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关大街的动物们

时间:2022-04-26 01:41:27

西关大街的动物们

1

羊当然见过马。黑色的马,黄色的马,红色的马,或黑黄色的马,黄红色的马,灰白色的马。但他确实没见过白色的马,那种纯白色的马,有着一尘不染的漂亮的毛,像一道光,一道闪电……他确实没见过。他记得小时候见到过的马的样子,很温顺,静静地站在马栏里,吃草,或站着睡觉。马总是站着睡觉。那些马的样子安恬,让人禁不住想靠过去,摸摸那些黑的黄的红的或灰的毛,禁不住把脸贴到那些柔顺的毛上去,闭上眼睛,享受一下。

小时的马主要用来拉车。马拉车的样子也好看,拉车的马一般是三匹或四匹,前面两匹或三匹马,身上挂着拉车的绳子,上坡时总是很吃力的样子,这样的马,个头一般比较小,但四蹄张开的样子很见力度,中间的那匹相对要高大威猛一些,那是驾辕的马。驾辕的马总是四平八稳,不急不慌。是个沉稳的角色。多陡的坡,多险的弯,前面拉车的马蹄子多么慌乱,只要驾辕的马稳住,坐马车的人就踏实。那样的马,想想,就让人心生敬重。

羊还见过最忧伤的马。栏里只有两匹马,一匹老马,一匹小马。老马哀哀的,病得很重,就要死了。很多人围着它看。都知道它将不久于世。老马颤颤的,站都快站不稳了,马眼里的光也和将亡人的目光相类,浑浊、滞重、哀伤。羊看会儿老马,又看会儿小马。他吃惊地发现,小马清澈的马眼里都是泪水。它们充盈着,闪动着,不一会儿,那些眼泪就成串成串地下来了。小马哀伤的样子真是伤心极了。有人告诉羊,那匹将死的老马是小马的妈妈。羊吃惊的是,马居然也和人一样有这么充沛的情感,有这么恣肆的泪水。

马,马儿……啊!羊心底惊呼起来,自己的泪水也汹汹地出来了。

2

羊有多久没见过马了?

西关的大街上,多的是汽车和自行车。上下班时段,街上仿佛世界末日一般,惶惶的,乱乱的,搅成一锅粥的模样。那些钢铁也是会动的“动物”,却全然没有一点动物界的秩序,更不见一点情感。它们在羊的眼里就是一个字:乱!

羊还是会想起记忆中的马来。记忆中的马也有不守规矩的,但相当稀少,羊七八岁的时候,见过一匹受惊的马,它从一条弯道上如裹挟着雷电的泥石流一样轰轰而来。弯道一边是高高的坝坎,一边是茂密的庄稼地。羊小时候的耳朵特别地灵敏,他第一个听到了轰隆隆的马蹄声从高处冲过来,立刻意识到有一匹马受惊了。羊心中呐喊着,也惊惧着,羊的前面有一个叫二迷糊的半傻的孩子。羊不知道他怎么和二迷糊走在一起了。马蹄声越来越近,二迷糊分明也听到了。二迷糊歪头听着那声音,越发呆了,长长的涎水从嘴角扯下,在下午的日光中,一闪一闪地泛着光泽,像是织在庄稼地里的蛛网。

那匹马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晃过了弯道,在羊的眼里如寒光一闪的刀子。羊几乎是在下意识中完成了他的英雄壮举,他把比自己大了好几岁的二迷糊使劲推向旁边的玉米地,因为惯性,他也跟着二迷糊倒了下去,而惊马的马蹄几乎是蹭着羊的身子踏过去的。羊有短暂的一刻失去了意识,以为自己被马践踏死了。等他惊醒时,耳朵里只是马冲过去的呼呼的风声。

羊就是从那时候起对马有了复杂的情感,可以说,既敬且惧,相当复杂了。

羊现在18岁。他会长时间地站在马路边看那些同样轰隆隆而过的钢铁动物。不过,面对这些动物,他已然做到了处变不惊。忧郁的眼里一副望穿秋水的寻觅模样。他究竟在找什么呢?

