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水利工程还是人造生态灾难?

时间:2022-05-08 09:47:33

是水利工程还是人造生态灾难?

摘要:《水经注》所载“白起渠”,在南北朝时代是一处重要的水利工程,虽借用秦将白起之名,但在性质上与所谓战国时期白起攻楚时所修建的蓄水堰坝完全不同。人称之为白起所建“白起渠”,其实并非是为民造福的水利工程,而是一个人为制造的堰塞湖性质的巨大水坝,以水攻鄢城的结果导致了聚集在城中的数十万生灵牺牲的人间悲剧,也是古代一次毁坏环境的重大生态灾难。后人将南北朝的白起渠归功于白起,是有意或无意地误读古史材料造成的。这说明,对传世文献的正确解读仍然重要,可为古史真伪形成问题讨论提供新的实例。

关键词:白起渠;水利工程;人为灾难;古史真伪

中图分类号:B82-05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1165(2013)03-0074-05

水利,按今天的科学定义,指对自然界的水进行控制、调节、治导、开发、管理和保护,以防治水旱灾害,并开发利用水资源的各项事业和活动。简言之,水利就是兴利除害、造福人类的水工,在中国有着悠久的历史,古代的水利成就斐然。

著名战国史专家缪文远先生曾从《水经・沔水注》中挖掘出一条史料,认为战国时期秦国名将白起在新占领的楚地修建了河渠,为战国发展水利。他说:当时白起占领楚国(今湖北襄阳)后,修建了一条河渠,后人加以扩展,称为“白起渠”。“这条渠引汉水支流夷水,串联许多陂塘,溉注楚旧都鄢郢(今湖北宜城)附近,到北魏时,已发展万亩灌田三千顷的大灌区。”②按此解说,战国时期,秦将白起在新占领的楚地修建了一条灌溉农田的渠道,引夷水至宜城附近。该渠沿途串联了许多陂塘,灌溉楚旧都焉郢一带。到了北魏,该渠得到扩展,成为一个具有万亩灌溉能力的大灌区。显然,缪先生将白起所开河渠视为战国时期水利方面的一项成就,为北魏“白起渠”及水利灌区的前身。

然而,事实是这样的吗?的确,战国时期兴建了许多大的水利工程,如魏国整理黄河中游河道,形成鸿沟水系;秦国在蜀地建设都江堰;在关中开凿郑国渠,都取得巨大成就,产生过深远影响,泽惠后代,有的至今还发挥作用。但战国时期也有人为制造水患,古兵法中有水攻,以水攻城的战例最典型者,莫过于秦灭魏,引黄河水灌大梁城(今河南开封),此为开封历史上第一次被水淹没。战国名都毁于一旦,造成生命财产重大损失。仔细审读史料,缪先生所谓白起修建的这条河渠,被后人称之为“白起渠”的工程,其实并非是为民造福的水利工程,而是一个人为制造的堰塞湖性质的巨大水坝,以水攻鄢城的结果导致了聚集在城中的数十万生灵牺牲的人间悲剧,也是古代一次毁坏环境的重大生态灾难。

现将《水经注》相关文字摘录如下:

《水经》卷二十八沔水:“又南过宜城县东,夷水出自房陵,东流注之。”郦道元《沔水注》:“夷水,蛮水也。昔白起攻楚,引西山长谷水,即是水也。旧去城百许里,水从城西灌城东,人注为渊,今熨斗陂是也。水溃城东北角,百姓随水流,死于城东者数十万,城东皆臭,因名其陂为臭池。后人因其渠流,以结陂田城西,陂,谓之新陂,覆地数十顷。西北又为土门陂,从平路渠以北、木兰桥以南,西极土门山,东跨大道,水流周通,其水自新陂东人城。城,故鄢郢之旧都,秦以为县,汉惠帝三年,改日宜城。”

“其水又迳金城前,县南门有古碑犹存。其水又东出城,东注臭池。臭池溉田,陂水散流,又人朱湖陂。朱湖陂亦下灌诸田。余水又下人木里沟,木里沟是汉南郡太守王宠所凿故渠,引鄢水也,灌田七百顷。白起渠溉三千顷,膏良肥美,更为沃壤也。”

