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2-04-24 02:59:17
当论及一幅画作与时间的关系时，人们往往会简单地假设，画家只是把太阳或月亮安排在视觉效果最美的位置上。有些画家的确如此，但另一些画家则不然，他们忠实地遵从其个人理念或艺术感觉，严谨准确地描绘落笔时所见的大自然，包括天空。
描绘光影的印象派画家，就是最值得瞩目的一批人，因为他们放置画架的工作现场正是他们描绘的场景，并且他们试验的一些技巧可以展现出太阳和阴影的移动效果。他们外出绘画的地方都有着洁净的空气和波光粼粼的水面，这样可以挑战自己的绘画技巧。印象派画家长盛不衰的声望，相当一部分是基于其画作中的美丽景色。
印象主义运动得名于法国画家克劳德·莫奈（1840年～1926年）的名作《日出印象》，他沿着法国旅游胜地埃特尔塔（Etretat）附近的诺曼底海岸，游览并记录下了80多个场景。事实上，埃特尔塔镇附近各处的地势都很险峻，许多陡峭的小路就在高耸的白垩岩崖壁上，海滩则会在高潮时被危险的汹涌海水淹没。想象一下莫奈当时的形象：背负着笨重的绘画工具，不时地爬上爬下，在海草里艰难跋涉。这样我们才能深刻理解莫奈及其创作。
印象派画家坚持在现场捕捉太阳、天空和潮汐转瞬即逝的视觉效果。莫奈本人在1883年2月从埃特尔塔写给未来妻子Alice Hoschedé的信中，强调了这些因素的重要性：“我需要与潮汐相一致的太阳或多云天气，潮汐的高低必须与主题相协调。”
在埃特尔塔绘制的画作是莫奈作品中最为出色的一部分，所以艺术史家们曾经尝试过确定其绘画时间和场景位置。幸运的是，莫奈在描绘天空时非常严谨。此外，克劳德·莫奈几乎每天都写信，而且埃特尔塔地区有着非常易于辨认的著名景点。但是，由于在几十年来的研究中没有令人信服的精确发现，所以在这些作品的创作日期和地点上，得出了互不相同的结论。从莫奈的信中我们可以知道，他于1883年1月下旬来到埃特尔塔，进行了为期数周的绘画活动。我们得克萨斯州立大学研究组认为，考虑潮汐和天体的运动状态，再结合历史的研究，就可以得出一些确凿的结论，因此我们尝试回推了催生伟大画作《埃特尔塔：日落》的准确时刻。
同一位置，两幅作品
在一张左下方有着“克劳德·莫奈 83”字样的签名和年份的油画上，展现了位于埃特尔塔西南方的一列雄奇峭壁和巨岩。太阳正当西沉，近旁的海中有一座石灰岩拱门和一块金字塔形的高耸巨石，前者就是著名的大岩门（Porte d’Aval，又名象鼻山），而后者则以“针峰”（Aiguille）之名著称于世。仔细查看大岩门和更远处针峰的重合方式，我们就可以利用视差角度来精确判定莫奈安放画架的位置。
在另一张题为《埃特尔塔：海滩和大岩门》的油画上，展现了昼间的这一场景，签名和年份为“克劳德·莫奈 84”。在这两幅作品中，地平线几乎是以同样的高度穿过针峰，大岩门与针峰也几乎以同样的角度相重合，这说明莫奈描绘日落时所处的位置一定在海滩上，并且非常靠近描绘昼间景象时的位置。尽管日落画作的下半部分只有海水，但1884年作品的前景部分则非常有助于我们的研究，它包括了阿蒙（Amont）海滩上莫奈所在位置附近的地貌细节，这片海滩一直延伸到埃特尔塔东北方。昼间画作的左侧是向前倾斜的阿蒙悬崖，画面上还有一些巨石，它们是从上方的悬崖坠落到海滩上的。
根据美术史家Rober Herbert的研究，莫奈肯定是在一个被称为阿蒙拱门（Porte d’Amont）的小型石拱门附近看到那一昼间景象的，这个拱门位于阿蒙海滩的东北端，阿蒙悬崖在那里伸入英吉利海峡。Herbert在1994年的《诺曼底海岸的莫奈》一书中提出，莫奈“……在离海岬前点仅有几码距离的海湾里支起画架，画出了《埃特尔塔：海滩和大岩门》”。
埃特尔塔之旅
为了对作画的位置和日期进行独立的分析，我们得克萨斯州立大学研究组与《天空与望远镜》高级特约编辑Roger Sinnott一起，于2012年8月在埃特尔塔进行了为期5天的旅行。