3

常和羊站一起的一个人叫蝈蝈。蝈蝈比羊大3岁。他和羊站在这秋日上午十点钟的光照下很是有几天了。开始时蝈蝈是不出来的,蝈蝈在冷落的店面里看着他手中的诗集,沉默着,半天半天,发不出一句声来;蝈蝈沉默着的时候,就抽烟,有时羊从外面透过玻璃窗感觉蝈蝈完全笼罩在一片自制的烟雾中,像河边的水草一样不可自拔。蝈蝈沉默着的时候,眼里的忧郁要甚于羊。

蝈蝈不怎么爱理羊。在蝈蝈的眼里,羊就是个孩子。羊岁数小,个头也小,说话办事也全是小孩子的样子。蝈蝈有时会后悔自己当初怎么就找了这样的一个生意伙伴,一点正经的忙也帮不上。但说什么也晚了。生意从春到秋,店里的境况也由盛而衰,眼睁睁就门前冷落车马稀了,就连平日里最喜欢和蝈蝈聊天的街上的两个朋友也不来了。

蝈蝈在西关有两个最好的朋友,一个诗人,一个痞子。诗人高高瘦瘦,清清白白,披到肩上的长发,也确实像个诗人的模样,他每次来都要和蝈蝈一起高声谈论,话题宏大而不着边际。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抓着一把花生米,一瓶五十六度的二锅头会很快被他们喝个精光。

喝完酒,蝈蝈颓下去,开始一支一支抽烟,诗人开始朗诵诗。诗人把长长的头发向后一甩,眼睛微闭,声音高亢而深情:“祖国啊,祖国,我是你河边破旧的老水车,千百年来纺着疲惫的歌……我绝不学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

羊记得那些句子,很美的句子。那些句子总会让羊内心蒸腾起一团潮气。他那时还不知道这些句子是谁写的,还以为就是诗人自己的呢。羊不明白的是蝈蝈,诗人在时,蝈蝈和他喝酒争论,诗人走后,蝈蝈立刻就烦躁起来了,他在屋里一遍遍来回走动,迈着大的步子,身子左晃右晃,如笼中的一匹困兽。说实话,羊也不怎么喜欢诗人这个人。他说话眼睛总望着天花板,说出的话要么尖酸刻薄,要么不着边际。羊不喜欢诗人,奇怪的是他会盼着诗人来。因为这样,他们的店里会显得热闹一点,蝈蝈也会多说几句话,如果诗人有几天不到,羊居然会想,会转弯抹角地问起蝈蝈。蝈蝈抽着烟,要等羊的问话出来好久才回答。蝈蝈说,你不是不喜欢他吗,还盼他来?蝈蝈还说,他不来,也许是死了吧!

这话怎么听,都像恶毒的咒语。

诗人不来的日子,痞子常来。诗人和痞子很少碰面。他们像是相约好了一样,约好了的一对天敌,总不会轻易碰面。羊是到城里的时候才知道了什么叫痞子,他们山里没有痞子,山里只有二癞子。痞子是长在城里的一棵歪脖树。别看痞子的名声不好,羊发现,凡是被称为痞子的人都特别有本事,能打架,能惹事,惹了事还都能铲事,说得上手眼通天了。

羊对痞子的感觉和对马的感觉有些类似,是既敬又惧。来找蝈蝈的痞子个头不高,和羊不相上下,嗓子却不知高羊多少分贝。痞子高声大嗓,每次来找蝈蝈,都像后面跟了一彪人马。其实每次都是痞子一个人来。痞子面黑,还留着小黑胡子。样子不像个痞子,倒像一个小个子土匪。痞子来了也不过是喝酒谈笑,但相比较诗人来说,痞子的说笑更带了点烟火豪侠气。凡俗,却刺激。痞子喝酒,一把花生米下酒可不行,他要就板鸭。蝈蝈要是不预备,他就自己到西关去拎只来。油汪汪的板鸭,每次来都能逗出羊的口水。板鸭香啊。痞子从不念诗,他管诗叫“屁”,管来的那个诗人叫“屁诗人”。他们原来是认识的。在西关,还有痞子不认识的人吗?蝈蝈一提那个诗人,痞子就摇头了,不说话,光摇头,说明他是很看不起那个屁诗人的。

