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绿公司”遭遇泰式“邻避”

时间:2022-04-20 09:37:22

日本“绿公司”遭遇泰式“邻避”

“Not in my back yard”——兴建垃圾场、核电厂、殡仪馆、医院这些看起来必不可少却又带着某种环境威胁的公共设施是件令人头疼的事,没有人同意它们建在自己的后院,那建到谁的后院去好呢?

你成天为食品安全提心吊胆,抱怨工厂污染空气、河流和土壤,希望有人站出来兜走所有的污染,为你的生活质量打上包票。不过,当这个人把兜走的垃圾倒在你家门口,你又不乐意了。“Not in my back yard。”现在,这句病毒式的口号正在发展中国家流行。

兴建一个垃圾场、核电厂、殡仪馆、医院等带着某种污染威胁的公共设施是一件令人头疼的事。作为工业化社会发展的标志之一,邻避冲突几乎无法避免。在泰国小镇博云镇,人们正努力尝试以互动规则来缓解这一冲突,不过效果似乎不如理想。

“绿”公司带来的恶臭

十月的泰国正进入一年中最凉爽的季节。来势汹汹的热带风暴“格美”登陆后突然变成了温柔的使者,匆匆掠过,只洒下一片温暖的雨水。距离曼谷2小时车程的春武里府拉差县博云镇是泰国著名的凤梨产地,经过雨水冲刷,这里的植被看起来愈加青翠茂盛。不过,村民们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风雨并没有彻底洗净这片土地,自从附近的工业区建起了垃圾填埋场后,不时飘出的气味就像魑魅般如影随形,即便是雨后也呛得人直皱眉头。

2001年,来自日本的同和控股集团有限公司在泰国兴建了一家子公司——同和环保再生事业有限公司(以下简称WMS),承担起了当地无害废弃物(工业垃圾和生活垃圾)的运输、处理及垃圾填埋工作。首期规划的垃圾填埋场占地约12公顷,可容纳3500万吨垃圾,地点就设在博云镇春武里工业园里。

近年泰国工业发展迅速,电子电器、石油化工、食品加工、水泥建材均成为了主要支柱行业。红火的汽车及摩托车装配业更让泰国朝着“东方底特律”的目标前行。然而制造业为泰国经济创造了希望,也带来了工业废弃物倍增的难题。

泰国工厂厅资料显示,目前全国工厂所排放的污染性工业废渣量为350万吨,不具威胁性的废渣总量为2340万吨;超过2000家工厂对减少和治理工业废渣有所行动,但是仍有50%的废渣没有得到合适处理。

引进WMS这样具有技术和管理优势的日本企业是有意义的。早在上世纪90年代,日本就提出了“环境立国”的口号,并且成为了世界上最早推行循环经济,并取得显著成效的发达国家。WMS不但拥有着一条集资源回收再利用、废弃物处理、土壤处理于一体的产业链,在日本环境产业里也拥有较高知名度。

WMS曾宣称自己是泰国设备最好的垃圾处理中心。该公司的传播官员苏希达表示, 所有废弃物的回收、搬运、减量化、无害化处理流程都可以在同和公司内部完成,其使用的垃圾填埋池虽然处理的都是非危险品,但全部按照危险品的标准来建设:底部地基设有过滤层、排水管、缓冲带和防渗幕墙,上面则覆盖粘土、聚乙烯塑料和植被;任何带有油污的垃圾都会先进行油污分离,再把可做燃料的重油和废物运到旗下的焚烧炉进行处理,焚烧产生的热能和蒸汽还可以进行再利用。

“根据垃圾的种类和轻重不同,处置的收费也不一样。”苏希达透露,如果垃圾轻,占地面积大,则费用较高;反之,则便宜。通常,不计运输开支的话,填埋一吨垃圾的成本为600泰铢。如果垃圾还需要进行油污分离和燃烧,费用会更高。

在地广人稀的泰国,填埋是一种可推行的办法,成本相对低廉,也让许多企业乐于接受。不过,按照现有的填埋面积和速度估算,春武里填埋场即将在5年内达到饱和,大部分填埋粘土也已使用完毕。因此,约在2年前,WMS公司提出,将填埋场再扩大16.16公顷。消息一经,便引发了当地村民的强烈反对。