我们这群天文侦探在“侦探宾馆”下榻，所住的几个房间都以小说里的著名侦探命名，例如夏洛克·福尔摩斯、克劳西欧探长、霹雳娇娃、神探科伦坡和赫尔克里·波罗。还有一个房间则是为了纪念法国作家莫里斯·勒布朗所著小说《空剑峰》（又译《空心岩柱》或《奇岩城》）中的侠盗亚森·罗苹。在小说中，罗苹发现埃特尔塔的针峰中隐藏着藏宝密室，里面填满了属于历代法国国王的黄金珠宝。在这些榜样的鼓舞下，我们的搜查行动在海滩和悬崖上找出了几十个莫奈的创作地点。
我们踏访了Herbert描述过的地点。在沿着海滩向东北方行进的途中，我们很快发现，Herbert提出的日落画作地点显然不正确。从阿蒙海岬的前点附近看去，大岩门根本没有与针峰重合。针峰看似无依无靠地孤立于大岩门右方，两者之间被开阔的水面分隔。莫奈不可能是在这个地点创作了日落时分和昼间的那两幅画作。
接下来我们又全程踏访了海滩的两头之间。在阿蒙海滩上只有一个地点使我们拍摄的数字照片与两幅画中的景象相吻合，其坐标在北纬49.7112°、东经0.2044°附近。
Herbert曾指出，莫奈支起画架的位置在阿蒙海滩上，“（离岸边）几码的海湾内”。我们研究组发现，正确位置是距离阿蒙海岬临海处390米。在这个位置，石灰岩悬崖依然前倾悬于头顶，至今仍有岩石从崖壁脱落而坠到海滩上。
月落：埃特尔塔
莫奈是在冬季创作日落油画的，但遵照大学的校历，我们的研究旅行却只能安排在8月。我们观察到的夏季日落位置应与莫奈所见的冬季日落不同。但行程已然确定，我们只能在几个晚上拍摄到渐盈的娥眉月，当时它恰好经过针峰的右侧（北方），距离莫奈笔下的太阳所在天区不远。月落后，我们还可以在阿瓦勒（Aval）悬崖附近拍摄恒星。
启程之前，我们已经和当地的勒阿弗尔天文协会俱乐部取得了联系。俱乐部成员Jean Langlois曾在阿蒙海滩的多个不同地点拍摄了一系列2月日落的照片。分析了所有这些照片后，我们发现在落日的赤纬为-16°时，与莫奈的日落作品最匹配。通过计算机天象软件重建19世纪的天空后，我们发现1883年2月5日是最符合的日期。考虑到一些不确定性，我们确信莫奈描绘的日落景象应该是在1883年2月3日至2月7日之间。
最佳匹配
为了确定准确的日期，我们计算了1883年2月的日月位置，以及相应的埃特尔塔地区潮位。诺曼底以壮观的海潮闻名于世，埃特尔塔附近的平均潮位是18英尺（5.5米），在春季的朔望前后，大潮可达24英尺（7.3米）。而在春分前后，若是新月或满月又恰逢月球过近地点（月球距离地球最近），极大潮位可高达28英尺（8.5米）。
学者Charles Stuckey在1995年的人物传记《克劳德·莫奈》中，论及画家在诺曼底创作的油画，指出了潮汐的重要性：“对于这些海岸风光，莫奈肯定是按照与太阳和潮汐时刻同步的方式安排画作序列的。”
日落绘画中呈现了阿瓦勒悬崖底部的水面，以及穿过大岩门的水流。所以，莫奈描绘的时间就不可能处于低潮前后，因为那时候海湾中阿瓦勒悬崖一侧的大片岩石和海床将会干涸，并完全露出水面。在几次涨潮期间，我们研究组仔细观察了涨潮过程：海水上涨，淹没了大岩门附近的海滩，并且开始穿过拱门。我们精确地确定了潮位升到多高才能与莫奈的日落画作相符。
我们还从三个来源搜集了诺曼底地区1883年2月的气象观测资料：伦敦《泰晤士报》上的每日气象地图和评论、《法国中央气象局国际公报》，以及莫奈的亲笔书信，他在信中讨论了降雨和天空条件是如何影响他创作的。
我们排除了2月3日是日落绘画时间的可能性，因为从莫奈的一封书信中可以明确得知，他当天并不在埃特尔塔东北方的阿蒙海滩上，而是第一次前往埃特尔塔西南的Jambourg海滩，那里的地貌非常壮观。
我们团队同样排除了2月4日，因为莫奈在一封信里抱怨，由于在兄弟Léon的家里愉快地做客，他一整天都没有工作。那天晚上，莫奈在写给Alice Hoschedé的信中说：“我对自己发誓，明日要奋力工作一整天。”
