸联系,可别的獏艮曾经告诉过我,他退休后,住到了菲瑞尔城。我知道为什么,因为那里的人所做的梦,都有着暖和温柔的气息。

我一路风尘,飞快地往家赶,磨破了第一百双鞋子。我心中交织着无数的念头。我想,我要对爸爸说:“爸爸,我其实没有真正怨恨过你,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在想你。”我还要去找莎拉,我要对她说,我多么想念她。我还要……

一路上,我想了很多很多,可是,等真的到了菲瑞尔城,见到白发苍苍的爸爸,我却傻傻地僵在那里,说不出一句话。

“你回来啦。你的胡子太长了,该修了。”我爸说着,为我打开了门。就像他当初告诉我我是一只獏艮那么平淡。

“嗯,我回来了。我……”我红着脸,把后边的话全都咽了下去,甚至不好意思去抱一抱他。

我像一直以来那么蠢笨,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最后,为了找点话题,只好从行李中取出昆丁的梦,用脏兮兮的手捧给他看。

“爸爸,你看,这一切都没有意义。”我不安地说。

“为什么一定要追寻意义呢?就像溪水……”我爸看了一番那个梦,仍然淡淡地说。

“溪水生来就要往低处流,南瓜花还是花蕾的时候我们就知道它要凋谢。爸爸,你果然老了,不记得已经告诉过我。”我调侃着说。

我爸笑了:“你记得就好。”

我们坐下来,一起欣赏着昆丁的梦境,这是无可比拟的一个梦。我和我爸,所有的獏艮,还有人类,以及一切……实际上,整个T-42星球,都是金龟子昆丁的一个梦。

后来,我真的如愿以偿,考下驾照,成为了一个星际公共飞船驾驶员。偶尔,我也会去捕捉一只蝴蝶或者一朵花的梦境,但不再带去布鲁克林山,而是用来赏玩。

莎拉常常带着她的儿子玻来乘坐我的飞船,去小熊星座逛街,买微笑熊之类的玩具,或者,仅仅是为了一路与我聊天。

天气很好的时候,我们就一起约去星际咖啡馆喝咖啡,我,我爸,莎拉夫妇,玻。

十三岁生日之后,我从来没有这么幸福过。

我没有再参加布鲁克林山的獏艮大会,但是毫无疑问,我是最优秀的獏艮。

然而,说真的,是獏艮还是普通人又有什么关系,我才不在乎,最重要的是,我们在一起。

我们不想错过每一秒在一起的时光。因为,昆丁随时会醒来,它的梦会消失不见。

发稿/赵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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