十年积怨

身着浅色格子衬衫的尼蓬·温雅素站在自家院落里,指着对面的填埋场,一脸愤怒。这里距离WMS的一期工程不足500米,受影响最直接。一旦垃圾场继续扩建,他的家离二期工程将不到300米。十年前,他就对这项“扰民”工程极力反对,但当时,像他一样高声呼吁的村民并不多。许多人并不清楚填埋场的具置,也没有意识到这个邻避设施可能为自己带来的影响。WMS公司几乎没有遇到任何抵抗,就顺利地推进了项目。

那时,为了博得信任,企业曾与村民签订了一份环境影响评估(EIA)协议,承诺会采用最好的处理系统,保证不影响居民生活,并且还以“包下周围社区每天8000吨生活垃圾”的处理任务作为回馈。填埋场建成不久,当地政府亦牵头组建了一个由企业、政府和社区代表组成的三方委员会。尼蓬作为其中一名委员,参加过不少会议。

然而,随着填埋场陆续投入使用,村民们很快发现自己“上了一个华丽的当”。不时飘来的臭气是造成十年积怨的主因。尽管夜幕已经降临,站在尼蓬家门口,依然能闻到偶尔飘来的腐烂气味。村民称,臭气的影响范围最远时可达5公里。当地有约1/3的人患了呼吸道疾病。早在五年前,尼蓬就在三方委员会里屡次提出过臭气问题,但迟迟未得到重视和解决,这一点加剧了相邻社区对该公司的失望和不信任。此外,还有一个更令村民无法接受的事实:2011年初,有人找到了WMS的排水口,然后利用GPS沿着这条水流行走了三天,最后竟然发现这些溢出的污水全部经过运河流入了罗勇府的农巴莱水库,这是泰国东部地区主要的水源。

53岁的提拉瓦站在投影仪前,用PPT详细叙述了自己行走20公里进行水质调查的经过。在他所展示的图片里,污水与村民的农田灌溉水汇聚在一起,呈现出泾渭分明的两种颜色,估算受影响者多达119553人,遍布17个村庄。村民们坚持认为,正是由于水源受到污染,当地重要的经济作物凤梨才出现减产,口感也大不如前。

“我们不要经济补偿,我们要的是有保障的生活质量。”提拉瓦斩钉截铁地表示。现在大家都把希望寄托在了阻止二期工程上马上。二期规划仍计划将废水通过休伊伯及休伊玛瑙两条小溪排向农巴莱水库。村民们非常担心,由于管理制度松懈,水质将越来越差,气味也会越来越浓。

更值得一提的是,与一期项目不同,二期工程规划中,还新增加了有害垃圾的填埋。提拉瓦认为,同和是一家日本跨国企业,在日本有56家分公司,在中国、美国、中国台湾、新加坡、印尼和墨西哥均设有工厂。由于泰国与日本缔结了“自由贸易协定”,日本可以向泰国出口废旧轮胎、强酸容器及其他有毒废料,那意味着WMS的二期工程极有可能成为日本在泰国倾倒有毒废料的场所。这一点让居民非常担忧,也引起了泰国民间环保组织的关注。

“我们绝不向工业化妥协!”

2010年10月,博云镇周边的社区联合起来,组成了一个1200余人的“博云区保护团体”。几千民众集体签名抗议,并陆续到各级政府部门提交请愿书,从村长到县政府巡视员再到国会议员,从环保局到工业园管理局再到总理府。

2011年8月,“博云区保护团体”会见了国家卫生局局长安朋·金达瓦塔那医生,希望国家卫生局支持当地居民对项目可能带来的身体健康状况影响(HIA)做出评估。

数年前,泰国的玛达朴地区曾发生过一起轰动全国的头条新闻,一所高中的数百名学生因附近一家炼油厂排出的空气污染而患病。该地区长期受到工业污染,癌症和白血病的发病率为全国平均水平的5倍。周围11个社区的27名村民将国家环保局送上法庭,并最终胜诉。

“玛达朴事件”对泰国影响深远。自2007年起,泰国政府在新修订的宪法中首次在环境影响评估(EIA)外,增加了健康影响评估(HIA)的内容。该法第67条规定:在项目可能危害环境及周边地区居民健康的情况下,政府应该举行公开听证会,考虑其对环境和健康的影响,由国家环境局批准后方可发行经营许可证。

可是,即便有了EHIA,村民的利益依然得不到保障。提拉瓦认为,所有的文书工作都可以通过企业的意志进行修改。例如,WMS与村民签订的EIA范本前后共修订过3次。在第一个范本里,填埋场的污水如果超过紧急水位4米就可以往外排放,直到2008年这项条款才在第二个范本中得到纠正。而在第一个范本中,填埋场并没有处理有毒垃圾的权限,但最新的范本却增加了这项内容。

