札记与日记

时间:2022-04-27 01:50:02

札记与日记

札记一篇

阅读《外国文艺》2013年第3期,美国作家理查德・福特创作和主编的一组“工作”小说很有味道,以前读过他的《石泉城》,不记得《春寒冻死人》是不是出自他的手笔。现在读了《隐情》,因为在我的《修真纪》中,设置过类似的情节,便有了些共鸣。

女人要是出轨了,男人怎么办?这是一个问题,《隐情》中的男主人公同样面临着这个问题。这也是文明社会千家万户的普遍性问题。只不过《修真纪》里,只是女主人公的一次虚拟和询问,而《隐情》里的年轻夫妇活在现实中:

他们去参加一次晚宴,在车上,女的向男的坦白了过往的出轨经历,“对不起”,并保证不再犯错。

更要命的现实是,晚宴的那家男主人,正是女人当年的外遇者,这是怎样的残忍与残酷!

问题没有到此结束,我想我与福特先生的差距也正是在这里,福特先生决定残酷到底。勤劳的含辛茹苦的男人把车子停在路边。思来想去,动手打了女的。估计每个男人碰到这类事,都会气不过。估计每个女的被打了之后,抽泣一番,事情也就过去了。但男人打了她,并没有完全出了气。他问她是不是很难过,你难过吗?他一连问了三次。他每问一次,我的心都跟着抽搐一下。我是在为男人难过,还是在为女人难过呢?下面就是女人关于“难过”的回答:

我告诉你的时候我是觉得难过。

虽然不是特别难过。

只是因为必须要告诉你才难过。

好了,我已经告诉你了,你也打了我的脸,可能鼻子也断了,我没什么好难过的了――除了那个。

我难过我嫁给了你,这我会尽快纠正。

男人说:我动手打了你是我不对。

女人说:我知道,你会更加知道不对的。

关于难过,没有比这篇小说传达的信息更丰富的作品了。男人打她,是因为难过。女人难过,是因为必须告诉男人。如果说,过往的出轨是肉体的出轨,那么,女人的坦言证明了她的精神没有出轨。事情早就过去了,她完全可以不说,如同大多数男人女人出轨之后的沉默。难过,是因为她在作出选择。因为她爱男人,她必须告诉。告诉男人,男人是否能够承受,造成了她的犹豫。她难过于男人的难过。现在好了,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她也可以无爱一身轻了。男人的认错,是因为他似乎读懂了女人。可是一切都晚了。你将会失去一个多么爱你的女人呵:她勇敢的坦言,是多么的不容易,又是多么的爱你。失去之后,你还能找到这样坦诚的女人吗,只有那时,你才会更加知道你的不对。

“除了那个”,到底指代什么,我到现在还没有把握读懂。但我知道,“除了那个”,至少还说明她尚存难过之处。是难过爱的顿时消失,还是婚姻的行将解体呢?这样的模糊之地正是作品闪光的魅力之惑。

在这一连串眼花缭乱的心灵撞击过程中,福特先生并没有忘记我们所处的冷酷现实:一只过路的小浣熊被一辆横行霸道视而不见的卡车撞伤了。“那些狗屁不如的人渣还在哈哈大笑”,她用鼻子使劲吸了口气,再深深地吐出了一声叹息。出轨是她必须经历的成长代价,坦言是她的成熟和修真境界。女人突然的“向外转”,火烧眉毛的时节还关注着身边的世界,她请求男人“拿出一丁点好心”,“过去看看”,“这在你能力范围吧?”

显然,小浣熊的情节是小说的复调。福特先生同样没有忘记艺术作品的隐喻性能。这个情节传达的意味更加精彩与浑厚:男人关注自身胜于关注世界,男人的占有欲大于。受伤而凭本能意志挣扎着爬进树丛等待死去的小浣熊隐喻着我们的女主人公,隐喻着她那颗受伤的心,从肉体到灵魂。货车压轧小浣熊,看似伤害的动物,残害的却是人类自我:一个失爱的世界还有什么文明可言呢!作为对男人的惩诫,男人下车察看之时,女人发动了汽车,粉色的灯映出她美丽的脸庞。

“空气里清香弥漫。雨蛙也住了叫声。”