,音恶。主要有壁间的缝隙和阻塞成堰两层含义。《说文解字》:“者,壁际也。”清人段玉裁注《说文解字》以为前者为古义,“今义堰也,读同壅,后人所用俗字也”。

堰是挡水的低坝,这里作阻塞水形成土堰。水利上一是灌溉所用,二是疏通河道、泄洪所用。建造土坝,阻塞河水,在上游形成河塘、水堰,可以作为引水的水源,或是建造水堰蓄水灌溉,相当于今天的小型水库。如《三国志》卷十五《魏书・刘馥传》中写道曹操表刘馥为扬州刺史,“馥既受命,单马造合肥空城,建立州治,广屯田,兴治芍陂及茄陂、七门、吴塘诸以溉稻田,官民有畜”。或是阻遏、排泄洪水。如《水经注》卷七《济水注》:“济水又东,合荥渎,渎首受河水,有石门,谓之为荥口石门也,而地形殊卑,盖故荥播所导,自此始也。门南际河,有故碑云:惟阳嘉三年二月丁丑,使河堤谒者王诲,疏达河川,通荒庶土。云大河冲塞,侵口金堤,以竹笼石葺土而为,坏聩无已,功消亿万,请以滨河郡徒,疏山采石垒以为障。”堵塞或阻挡决口而出的洪水。这种坝堰相当于今天的人工造成的堰塞湖一类的水坝,建于上游,居高临下,用于特殊需要,如战争中,为了攻城水灌城池,或像楚汉战争中韩信在河东用来水淹赵军所建的拦截河水,形成高堰,作为以水攻城、水淹敌军的一种形式。显然,《沔水注》中的白起所为,就是筑坝蓄水,以水淹城,绝非水利灌溉工程。

《史记・秦本纪》载秦昭襄王“二十八年,大良造白起攻楚,取鄢、郢,赦罪人迁之。二十九年,大良造白起攻楚,取郢为南郡,楚王走”。公元前279年,白起攻鄢郢,第二年攻楚都郢(今湖北江陵)。鄢,今湖北宜城东南,位于汉水沿岸,是楚国的别都,春秋时曾为都国所在,吴国攻入郢都时,楚昭王曾迁都于此,故称鄢郢。当时,吴国没有攻占此城,而是直扑江陵纪南城。今宜城东南有“楚皇城遗址”,即鄢城故城遗址。事实是,秦楚主力大战于鄢城下,鄢的城池自然较为坚固难攻,白起为了尽快攻下此城,从西山上引夷水,即长谷水,又称鄢水,汉水支流。在距城百里外的地方建造了一个堰塞湖似的水坝,拦截蓄水,并开挖引水渠,待到攻城时突然破堰放水,水急流而下,从城西灌人城中,大量洪水聚集低尘地带,形成渊薮,后称熨斗陂。从高处倾泻的大水冲毁了城的东北角,城内老百姓被汹涌的河水卷起冲出,拥挤堆积在城东,所以死于城东的有数十万(数据不一定准确,但表明人数很多)。水退之后,因死尸浸泡腐烂所散发的恶臭充斥在城东一带,故称城东一带陂(水塘)成为臭池。这就是白起开挖的所谓“白起渠”前身堰坝河渠,并非战国水利工程,而是人为制造的天灾人祸。后来的人,将白起放水淹城所留下的水道和城西的陂田相贯通,形成了灌溉渠道。郦道元特别强调,这个陂是新陂,覆地仅数十顷。在城的西北,又开了土门陂,从平路渠以北、木兰桥以南,西极土门山,东跨大道,水流周通,其水自新陂东人城。这里的后人,或为秦统一后的人,或为汉人,但绝对不是白起所为。如果说后人建新陂还利用了白起放水所冲出的旧河道,土门陂这个通过新陂东人宜城的水利工程,已经和白起没有任何关系了。故学界早有人指出“白起引水灌鄢,溺死楚军民数十万,遂取鄢、邓、西陵,赦罪人迁于三地”。当地还有地名“捞尸湖”。

