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爸爸在这

时间:2022-04-29 10:46:28

那时候我们读高一,尚是稚气未脱的孩子,外表强装出成熟和圆滑,内心里却依然对世事和人心存有原始的想象和猜度。我们站在青春的一个分界线上,甩着头发,弹着吉他,用清高的眼光看待一切世俗。

那个年纪的孩子总是需要一个对象或一个事件来宣泄自己的青春,似乎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我们才能宣告长大。恰好,班主任许老师满足了这个需要。

我们不喜欢他,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的长相。矮矮的个子,瘦得像女人,头发脱得像寸草不生的荒漠,眼睛黯淡无神,完全没有身为教师的威严和伟岸。于是班里很多男孩子常常无故捣乱,他们以为抓住了班主任生性里的懦弱就是掌控了此后三年的高中生活,多么美好啊,连班主任都对他们无可奈何,单是想一想就让人热血沸腾。许老师对此亦是沉默,他只会皱起眉头,用酸涩的目光看着应该被他管理的孩子们不知天高地厚地肆意妄为。我们女生起初对许老师怀有同情,常私下里讨论他,可是他的一切,包括家庭、经历都是那么神秘,连“小灵通”沈萍萍都无处探询。对于他的懦弱,我们颇有微词,在我们女生看来许老师简直不像个男人。后来班里的秩序变得异常混乱,晚自习的时候除了男孩子的打闹声、起哄声,还有女孩子的MP3播放的音乐声,我对此亦开始慢慢习惯,毕竟我们这个学校在市里也只能算二流,学不学似乎都没什么前途。

惟独许青川是个另类,他不吵不闹不参与,对我们的放肆偶尔还会显露出不满和责怪,但他话很少,即使我和他做了近半年的同桌也没听他用高昂的语调热情参与我们的聊天说笑。他像一幅油画,由于不是出自名画家之笔,而被搁置在不被注意的角落。

从未有人将许老师和许青川联系起来,直到那件事的发生。

那是某天傍晚时候,最后一节课还剩十几分钟就要结束了,班里变得异常浮躁,很多人开始收拾书包准备奔向食堂,还有些人隔着不远的距离大声聊天。我趴在桌子上侧脸看窗外的天空,酡红的颜色仿佛某位少女绯红的面颊,鸟群飞过又似酡红上的几粒微小可爱的雀斑。正当我沉醉在这般美景中时,许青川突然开始无故抽搐,他瘦削的脸瞬间变得苍白,高瘦的身体拧成一团,像只刺猬般缩靠在墙边。我惊吓得“啊”地大叫一声,哄闹的教室突然变得死一般沉静,所有人都惊呆了,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动,庞大的空间里只有许青川一个人在痛苦地抽搐。我们注视着他,完全不知所措。许青川似乎在逐渐失去意识,白色的泡沫从他口中大团大团涌出,好像吐的不是泡沫而是他脆弱不堪的小小生命。年轻的数学老师立在讲台上,完全吓住了,等听到班长王虎大喊一声“还不快打120”后才回过神,慌忙掏出手机拨号。许青川被同学们围着,很多女生都被吓哭了,我也只能慌乱地走上前去企图平复他抖动的身体。时间变得极其漫长,又或是极其短暂,因为只是一眨眼工夫许老师就到了,他推开拥挤的人群,快步冲到许青川面前,“大家都让开,让空气进来!”

同学们悉数散开,只见许老师紧紧抱住许青川,缓慢却是极有节奏地拍着他的后背,然后他说了那句让我们所有人都震惊的话,他说:“儿子,别怕!爸爸在这!”

那一刻的许老师眼睛里有无比坚定的光,他的声音温柔却有力,他的手掌像神奇的魔法棒,只见许青川慢慢平复下来,身体不再抖得那么厉害。“没事,孩子,爸爸在这,爸爸一直在这,别怕,别怕!”

人群中开始有抽泣声,所有的女生都哭了,男生的眼睛亦是红红的。

救护车到了,男生们争着帮许老师将许青川抬上担架,人群再次变得有些混乱,只听许老师掷地有声地说:“没事,大家吃饭去!”当他消失在教室拐角的瞬间,我们看到他的眼睛里有泪,但是那泪极其微小,不易察觉。

教室里再次充溢起庞大的寂静,女生们捂着嘴试图不让哭声外泄,男生们低着头沉默不语,没有人离开,没有人说话。浓密的暮色笼罩着我们,天渐渐黑了。

第二天许青川就回了教室,他笑着跟大家开玩笑,“有钱的以后都买个手机哦,不知道哪天我就要麻烦大家呢。”那笑容不是伪装,不是掩饰,而是发自内心的感动和感激。我们不约而同地不再提前日的事,只是没有人再胡闹,往昔吵闹的教室像被施了魔法般变得安静而秩序井然。

后来我们从沈萍萍那里得知,许青川是许老师唯一的儿子,因为隔代遗传患有癫痫,这种病不允许患者有太大的情绪波动,不发病的时候和常人无异,一旦发病则全身抽搐、口吐白沫。许青川说,这些年来许老师就是这样鼓励、陪伴他的。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班里秩序井然,没有人再调皮捣蛋,大家似乎不约而同地在进行某种赎罪。是的,在那样的井然里每个人都在默默地自责和内疚,我们终于懂得许老师的隐忍和坚定,我们也终于懂得他的良苦用心。在他眼里,我们真的都还只是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子,但是我们鲜活而健康。他打心眼里爱我们、疼惜我们,所以任何的打骂和责怪他都于心不忍,他是期冀我们自己学会长大。

许老师在我们眼里不再是懦弱和无能,他像座高山,伟岸而挺拔,于青翠繁茏间展现胸怀和慈爱。

而让我们悲痛的是,高一下学期学校就以许老师责任心不强、工作效果不佳为由将他“发配”到了乡下,许青川也跟随许老师一起转校了。得知消息的那天,许老师已经在办公室里收拾物品,我们全班四十二个学生一起拥到办公室。许老师的背弯着,仿佛高高隆起的小山,他背对着我们沉默地把书装进箱子,转身的那一刻他看到了我们。这一次没有人哭,这是我们私下约好的,谁都不能掉眼泪,我们要让许老师看到我们最灿烂的笑容,让他知道我们正在努力学着长大。许老师皱纹遍布的脸上展开疏朗的笑容,他把学生一个个看过去,似乎要把我们都印刻到他心里。

“许老师,我们大家都会想念你的。”

“好孩子,都是我的好孩子。”许老师的声音有些颤抖,这半年来他的记忆里只有我们的调皮捣蛋,此时此刻我们让他受宠若惊了。

我们目送许老师走出办公室,走下楼梯,走出教学楼,就在他即将消失在我们视线的刹那,班里最调皮的那几个男生突然大声地喊:“许老师,我们在这!”

我们看到,许老师的身体有片刻的静止,他一定是哭了。

很多年过去了,我们渐渐失去了许老师和许青川的消息,我们当中很多人考上了大学,或者有了自己的小生意,我们那个班是我们那所二流学校的传奇,“前无古人,后也不一定有来者”。团结、努力、勤奋、上进,我们是那个学校的骄傲,是后来很多学弟学妹的榜样。

但是我们每个人都清楚,其实我们不是传奇,也不是荣耀,我们曾经也都是最最平凡最最让人头疼的孩子,但是许老师浇灌了我们这些自甘枯萎的花朵,他让我们重新接受阳光,让我们渴望成功并为此付出努力。

发稿/田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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