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2-05-07 09:55:09
黄昏，到阳台收衣服，看到被落日映红的天空满是彩霞。不见这天边的彩霞似乎已经多年，而在黄昏看晚霞曾经是我的最爱，那时，我身边有儿时最要好的伙伴霞儿。
在我居住的北方，计划生育开展得很晚，似乎是愿意生多少就生多少，能生多少就生多少，因此有的家庭有11个孩子。
我家左邻右舍的孩子很多，往往同年出生的孩子会有好几个，但邻居们众多的孩子中，只有霞儿和我同岁。
听母亲说，邻居中还有一个和我同岁的女孩，很小就出麻疹夭折了。霞儿比我小8个月，她家共有兄妹5人，她排行老二，是兄妹中长得最漂亮的。
然而，从我记事起，霞儿就是瘸的。她的左腿有许多像面包一样隆起的包，摸一摸，也像面包那样软。后来才知道，那可能是脉管炎引起的。
听母亲说，霞儿生下来就很漂亮，刚开始只是大腿那儿有块钱币大的青东西。霞儿的父母抱她去啥尔滨的大医院看，医生说等孩子大一大，来烤电，能治好。
霞儿的父母又一连给她生下两个妹妹和弟弟，还要赡养双方老家的父母，家里经济很紧张，霞儿的病就给搁了起来。她的身体在长，那块青色的东西也跟着长，从大腿长到小腿，最后长到脚面上。
我上学的时候，学校离家比较远，霞儿不能去：每天放学，我都看见她坐在窗前，羡慕地看着背着书包的我们。
因为霞儿从来没有上过学，在那时的我看来，霞儿不上学很正常。每次放学见到她，我都冲她做鬼脸儿，她则笑一笑。现在想，我们都去上学了，霞儿一个人在家有多寂寞，她心里肯定很苦吧。
霞儿让妈妈教她识字，她很聪明，一个宇别人告诉一遍她就认识了。那时没有电视，连收音机都没有，霞儿喜欢看书，只是书也是很少的。现在我想，如果霞儿有张海迪那样的家庭条件，应该不比张海迪逊色。
霞儿家的院子边上，有一个高高的木垛，黄昏的时候，大人忙着做饭，我想方设法先把霞儿弄到木垛上去，然后自己再像猴子一样敏捷地爬上去。我们坐在木垛上，有时干脆躺在上面，看天边的晚霞。我们从小在一块玩儿，只有我俩，别人谁都不要。
北方的天空那么美，难怪黑龙江第一个女作家萧红写出了那么美丽的作品――《火烧云》。我和霞儿争着说那彩霞像什么，霞儿争不过我，大都是我一个人在滔滔不绝地胡诌。霞儿欣喜地听着，她喜欢听我背诵萧红的文章――
“有时整个西边的天空就像一只完整的凤凰，它羽翼丰满，颜色金红。它先是舍情脉脉地展示她的美丽，接着神态变得骄傲、烦躁、犹豫、果断、悲壮、决然。它开始自焚，美丽的羽毛一片一片地卷曲、破碎、凋零，最后整个身体一点一点都消失了……”
有时西边的晚霞像千军万马在厮杀，我们似乎能听到铁蹄刀剑的声响。忽然，一个正在冲锋的士兵额头上中了一箭，倒下了。在我和霞儿紧张地猜测受伤的士兵最后会怎样时，士兵额头上的箭没有了，我们聚精会神找箭的时候，士兵也没有了，我们瞪大眼睛找士兵的时候，千军万马都隐没了……
一时间，西边的天空什么都没有了，空荡荡的，真干净。我也安静了，和霞儿沉默着，呆呆的，如在梦中。
“吃饭了，你俩!”有人在摇我和霞儿的腿。我们醒过来了，望着变灰、变黑的天空，心有不甘地下了木垛。
霞儿家和我家是老乡，关系很好，她家人多，做的饭也多，不在乎多我一个。我经常在霞儿家吃饭，我喜欢吃的东西，霞儿会少吃甚至不吃，都留给我。是霞儿，让我最初体会到了亲人之外的温暖。
我上初中的时候，我认识的字霞儿基本都认识，加减乘除，她都会算，还学会了打算盘。霞儿开了一个日用品小商店，那是我们那片居民区唯一的一个商店，生意很好。霞儿家的生活有了好转，她爱喝酒的爸爸偶尔能美滋滋地喝上几盅。
霞儿的弟弟妹妹，也能吃上甜甜的雪糕了，当我和她的弟弟妹妹乐颠颠地吃雪糕时，霞儿却不吃，她舍不得花钱给自己买。当年，我小小的心也会因此变得难过，手里的雪糕就变得不那么好吃了。
霞儿能给家里挣钱了，然而，她的腿似乎越来越重了，需要拄拐。个别的不良青年，拿了店里的东西不给钱，霞儿追不上，气得直哭。那时我想，等我长大有了钱，一定把霞儿的腿治好。可是，现在，我的人生已经过了一半，这个儿时的愿望还没有实现。
是霞儿的腿，给我上了唯物主义的第一课，现在谁一说钱不重要，我就生气。如果说这话的人也有霞儿那样一条等待医治的腿，他还能说出口吗?
算命的可真会安慰人啊!霞儿的母亲虽是个心宽的人，但霞儿的腿也是她的一桩心事。一天，一个算命的走到霞儿家门口，霞儿的母亲让给看看，算命的说：如果霞儿的腿没毛病，将来会不得了。但是，会很难养，不一定能养大。
那时，我们每次去看电影，霞儿的爸爸都背着她，路很远，她爸爸脸上有很多汗，当时我很感动。现在想想，霞儿的父母是不称职的，她的病是能医治的，经济条件再差，也应该想办法。而她的爸爸还有心思喝酒，妈妈还有心思看小说(霞儿的妈妈喜欢趴在炕上看小说)。
电影院是霞儿去得最远的地方，但都是在晚上。那时的霞儿希望有一辆三轮车，载着她到离家远一点的地方看看。我想，霞儿的这个愿望，现在应该能实现了吧。
前年，霞儿的妈妈到山东老家有事，我请她到我家里来。她说霞儿的弟弟妹妹都结婚了，霞儿和她生活在一起，霞儿经营一家小饭店，很辛苦。是啊，一个身体健全的人，经营饭店都不容易，别说腿脚不便的霞儿了。
我给霞儿捎了礼物和照片，她母亲回去后，霞儿给我打来了电话。我们说了很长时间，在通话的过程中，我眼里一直含着泪。
小时候，我奔跑，跳跃，穿裙子，上山采蘑菇，下河捉鱼，这些霞儿都不能，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长大了，我念师范，上班，结婚，做母亲，这些霞儿也都没有经历过。我一直痛恨上天的不公，给了霞儿那么聪明的大脑和善良的心，却没给她健康的身体。特别是她没有得到男人的爱，没有自己的孩子，多么孤单。
不久前，听说霞儿的饭店因为经济不景气，无法维持而关掉了。
关掉也好，她拖着个病身子支撑饭店，实在太辛苦了。但转念一想，如果什么也不做，人过中年又一无所有的她，将如何打发日子?
天边，已经越来越难看到晚霞了，我的心情，经常像灰蒙蒙的天空。只是在梦中，我经常回到过去，我们坐在高高的木垛上，看西天绚烂的晚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