实际上,在“玛达朴事件”后,泰国总理阿批实曾试图采用“四方小组”的模式来协调类似问题,即邀请学者、非政府组织、民众和政府部门共同组成委员会,由他们负责撰写EIA和HIA报告并举行公众听证会。今年3月,博云地区也在国家人权委员会的建议下采用了这一模式,四方小组成员包括环保部门、春武里府工业局、居民代表和企业。

为了行使监督权,了解垃圾处理和污水的排放情况,居民提出希望到工厂内设营地、搭帐篷。这个建议得到了工厂的许可,却受到了来自工业园区管理局的否决。村民们依然被排除在决策权之外,再度失望而回。

提拉瓦是当地小有名气的抗争领袖,有着近20年的抗争经验,他曾成功地将一个有害垃圾处理中心赶到别处。现在,二期工程正处于HEIA评估的关键阶段,能否搁置未有定数。提拉瓦认为,一个工业区只应该建立一个垃圾处理场,只有在源头上对垃圾数量进行控制,才能从根本上解决污染问题。现在,提拉瓦已经决定采用新的策略——在当地建立一个有机生态种植园,誓与工业园斗争到底。他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们绝不会向工业化妥协!”

谁来埋单?

在泰国,任何邻避设施的建设都遭遇过周围社区的反抗。邻避运动可谓非常普遍。许多企业在设厂之初亦考虑到了这点,会通过做出一些必要的“环保回馈”,让令人讨厌的邻避设施变得不那么讨厌,最终补偿和收买怒气冲冲的抗议民众。比如,通过CSR项目,设立公园、图书馆、运动中心、温水游泳池等,供附近民众免费或打折使用,或者给予居民电费补贴、奖学金等。

WMS也曾试图利用CSR工具与社区达成谅解。它在旗下设立了三个基金,其一是社区发展基金,以每吨3泰铢的标准支持当地社区在教育、文化、方面的工作,包括给学校捐赠电脑和课件,为当地学生提供暑期实践的机会等,维修庙宇等;其二为垃圾填埋场关闭基金,以每吨25泰铢的标准进行支付,用于补偿填埋场封闭后可能对居民造成的影响;其三为填埋场关闭信托基金,以每吨10泰铢的标准支付,主要针对历史遗留污染做出补偿。

总体来看,社区与企业的沟通已经迈出了重要一步。在一个邀请中美记者参加的小型研讨会上,企业负责人对社区代表提出的问题大都能正面回答,并许诺提供2个车位给村民进厂搭建营地。会议气氛很融洽,村民提出对扩建项目的期待:必须建在工业园中心,远离居民区。企业方面也表达了自己的苦衷:土地并非公司所有,只能由工业园区做出总体规划。现在,裁判权又落到了政府手中。遗憾的是,收到邀请的当地县长和市长始终拒绝参加研讨会。一名当地工业局的官员来了之后,却坚持认为自己“走错了舞台”。根据泰国行政架构,工业园区管理局对工业园内的污染负责,工业局对工业园外的工厂污染负责,环保局负责处理工业园和工厂外的污染。如此复杂的分权政治,一方面增加了居民维权的难度,另一方面则为各职能部门“踢皮球”开了门路。

这一点倒和中国的情况颇为相似。“博云案”有点像泰国的“李坑”。坐落于广州市白云区永兴村东侧的李坑,与垃圾比邻而居20年。村民无数次走向街头,抵制无效,抗议无果。不过,比起中国动不动就有流血斗殴、对抗激烈的环境冲突,泰国的邻避事件总体而言要理性而平和得多。即使是在受害者众多的“玛达朴”,74岁的族长内再丹仍然坚持用非暴力的方式维权。要知道,他的家中已先后有6人被癌症夺去了生命。这或许也要归功于泰国政府在法律制订上的勇气,以及试图探索共治规则上拿出的诚意。

(实习生老盈盈对本文亦有贡献)

邻避现象

“Not In My Back Yard”,简称为“NIMBY”,即所谓的“不要在我家后院”,指的是当国家推行某些对社会整体而言是必要的政策时,政策的目标地区却强烈反对把当地作为政策目标的草根运动。邻避现象展现出特定的大众自我矛盾的态度:原则上赞成政府施政的目标,但该目标的预定地不能与我家“后院”毗邻。邻避现象广泛存在于诸如兴建监狱、工业区、游民收容所、核电厂等许多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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