从天文分析的角度来看，2月5日是最为符合的日期，同时其它各项条件也与日落油画完全匹配。莫奈在给自己的作品经销商A.P.Durand-Ruel的信中，对工作进展非常乐观：“我完成了很多工作。天气也变得非常晴好，令人愉悦。”在埃特尔塔附近的诺曼底海岸，一位气象观测员在那一天也报告，日落时的天气很好，只有少量云，非常符合莫奈描绘的天空。据计算，2月5日的低潮会发生在日落前2小时15分钟左右，且在日落前不久已经涨至足以淹没大岩门附近岩石和海滩的高度，正如我们在莫奈的日落油画中所见的那样。
我们否定了2月6日，因为海水在日落前仅1小时15分钟才达到低潮。在日落前后，大岩门下的岩石仍然会露出水面，这与莫奈作品中的海面状况不相符合。
由于天气和潮汐两方面的原因，2月7日也被我们否定了。低潮发生在日落前仅仅半个小时，日落前后的潮位甚至低于前一天。此外天气也变得恶劣，有浓云和降雨。
所以，根据我们的分析，可确定唯一符合日落油画的日期是1883年2月5日。
针峰的高度
为了得到这一天中的准确时刻，我们希望确定太阳在地平线上的高度角。按照莫奈所在位置可见的状况，将以英尺（或米）表示的针峰实际高度换算为高度角，进而就能够为太阳的高度建立一个角度标尺。
在Robert Herbert出版于1994年的书中，他将针峰描述为一座“高约225英尺（68.58米）的雄伟金字塔”。他的数据可能来源于19世纪由Adolphe Joanne或Karl Baedeker发表的旅行指南，在不同版本中，他们给出的针峰高度为225英尺（68.6米）或230英尺（70.1米）。在现代的欧洲旅行指南中，埃特尔塔的针峰高度仍然是70米。
这种一致性看似令人信服。但实际上，所有这些文章的描述似乎都出自同一来源，也许是Joanne的一本早期著作。如果这本指南中的高度数据有误，那么后续的所有作者也都随之出错了。
这是一个复杂而有趣的情况：随着潮起潮落，海面上可见的针峰高度也有惊人的变化。埃特尔塔的潮位最高可达28英尺（8.5米），针峰露出水面的多少则取决于潮汐的状态。
我们通过激光测距仪测量距离，使用激光倾角罗盘和六分仪测量角度，从而测定了针峰的高度。在每一次测量时，我们都认真记录了当时的潮位。结果显示，230英尺（70.1米）左右的针峰高度很明显是错误的。我们观测发现，在低潮位，针峰高出水面179英尺（54.6米）。而在高潮位，针峰只有151英尺（46米）处于波涛之上。
在莫奈观察到橙色的太阳向地平线下沉时，潮位最有可能处于中等水平。对于1883年2月5日日落前的短暂时间，我们算出针峰峰顶高出海面167英尺（50.9米）。
在1996年的《莫奈，目录全集》一书中，美术史家Daniel Wildenstein提出，针峰的高度自莫奈时期以来已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并声称“针峰顶部已遭受侵蚀，在大岩门上方显得不那么清楚了”。
为了确定侵蚀的程度，我们研究了许多一个世纪以上的摄影明信片。它们很容易找到，因为埃特尔塔那时就已经是著名的旅游胜地了。我们挑选了3张最清晰的针峰照片，并找到了摄影师拍摄时所站的确切位置。通过Photoshop软件，把现代数字照片覆盖到这些老照片上，我们就可以从针峰底部到顶部，将表现为暗带和亮带形式的不同地层准确地逐一对应。有些出人意料的是，可以确定，在过去一个世纪中，针峰高度受到的侵蚀可忽略不计。
激发灵感的时刻
从莫奈在阿蒙海滩的位置望去，针峰顶部在地平线上2.6°。而莫奈画中的太阳则在地平线以上0.9°。我们的天文分析得到了气象记录、潮位计算、地形数据和莫奈信中注评的佐证，给出的《埃特尔塔：日落》所描绘的准确日期和时刻是：1883年2月5日，下午4时53分（地方平时）。
季节性变化的太阳视运动轨迹自19世纪以来没有明显变化。每年2月5日，沿着阿蒙海滩，从现代的埃特尔塔台地东北端向外走大约100码（91.44米），埃特尔塔的游客们就可以检验我们的结论。如果天气适宜，太阳会从针峰北方（右侧）沉入地平线，再现莫奈在著名画作《埃特尔塔：日落》中捕捉到的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