然而,缪文远先生颠倒了历史,将这段由战争引起的人间悲剧解读成白起开凿的古代水利工程。白起攻楚国鄢郢(宜城)开渠引水,是为了以水淹城,由此造成了数十万平民淹死的悲剧,是干了坏事,绝非为兴利除害的水利工程。首先,白起筑堰开渠,并非缪先生所说的在“占领楚国后”,而是在攻占过程中,鄢郢这个重要城池还未攻下,还不能说秦国已经完全占领楚国襄阳地区。这个时间点很重要,这关系到修建堰坝河渠的性质;其次,后人名之“白起渠”,只是附会白起之名,因为古人命名时,往往附会历史上的名人,如讲大禹治水,附会到大禹身上的事情很多,以其名字命名的事、地名、河名、河道名也很多,但绝大多数与禹无关。我们不单要看“白起渠”之名,还应记住“熨斗陂”、“臭池”、“捞尸湖”等地名,从这些名字便可知当地人对这段悲惨历史的记忆,历史将人们对白起的仇恨永远铭记。再次,“白起渠”基本上是新开的河渠,至多利用了白起毁坝灌城时冲出的某些河道,算是变害为利,并不能说这条作为水利工程的灌溉河渠就是白起所开凿的河渠。就像公元前225年,王贲率秦军攻灭魏国时,决黄河大堤,以河水灌大梁城。“秦之破梁,引河沟而灌大梁,三月城坏,王请隆,遂灭魏。”秦开河所用的引水河道,正是战国初期魏国兴建的引黄河水经大梁城南下的鸿沟水系,这种开河行为,肯定不能算作水利工程,这次冲出的河道,后来又为汉开汴河、隋唐修通济渠时所利用,但绝不能说这是秦国开河修建水利工程。最后,白起采用古代常用的“水攻”战法,所建工程的重点是堰坝而非河渠,所谓的河渠主要是堰坝崩溃之后洪水冲出来的水道。

总之,由于学者的误读,将白起这位杀人如麻的秦国名将在战国历史上制造的一次淹死数十万民众的巨大人道灾害和生态灾害美化成一次造福后人的水利工程,实在是荒唐至极,让后人欲哭无泪,欲诉难言。看来,历史学者一不小心,就如胡适所说的,历史像一个任由后人梳妆打扮的小姑娘(现在有人指出,胡适的原话为:“实在是我们自己改造过的实在。这个实在里面含有无数人造的分子。实在是一个很服从的女孩子,她百依百顺地由我们替她涂抹起来,装扮起来。好比一块大理石到了我们手里,由我们雕成什么像。”),使这段历史真相黑白颠倒,完全丧失了其本来面目。

现在,研究古书形成及古史真伪问题,学者往往最关注新出土文献,以新文献与相关传统典籍的相互参证,极容易出成果,也很能说明问题。然而,对一些没有出土文献印证的传统史料,便束之高阁,很难作为,很难平心静气、温故知新。实际上,许多传统史料也可能包含着论证古书形成和古史真伪的实例,而且往往属于内证,如果认真解读,或可别开生面,丰富我们的研究内容。笔者所举的“白起渠”之例说明,一方面,研究者对传统史料要认真阅读,要重视慎重解读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否则就会得出似是而非甚至完全颠倒的看法;另一方面,也可看出,由于古代文献记载中的古代历史、事件,时人好追根溯源,为达到古已有之的而辨章学术,考镜源流,常常附会于古代名人,人为构建史实的古今一体,这也是造成古史层累的一个重要原因,由此亦可能误导后人在读史过程中出现误读。正是由于北魏人所命名的一条河渠采用了战国时期秦国名将白起的名字,而白起也的确曾经在这一带建过堰渠,所以这一史实的“契合”显然印证了北魏灌渠的源头自然是白起所开挖的河渠,而“白起渠”之名的附会,使人们自然而然将“白起渠”这条战国之后开挖、北魏形成的灌溉河渠与白起相联系,作为“白起渠”的前身,证明了该渠的悠久历史;同时,大概又由于自《史记・河渠书》之后,“河渠”便成了中国古代水利的专用术语,而北魏“白起渠”的确是一条为灌溉所建的水利工程,人们进而便想当然地将白起所修建的一条以水攻城的堰坝随意解读为田园牧歌式的灌溉河渠,甚至将这一曾经造成数十万人死亡的人道灾难和生态灾害的人祸工程当作造福人民的水利工程。

如此阅读历史、研究问题,在古代叙述古史中不乏其人,很多古书、古史大概也因此夹杂在传世文献中,现在已经成为定论。我们应当感谢郦道元,他在《水经注》中完整、准确地叙述了“白起渠”的前因后果,可以使稍微认真读原著的学人知其所以然。而对许多只消费文化快餐、对史书一知半解的人来说,如果轻信今人对“白起渠”解读,难免上当受骗。很有可能,若干年之后的学者,更多地会将今人的这些解说当作真实的史实,从而彻底掩盖残酷战争曾经给人民带来的巨大灾难,尽情讴歌天下“统一”给人民带来的幸福生活。那样,可悲乎,谁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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