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井 第6期

时间:2022-04-22 05:51:35

井是一个带着清脆的水音的词。一想到它,就想起那湿漉漉长满青苔的青石井台,柔软而坚韧的滴着水的井绳,和井沿上的道道石缝,这些石缝般盛开,仿佛诉说着久远以前的故事。井上架着辘轳,整截原木做成,辘轳把被无数双勤劳的手打磨得光滑细腻,古朴中透着沧桑。

井是大地的一只眼睛,在默默注视着天空。四季在井里轮回着,春水性温,浇花花艳,灌树树茂;夏水性凉,濯面面净,洗身身清;秋水性爽,淋果果脆,洗菜菜香;冬水性暖,煮粥粥热,淘米米糯。一口井让村人的一个个平凡的日子活色生香。

井的四面长满树,郁郁葱葱的,活得格外滋润。夏天为井遮出片片绿荫,挑水的汉子,洗衣的婆娘,就在井边家长里短,久久逗留,将劳动变得舒缓而快乐。这些快乐也随着一担担清凉的井水泼洒到村子角角落落去了。

每天,天不亮,井边就传来热闹的声音,哗啦哗啦,这是将井绳系到水桶上了;咣当咣当,这是将桶放下井的声音;吱咛吱咛,这是将满满一桶水吊上来的声音;吱呀吱呀,这是一担水在肩上欢唱的声音。天亮了,一条条湿漉漉的小路从井边向四面辐射开去,整个村子就氤氲在一层水汽之中。

偶尔,谁家的水桶不小心掉到井里,就有人拿来一把长长的捞钩,长长的木杆上挂着几只铁钩,一放就撑开,一提就收拢,在井里半眯着眼缓缓的捞,气定神闲,挂住了,沉甸甸的,努力提上来,有时却是一块不知什么时候掉到井里的破瓮,骂一声,撂到一边,接着捞,直到一只半旧的桶从井里慢慢浮上来,欢呼中长出一口气,在掉桶人的道谢里转身离去,不要报酬,只为帮助的快乐。

很早,爹就让我学挑水。一开始用两只小桶,担在肩上晃得迈不开步,肩膀压得生疼,一路趔趄,一路颠簸,到家时水桶里往往只剩下少半。有时一个脚步不稳,连人带桶跌作倒地葫芦。爹就会黑着脸,用粗大的巴掌照顾我的屁股。娘心疼地眼泪汪汪,娃还嫩呢,你就不能慢慢来。你个老娘们家知道个啥,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九岁就和他爷爷进山起石头,十六岁就独自拉石头盖了一座房,看看这个怂娃,都十二岁了,连桶水都挑不动。一边说,一边逼着泪汪汪的我再去挑水,直到将水缸挑满。

在爹严厉的调教之下,我很快就练出一身挑水的好本事。放桶下井,直接让辘轳狂转,等空桶落入水皮儿的一刹,这时,紧绷的井绳有一个瞬间缓冲,眼疾手快“啪”一下抓住辘轳把。早了不行,早了狂转的辘轳把就会打肿你的手,晚了也不行,晚了放松的井绳就会脱钩将桶沉到井底去。什么时候该伸手,全凭你累积的感觉来判断。桶吃满水,井绳就会再次绷紧,用手拽拽,沉甸甸的,就可以往上提了。提水也要有功夫,下盘要扎好马步,上身微微前倾,既要把握自身的平衡,又要掌握缠到辘轳上的井绳,不能脱绳,一旦脱绳,轻则卡住不能上提,重则井绳断裂连桶掉下。提水时转动辘轳,一板一眼,节奏鲜明,如同舞蹈,手、眼、身、法、步,缺一不可。等两桶俱满,用一根宽宽的两头略翘的扁担挑上,迈开步子往家走。这里也是有诀窍的,你必须随着扁担颤动保持身体平衡和虚实。好的扁担是有韧性的,在肩上欢快的抖动,如蜻蜓飞翔的翅膀。你要找到节奏和频率,这样即使你走得再急再快,桶里的水也不会洒出来。有的高手,还可以做到不用手扶扁担,边走边掏出烟和火,美美地吸上几口,而担子在肩上颤得稳、颤得欢,滴水不洒。

大伯就是这样一个高手,他为人木讷,忠厚,有一身好力气。平时,谁家有个重活,只要管饭,他都乐意帮忙。我们那地方,秋天种小麦要上圈肥,就是猪圈里的柴火肥,一年要出好几次圈,要让垫圈的柴火迅速腐朽就必须往里面浇上大量的水,叫做沤肥。一圈肥要沤好,至少需要五六十担水。这是大伯最欢快的时候,东家请,西家叫,都看中了大伯一身的好力气。大伯平时沉默寡言,劲头上来,两肩各挑一副扁担,一趟就是四桶水。路上见有人喝彩,还要露上几手。让两个肩膀上的担子颤出不一样的节奏,一个急,一个缓,一个上颤,一个下颤,好像他生出两个大翅膀,颤得那个美哟。

岁月无情,大伯转眼就老了,生龙活虎的一条汉子变成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一到冬天,气喘吁吁地走不动路,在井旁找一个向阳背风的墙根,蹲在那里默默注视着老井。老井早就干了,现在家家都挖了旱井,就是在地上挖一个深坑,用水泥打了,装上一个压水机。卖水的来了,花十元买上一罐放到里面,能吃一个月。可旱井怎么能叫井呢?里面的水是死的,哪有土井里的水和地下水脉相通的那股清新与活气呢?旱井过一段时间就必须洗井,否则水就变得浑浊不堪,泥沙杂陈。可是人们图方便都用上了旱井,轻轻一压,水就喷涌而出,全不像以前那样繁复费力。甚至有人在旱井里装上一个小潜水泵,直接将管子通到厨房,用水时,开关一按,水就哗哗的流到锅里壶里。没有人再傻乎乎去挑水了,老井周围荒草丛生,灌木疯长,水脉也逐渐壅塞,最后终于枯竭了,只剩下一眼黑洞洞的井口,无言的望着苍天,像在追问,像在思考。

生活在城市里,每天喝着掺了漂白剂的自来水,我不禁怀念家乡的那口老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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