痞子谈笑的都是他自己的经历,比如,他刚去了趟广州,比如他刚从深圳回来,比如他在广州和深圳遇到的形形的女人。他经历的女人多得数不清。他津津乐道遇到的每个女人,她们似乎都是天真无知的傻逼,除了往乳罩和裤头里塞钞票其他什么都不知道。痞子的这些话题,比板鸭似乎更吊羊和蝈蝈的胃口。终于有一天,痞子给蝈蝈捎回了件礼物――是副扑克。蝈蝈不给羊看,说“少儿不宜”。――后来羊还是看了,他是等蝈蝈出去和痞子一起看录像的时候偷偷在蝈蝈的床下翻出看见的。羊看到那副扑克,当时的情景可以用惊心动魄来形容。羊的一颗心脏上蹿下跳,惊得不成样子。每张扑克上都有姿势各异的一个女人,她们夸张地展开自己,一起让涉世不深的羊上下两头都粗涨起来。他仿佛成了个被吹足了气的蛤蟆,一不小心就有可能爆炸。扑克上的女人们不停地变换着各种姿势,像是一群不知廉耻的雌性动物。痞子说,扑克上的她们都是鸡。

痞子说这些驴日的鸡。羊却认真地想,驴是不能日鸡的,他们可以日马,驴日马会生出另一种奇怪的动物:骡子。健壮、踏实却没有性别,不具备挑战性和攻击性。

痞子毕竟是痞子。不可能知道这些横陈的肉体在羊心中如此丰沛的意象。

4

蝈蝈站到羊身边来,和羊一起对街上的钢铁动物行注目礼。其实和羊一样,蝈蝈对街上的钢铁动物也不感兴趣。他们感兴趣的还是那些肉体动物。蝈蝈比羊的认知和体验要深广宽阔一些,他站着,以一种多少有些怪异的姿势。他一只手拿着烟,另一只手扶在身边的小槐树上。小槐树上的叶子青青黄黄,是一种妩媚妖娆的色彩,也是一种渐渐颓败的色彩。站久了,蝈蝈会把一条腿翘起来,把脚搭上树干。像一只找准了自己“记号”的狗。羊想笑,但他不敢说蝈蝈的样子像只冲树撒尿的狗。羊平时说话也少,因为他一说话,就会被蝈蝈批评“幼稚”,而羊最怕的就是别人说自己幼稚,他希望自己看上去成熟一点。

蝈蝈的烟每次都是只吸到了一半,烟蒂就弹街道上去了。蝈蝈说,羊,我看这街上的女人怎么都跟没穿衣服似的。羊知道这是蝈蝈最近的黄色录像看多了。羊自己看那些黄色扑克的时候,出来再看女人,和蝈蝈刚才形容的情景一模一样。蝈蝈说,我想你看她们也跟我一样吧?蝈蝈说完,嘿嘿地笑了,好像他破解了羊心里的一个秘密。

在上午十点钟的时候蝈蝈和羊准时出现在他们店门前的这棵小槐树下。他们在那里一站就是一个多小时。这一段时间,是他们一天中最重要的时刻,他们要给那些在街上匆匆而过的男女打分,说“男女”其实不对,因为他们主要是给女的打分,更确切点说,是给那些街上的未婚姑娘打分。至于那些是不是真的姑娘以及那些姑娘是不是真的未婚,他们也未必清楚,不过是他们笼统地想当然罢了。

打分一般来说,都是由蝈蝈开始的。

“这个值八点五分”,蝈蝈对着一个一晃而过的姑娘背影说话,“盘儿还说得过去。是瓜子脸。”一个长得眉清目秀的姑娘迈着像踩弹簧一样的步子从他们身边走过,不知是有意无意,回头看了眼羊。羊因此给她打了高分:九分。平时羊打分很吝啬,七分八分算最高了。蝈蝈就说,瞧你那德行,人家看了一眼,就给那么高的分,要我看,她也就刚及格。顶多六分。羊张张嘴想争辩,蝈蝈挥了下他肥厚的手说,我不喜欢这样的,装纯。骄傲。一个留了披肩发的姑娘,在他们面前的便道上嗖地一声骑过,像是自行车上安了个油门。蝈蝈说,哎,哎,你慢点啊,我还没看清模样呢。羊说,这个就算了吧,没看清模样的就别给她打分了。蝈蝈说,虽然没看见脸,但她留着披肩发,留披肩发的女的一般都漂亮,我给她九点五分。羊“嘁”了声,说没脸的都给这么高的分,真是!他很不服气。