时间和书写在此刻一同凝固,仿佛落入一个黑洞。这一瞬间,是她和他的末日。

日记一则

黄金周的第一天,给大家弄好早饭后,已经九点多了。急急打开电脑,想看看新浪上的名人博客。看名人博客的好处是,晓得还有好多人和我一样,也有无聊的时候。让我大失所望的是,名人们纷纷“闭关”了。有的网址只剩下一页,有的干脆是找不到服务器,有的有是有,也好久没有新贴了。这些名人有些是我熟悉的,有些还是我的朋友。当然,他们不知道我在看他们,我也不可能在上面留言评论。我喜欢以一个匿名者的身份,悄悄地窥看他们怎么个抠脚丫,而他们也乐意让人们窥看,显示出一些与民同乐的分子。博客是需要看客的,我虽然也开通了博客,但没有告诉任何朋友,我自己也没有再去。我不想让朋友们有勉为其难到此一游的负担。从博客之闹到博客之冷,前后好像不到三个月,我知道,将会有更多的名人涌进来,但也会有更多的名人闪身而出。难道这些名人玩厌了吗,他们是怕看客的不耐烦而提前退场了吗,还是自己不耐烦了,还是找到了更好玩的消遣呢?看来这个节日不属于我,早上就发生了一件事,我油炸了一大盘饺子,一个都没有吃成:我不喜欢韭菜馅的饺子。母亲告诉过我,隔宿的韭菜不能吃,吃了要耳聋的。吃几只韭菜馅的饺子当然不会耳聋,但我还是没吃,一点也不想吃。真奇怪,少年时,母亲的话根本听不进去,人到中年了,母亲的种种训告都成了我本能的禁忌。

那我只好看品特了,每年的诺贝尔文学奖颁布,都会让一些文学预言家大跌眼镜,让一些翘首以盼的文学大师空欢喜一场,却也意外地给我们提取了另外一些大师。尤为重要的是,当整个世界都在娱乐化的时候,这项至尊宝鼎却奉献给了一位荒诞派的戏剧作家。诺贝尔文学奖不仅引领我们驶回了另一种文学传统,更是对卡夫卡们的弥补。就我个人而言,一年一度的颁奖,也给了我重新进行文学阅读的机会。要知道,很多时候,词语让操弄词语的人麻木,只有品特、库切们能够让如我这般的麻木人活过来。

和大多数文学家一样,品特的文学初恋也是诗歌,最终却选择了戏剧的道路。今年的《世界文学》第二期和《外国文艺》第一期上,都刊发了品特诗歌小辑,还有一些小说,访谈,当然主要还是戏剧(片断),包括《一个像阿拉斯加的地方》《维多利亚车站》《外出的一晚》和《收藏》,在网上,我还搜索下载了《房间》,我还准备把《外国现代派剧作选》找来,再读读他的《看管人》(也可能是《升降机械》)。英语中有个专门的字眼儿“品特风格”。这让我想起布莱希特的“间距离”,我以为这样那样的专用词是对一个文学家的最大褒奖了。所谓“品特风格”,是指一种戏剧创作风格,其对白采用日常会话的语言和模式,表达对人的不安全性、侵略性、逃避性和虚伪性的悲观看法(英国帕・肖恩《品特风格》)。因此,品特的戏剧又被称为“有威胁的戏剧”,或者“胁迫式戏剧”。独特的是,他的威胁又来自于沉默,沉默如海。“沉默有两种。一种是一言不发,另一种则可能是滔滔不绝。”显然,品特选择的是后一种。“这时,讲话道出的实际上是隐藏在话语下面的另一种语言,即他不断指涉的言外之意。我们听到的话语暗示着我们没有听到的东西。”“我觉得在沉默中,在未说之言中,我们的交流最有效。言语表达出来的只是不断的逃避,是试图保护自己的绝望防卫。”

以上引文都来自品特1962年的演讲稿《为戏剧而写作》(《世界文学》2006年第2期),由于是自己订的杂志,我不必实际摘抄,但这篇演讲稿上,我划满了波浪线。

两年前在杜塞尔多夫《看管人》的首场演出结束时,我按照欧陆的习惯,和德国剧组的全体演员一起向观众鞠躬。台下立即嘘声四起,我敢说他们是全世界最能嘘的人了。我以为他们用了扩音器,可他们只用了自己的嘴。尽管如此,剧组演员们和观众一样顽强,我们就在嘘声中,一共谢了三十四次幕。在第三十次谢幕时,剧院里只剩下两名观众,还在嘘。我们很奇怪地为这一切所温暖。现在,只要我一感受到那种担忧或期待的带来的战栗不安,就会想起杜塞尔多夫,我就恢复平静。

我不知道别人读了这一段,会怎么想。也许谢幕过程同样是荒诞派戏剧的一部分?也许这就是今天的行为艺术?品特说这一次经历解决了他的一个大问题,那就是他不再为批评家和观众所左右了,不再会成为担忧和期待的猎物。我以为,品特在戏剧中表达着绝望,但绝望中的顽强才是他最想言说的,包括他自己。

忽然想到,要是品特开博,会怎样呢。他会怎样与看客交流呢,他会不会中止呢。不过前提是,品特会不会开博。品特擅长沉默中的滔滔不绝,我想,品特的博客一定很好玩,但一定也是个让他棘手的事。

罗望子,著名作家,现居江苏海安。责任编校:晓 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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