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到海边哭泣

在单亲家庭里，如是孩子只有母亲，他会活得很正常，穿戴整齐，脸蛋干净，走在街上决不会招引怜悯的目光，但如果孩子只有父亲那他可就完蛋了，绝对会是一副“破头烂腚”的倒霉样子，走在大街上简直就是个小乞丐。这么说，孩子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应该是母亲。其实不然，正常的家庭里，在孩子太小的时候，母亲对他是重要的。而一旦孩子的小脑袋有了思索的能力，他就会感到父亲的重要。孩子饿了或是冷了，决不找爸爸，而是依偎着妈妈嚷啊求啊；吃饱喝足以后，却爱缠绕着爸爸说话，提一些奇怪或奇妙的问题。一般而言，母亲对孩子来说是一块蛋糕，父亲对孩子则是一本书籍。

我是一个粗心的父亲，女儿衣衫上染上一大片墨渍，脑门上蹭一块黑灰，我往往视而不见，但做母亲的却时常能看到她耳朵眼儿里的一丁点污垢。不过，我对孩子也有深刻的观察，我发现孩子有许多习性：天真、好奇、贪玩、懒惰、撒娇，但最令人心疼的是孩子的自尊心。强烈的自尊会使一个孩子变得敏感、腼腆、紧张和脆弱。我小时候就是这样。学校去郊外春游，大家都带白面馒头、油饼和肉包子。我家里穷，母亲苦心安排，筛出一些细苞米面，掺和一点白面蒸馒头。我见馒头发黄，坚决不拿，空着两手去春游。中午，同学们吃得香喷喷的，我就馋得大流口水，肚子饿得咕咕叫。可我决不掉价，偷偷跑到远处的山野和小河旁躲起来，等同学们吃完饭，我就故意挺着胸膛雄赳赳地走回来，意思是我在那边吃饱了。学校开运动会时，同学们全穿着一色的白胶鞋。我家穷买不起，但我也决不穿平日穿的那双黄胶鞋，而是光着脚板，并大声向同学们宣扬，光脚赛跑速度快。

光阴似箭，转眼间，我有了女儿。没想到，女儿照我的样子来了，单薄的脸皮儿里面塞满了自尊。学校开展什么活动没她的份儿，她羞愧地哭；考试没考上前几名，她气愤地哭；穿的裙子没人家好看，她就难为情地哭……我为此心疼并担忧，照此发展下去，女儿走向社会时，会比林黛玉还林黛玉。

有一次，女儿放学回家，像快乐的小鸟一样扑向我的怀里，她说：学校为了庆祝六一儿童节，成立鼓乐队，全校1000多个同学中，只选10个打小鼓，她被选上了!看着她兴奋的小脸喷发着红光，我又高兴又担心。特别是看到女儿痴迷地练着打鼓技巧――吃饭时，用筷子敲打碗碟；写作业时，用钢笔或铅笔敲打课本；甚至在上学的路上，两只小手比划着打鼓的姿势，小嘴还“吧咚吧咚”地打拍子――我心里产生了恐惧。我担忧女儿走路练打鼓发生交通事故，更担忧如此热情苦练的女儿，一旦被淘汰，那可怎么办呀!因为鼓乐队只需要六个打小鼓的，学校先选十个，其实是想在训练过程中优胜劣汰，最终是要拿掉四个的。我开始对女儿旁敲侧击，说打不打鼓没啥了不得的，一个人真正的光彩是学习好。但女儿听也不听，从她那不断舞动的双手和神采飞扬的眼神里，我悲哀地感到，她认定这个世界上最神圣最重要的事就是打鼓了。

学校每天下午5点放学，但鼓乐队放学后要练一个小时打鼓，所以，只要女儿晚一个钟头回家，就是万事大吉。假如在5点正常放学回家，这就说明她被淘汰了。为此，每天下午快到5点的时候，我就腰杆笔直，神经紧张地竖直耳朵，倾听楼道里的脚步声。幸好，女儿总是6点以后回家，快乐得又蹦又跳，说打鼓真有意思，左一右一，左二右二，“咚吧，咚吧，咚咚吧吧……”然而，不幸终于降临：一天下午5点多，女儿回来了。我开门一看，她红扑扑的小脸变得蜡黄，似乎还瘦了一圈!如此苦练打鼓的女儿被无情地“刷”下来，这是怎样的委屈呀!我难过得不去看女儿的眼睛。但我还是咬紧牙关，假装哈哈大笑，说我就盼望你早点回来，带你去海边玩呢。说着，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拖着女儿走出家门。女儿无声地像一根小木桩似的任我拖着，一直来到海边。在空阔的海边沙滩上，我对女儿说：“你是全校最优秀的鼓手，但你的错误是个头太高，和那些鼓手排在一起，就像羊群里站着匹骆驼，所以只好把你这个优秀的淘汰了。”我说：“个头不是你的错误，而是爸爸的错误，因为爸爸个头太高，所以就将高的基因传给了你。”我想我的猜测和分析是幽默的，也是正确的。但是，女儿看着远远的海平面，还是一声不吱。让始终高兴不起来的女儿坐下来后，我说：“爸爸讲个故事给你听。”接着我就把我从小到大的经历全都老老实实讲出来。我告诉女儿：“生活是美好的但也是艰难的，爸爸知道你现在心里很难受，很痛苦，那你就放声地大哭吧!”女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她那么热心那么认真地练打鼓，却落到这样的结果，她怎么能不哭呢?真是哭得江河奔流，哭得忘乎所以。

一直等女儿哭得差不多了，我说：“哭得好!现在你轻松了吧?医学上经过研究，眼泪有排毒的功能，这个世界女人为什么比男人长寿，就是因为女人比男人哭得多。”没想到女儿笑起来了，她说：“爸爸，我今后永远不哭了!”我说哭还是要哭的，痛苦是个实实在在的东西，你越咬牙憋着，它就越跟你来劲儿。人必须有自尊心，没有自尊心就不是个人了。我说自尊心有时却是个优秀的毛病，它会使人产生痛苦。但有了痛苦不要紧，你先忍住了，等爸爸领你来这儿哭，别人看不见也听不见，就等于咱没哭呀。

女儿现在长大了，已经在国外读博士了。夜里网上交谈时，她有时还感慨万千地提起“海边的哭声”，她说她现在面对痛苦已经“刀枪不入”了。我突然骄傲地想，女儿生命成长的过程中，我也算是挺重要的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