这条街不是西厢最繁华的街,街上过的姑娘并不多,因此,他们的打分工作就显得不够认真,带点有一搭没一搭的随意性。直到中午十一点半左右,街上才会迎来了一天的人流高峰,姑娘们也多起来,这样,他们就要忙碌一小会儿了。姑娘一多,他们打分的标准不由自主就提高了,分也越给越吝啬,差不多都是六分七分,还有几个更是只给了二分三分四分五分,都不及格了。他们给姑娘打分侧重点还是会有区别的,羊对那种面目清秀的情有独钟,觉得她们浑身上下带着股清凌凌的仙气;而蝈蝈多把注意力放在姑娘们的衣着打扮和发式上,尤其对那些留着披肩发面孔冷漠清高的人赞许有加。因为标准不尽相同,打分就更多的带着些主观性,这样的打分难免会有分歧,有时候他们还会因此吵起来,比如羊把一个留披肩发而却长了张大苹果脸的分给打得低了,或蝈蝈故意把一个面目清秀长相酷似林青霞的小姑娘打了个不及格,他们的争吵就霍然开始了。

羊虽然看上去胆怯羞涩,争吵时偏偏喜欢带上几个脏字。蝈蝈则不同,他即使骂人,也很少说脏字。蝈蝈说,羊你说话真是太粗俗了,像泼妇骂街。

5

蝈蝈第一次带着他女友找到羊时,羊正在一个山梁上独坐发呆。羊自小就有些呆气,初中毕业后,他没能考上高中,回到山里的家,就越发显得呆了。他不知道蝈蝈是怎么找到自己的。蝈蝈小学没毕业就出去跑社会了,跑了几年,样子倒是没什么变化,一张蝈蝈样的鼓脸,肉泡眼,黄白面皮上苍蝇屎一样的雀斑还像过去那样围着鼻子撒了一圈。蝈蝈带回的女友也特别,烫着时髦的大波浪的披肩发,头发被染成了黄色,这就衬得她的皮肤更加白,非常白。白得都不像个中国人了。羊只有在电视里才见过那么白的皮肤。蝈蝈女友虽然白,并不漂亮,她个子高,骨架子大,身上各部位都显得很饱满,有些部位甚至堪称雄壮了。羊的娘说,蝈蝈带回的是匹大洋马,蝈蝈怕是驾驭不住呢。

蝈蝈回来是想拉羊和他一起入伙的。他想开家时装店。

羊家里有些钱,是羊爸爸的死亡赔偿金。羊爸爸在山外水泥厂开车,一天不知道怎么搞的,开车的他被他开的车轧到车轮子下,满满一车水泥几乎把一个肉身变成了水和泥。水泥厂赔了羊家七万块钱。钱刚到手,就被羊哥“借”去四万,说要买小四轮去外面镇上收破烂。羊娘手里剩了三万,说是给羊过几年说媳妇用。结果媳妇的事儿还没影儿呢,就被羊死说活说拿出来和蝈蝈一起到西关大街开时装店了。只半年时间,就眼看着自己的三万块钱无声无息地打了水漂。

有时羊想,还不如打水漂呢,打水漂还能听个响。可他听到了什么?

他听到的只是马一样咻咻的喘息,是高跟鞋马蹄子一样的踢踏踢踏的脆响。

他们在西关大街的一家饺子馆喝酒。蝈蝈夹起一颗凉拌花生米,说灯光下每颗花生米都像母亲忧郁的眼睛。大洋马女友则点起一支烟深吸起来。她抽的烟细长,蓝杆,羊不知道那是什么烟。大洋马吃到一半就独自离开了。羊那时还不清楚蝈蝈和大洋马的关系发展到了什么地步。蝈蝈说你放心吧,她现在是我未婚妻了,她是美院毕业的高材生,有她帮咱们一起经营时装店还发愁不赚钱?走到一半的时候,两个人憋不住,找一个电线杆子。羊禁不住问一句,她真是你未婚妻?蝈蝈歪着脑袋看羊,未婚妻还会有假?

蝈蝈没想到,他的大洋马未婚妻会一夜之间尥蹶子跑了,谁都不知道她跑哪儿去了。

羊再次听到了马一样咻咻的喘息。羊记得那个黄昏,蝈蝈回家了,晚上店门关张,大洋马突然跑过来,握住羊拽卷帘门的手。她手心有汗。她想干吗?

这样的马终有一天会尥蹶子跑掉的,不跑反倒怪了。

6

痞子在西关大街一家饭庄吃饭,眼睛勾住邻桌的一个女人不放。结果引起邻桌几个男人的不满,他们摩拳擦掌要收拾瘦小的痞子。痞子很镇定,他拉着架势,还不忘一口一口地喝酒,几个男人一时被他镇住,不知这个痞子为何这样?他就不怕挨揍吗?痞子其实也心虚,那几个人刚站起来的时候,他就向一个熟悉的跑堂姑娘使眼色,姑娘就飞奔到蝈蝈的时装店找人了。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过几次了。蝈蝈和羊正无聊,姑娘慌里慌张跑来,就知道出了什么事。蝈蝈手里拎了根挡门用的木棍,跑过一条胡同见羊还赤手空拳,又骂羊“幼稚”,羊只好猫腰在胡同口捡了块碎砖,跟在蝈蝈后面气势汹汹狐假虎威。蝈蝈样子很凶,羊也想装得凶一点,心却不争气地“怦怦”跳开了,他想到自己的样子还禁不住笑了。蝈蝈回头训他,“笑什么笑”,说西关大街上敢和痞子打架的都不是善茬儿。

到饭庄门口的时候,两个人犹豫了下,还是进去了。蝈蝈进去后眼睛不看里面打架的那桌人,却看着空荡荡的柜台。痞子一脚踩在一把椅子上,一手正抓紧往嘴里倒酒,样子分明醉了。邻桌几个男人,看他们进来,纷纷把目光投过来。羊反倒不怕了,他用手碰了下蝈蝈,就掂了板砖过去了。邻桌那儿一阵骚动,有人后退,有人抄起了椅子。千钧一发之际,痞子做出了个出人意料的举动,他晃荡着站起来,兄弟般拥抱了邻桌那个抄着椅子的男人的肩膀,把手中的酒递到那男人的嘴边,说兄弟,干啥呀,喝酒,喝酒,算我得罪各位了!

就这样,剑拔弩张的紧张局面瞬间扭转而下。邻桌开始有人向痞子道歉说自己今天说话声音高了,说下次一定请他喝酒。场面变得可笑、荒诞起来。

邻桌的人一个个走了,痞子脸都喝紫了,可他还要喝,他又要了瓶酒,让羊和蝈蝈和他坐下来喝,还让刚才给他通风报信的姑娘也过来喝,痞子搂着姑娘的肩膀。姑娘面带羞涩,那样子像极了一匹温顺的小母马。席间,姑娘多看了一眼羊。羊立刻红了脸,觉得姑娘的眼睛大而温润。

羊不胜酒力,很快醉了!朦胧中听痞子和蝈蝈议论大洋马和诗人。不过羊没听真切,或是听真切了因为醉酒而记不清楚了。羊心中万马奔腾。他看着痞子身边的小母马,脑袋里全是要靠上去温存一下的念头。

一个星期后,不见多日的诗人出现在蝈蝈的时装店里。他脸上有伤,腿瘸着,样子狼狈,眼睛里还有湖水般的忧伤。蝈蝈问诗人这些日子都干什么去了?脸上的伤又是怎么回事?腿怎么还瘸了呢?面孔下有抑制不住的兴奋和幸灾乐祸。诗人抽了棵烟,他用他漂亮的眼睛看着蝈蝈,说是前天晚上醉酒不小心在小胡同里摔了一跤。蝈蝈笑着安慰他,说那以后可要小心了,西关夜里的街道黑着呢,别再摔跤了,再摔跤,你那脸就不是脸,腿也不是腿了。

谈话不欢而散。诗人瘸着腿踽踽走了。蝈蝈高兴地哼起小调,甩出一张纸币让羊去街上买了个板鸭回来,他晚上要请痞子喝酒。

7

时装店勉强开到了十月。十月过后,他们改租了一间胡同里的民房,住,兼库房。三天后,两个人扛了个编织袋去了乡下。编织袋里是他们在城里处理不掉的“时装”。西厢是九山半水半分田的自然山川格局,所谓去乡下,就是钻山沟。蝈蝈交际广泛,下面的朋友不少,他们都没想到蝈蝈会到了这个地步。在一个女诗友家里,因为天晚,他们不得不在她家住了下来,晚上蝈蝈居然有兴致和他们一起喝酒谈诗,羊在醉眼朦胧中看窗外的星星,很快,眼里就有了泪,他不知他和蝈蝈的日子还能走多久。事情发展到这步,他觉得自己和蝈蝈就是一条绳上拴着的蚂蚱,他恨不起他来。蝈蝈安慰他,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们总有一天会卷土重来,羊也一直安慰自己,要学会等待,学会忍耐,学会伸出寂寞的肩膀等候机缘之鸟的到来。可机缘之鸟在哪儿呢?路途中走累的时候,他常想那只鸟。晚上无论多么累,他都睡不踏实。他常想自己什么时候肋下生出双翅,高高地飞起来。

他们几乎转遍了西厢所有的山沟,编织袋里服装大多送了熟人,那些人或是给了他们一瓢水、一餐饭,或是留他们在柴房里睡过几宿。他们更穷了,几乎身无分文。初冬的时候,蝈蝈领着羊到了北京郊区一个叫南台的小村。村里有蝈蝈的一个远房姨。他们去的时候,正是黄昏,姨正在村路上和一帮人抢那些刚刚砍下的杨树枝子。蝈蝈很快加入了抢杨树枝的人群中去。蝈蝈显得很莽撞,他用身子扛倒了一个孩子,还用肥大的屁股拱开一个和他抢树枝的老头,他毫无道理地就霸占了一棵刚落地的巨大的树枝。羊也笨手笨脚地过来帮忙。蝈蝈对羊说,你怎么笨得连根树枝都折不断!你太幼稚了!蝈蝈的抱怨,让敏感的羊愤怒而伤感,他眼里包了一包泪,想,如果没有蝈蝈会变得现在这样惨吗?连家都不敢回,为混得一顿饱饭和一个睡觉的地方,叫花子一样和人去抢!

蝈蝈的姨因为收获了那么多可做冬柴的杨树枝而高兴,晚饭为他们摊了鸡蛋,烙了白面饼,还打了一斤散装高粱酒。羊醉了。他倒在烧得滚热的土炕上开始做梦,他没梦见那只叫机缘的鸟,却梦见马了。白马。银白色的毛,像一匹锦缎。白马呼啸着擦身而过,像一道闪电,发着刺目的白光。羊疯了似的追逐白马。他心花怒放。所有隐秘的皱褶一层层打开。白马停下来等他,伸出长长的肉感的舌头舔他的手。痒痒的,麻酥酥的。羊想笑,心里还是想哭了。白马在羊的身边卧下来。羊翻身骑了上去。马儿载着他开始狂奔。羊想用手抓住白马的毛,可马背上光溜溜的,一根毛都没有,恐惧让羊搂住了白马的脖子,脖子也光溜溜的。光溜溜的白马回首看羊。只一眼,羊就醉了。白马在飞奔。羊颤栗着,惊悚着,他喊:马儿啊,马儿啊……

作者简介 张爽,北京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七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民刊《天天》主编, 2010年开始发表小说,中短篇小说散见于《雨花》、《星火》、《山花》、《青年文学》、《鸭绿江》、《上海文学》、《芳草小说月刊》、《当代小说》、《草原》(下半月)等刊。有小说被《中篇小说选刊》选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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